一
　　 王峰坐在床头，拉着娘满是皱纹的手。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王峰将耳朵凑在娘的嘴边，“峰儿，你去城里学个手艺吧。”王峰忙点着头：“娘，我听您的。”说完泪水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滴落在娘的被子上。正是春三月的日子，娘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娘的手好凉，呼吸也不均匀。娘呀娘，你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呀，峰儿还没孝敬您呢。王峰想着娘年轻时守寡，将自己和哥哥拖大，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哥俩已经成人，娘的身子却病了。王峰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滴。
　　 娘昏睡了两天两夜，峰儿合衣守着，不敢离开半步。哥俩不停地呼喊着娘，娘努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哥俩，叹了一口气便过去了。哥俩哭得昏天黑地，村里的人帮忙着操办丧事。
　　 峰儿守着娘，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脱了孝。
　　 哥哥到处托人，找关系，想送峰儿去城里学手艺。村头的李嫂是个热心人，路子广一些。哥哥跟李嫂说明来意，李嫂的脸笑开了花：“好巧，无锡有个莲蓉桥叶家，开烧饼店的，生意不错，正需要个伙计。老板慈眉善目，待人忠厚，膝下只有一女，刚满十八岁，读过几年私塾，知书达理。街坊邻居提起他家，都竖起大姆指的。峰儿去了，不会吃亏的。”
　　 第二天，峰儿带着随身衣物，紧跟着李嫂，一路上也不言语，李嫂熟门熟路地来到无锡莲蓉桥的叶家烧饼店。叶老板正在往炉膛里贴烧饼，看着李嫂进来，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瘸着腿，搬来了条凳，招呼着李嫂他们坐。
　　 “叶老板，这是我娘家侄儿，叫王峰。今年十八岁，来你家当学徒。他是个勤快聪明的孩子，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个哥哥和嫂子。你可要多关照他。”李嫂说完，便低下头抹起了眼泪。
　　 叶老板当即表示一定好好地照顾着他，留下李嫂吃了午饭。李嫂临走时，对峰儿说：“要听话，好好学，在这里学徒总比在家干农活强，三年后可以回家乡开个小店。人要勤快，不能懒，听到没？”峰儿点了点头，答应着。
　　 叶家店铺不大，也就二十平米不到的样子。有个后院，一个小院子，三间小屋，一间东厢房是老板夫妇住着，西厢房是叶家闺女住的，靠院门旁有个小屋子，留给伙计住的。叶老板领着峰儿踏进了那小屋，小屋不大，很干净。峰儿将随身衣物放整齐，关上门，走到小院里，拿起扫把开始打扫，然后又将硬柴劈成细条捆好，推放在墙角。
　　 “峰儿，过来一下。”师娘在喊，峰儿忙跳起来，跑过去。
　　 “峰儿，出了门右转，有口井，你去将衣服洗了。”峰儿点了点头，端起一脚盆衣服，带着小吊桶跨出门外，走到井边。
　　 “喂，你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我叫张华，是你隔壁老虎灶家的公子。”张华吊儿郎当地踱步过来。
　　 “我叫王峰，今天刚来的。”王峰回应着，腼腆的样子像个女孩。
　　 “叶家女儿漂亮吧，怎么样，看得上么？”两个大男孩，一见面便熟了。
　　 “华哥，说什么呢，我就一个乡下人，来学打烧饼的。怎么可能看上老板的女儿呢？你别乱说话。”王峰嘀咕着。
　　 “你知道么？那妞有病，有心思。她看上了她家的伙计欣哥，可是人家看不上她，那伙计长得俊，人也聪明，叶老板很喜欢他，可是人家从小就定了娃娃亲，这不，三年刚满就回家了，迎娶他舅舅家的表妹了。”
　　 “华哥，你跟她年龄相仿，你可以娶她呀。”
　　 “什么话，以前我拼命追她，她眼里只有她家师兄，从不正眼看我，如今她害疯病了，我娶她？笑话。”
　　 峰儿不再说话，急急地洗衣，匆匆忙忙告别了华哥回家。
　　 第二天，凌晨三四点的样子，听得师父和师娘房门开了，峰儿赶紧起床，穿好衣服来到店铺。
　　 “峰儿，出了店门向左转，走三四百米的样子，你去将马桶倒了，冲洗干净。”师娘吩咐着。
　　 “知道了”峰儿声音未停，人已经跨出门外。
　　 “这小子，人还是挺勤快的。”师娘笑了。
　　 “峰儿，过来，我教你生炉子。”师父将峰儿带到院子里，让他拿起一捆细柴，带上几张“申报”纸，然后来到店铺，教他怎样生炉子。“记着，以后你要早点起来。”
　　 师娘和师父在案板前忙了起来，烫面、和面、揉面、饧面，然后揪成一小团一小团，边做边等炉火旺盛起来。
　　 “峰儿，去看看小姐起床了没有，将她的马桶也倒了。”师娘扭过头来，看着峰儿说。
　　 天才大亮，峰儿抬头看了看天，今天天气真好，他笑了笑，庄稼人就喜欢好天气。他拿起扫把，“唰、唰、唰”地扫起院子来。
　　 小姐的窗子推开了，露出来一张白净瓜子小脸，大大的眼睛、樱桃小口、挺直的高鼻梁，两条乌黑的长辫子，辫梢用红丝线扎着。峰儿看呆了，小姐“噗嗤”笑了笑，赶忙用手捂着嘴，将脑袋缩了进去。
　　 峰儿还在盯着那窗口看，小姐拎着马桶出来了。峰儿又瞟了一眼小姐，一米六七的个头，身材匀称，一双金莲真小巧，走起路来倒是很精神。峰儿不敢多看，拎起马桶便走出门外。
　　 峰儿自从见了小姐后，常常找机会去接近小姐。小姐看到峰儿也不认生。
　　 “叫什么名？”小姐先开了口。
　　 “回小姐的话，我叫峰儿。”峰儿脸先红了起来。
　　 “以后别叫小姐了，叫我兰儿吧。”兰儿笑起来有个小酒窝。峰儿与兰儿熟悉后，说话也不脸红了。
　　 院子里的丁香花开了，一串串挂在枝头，洁白的花儿，映着兰儿粉朴朴的小脸。兰儿左手拿着圆圆的绣花绷子，右手姆指与食指捏着一根不到一寸的针，针上穿着头发那样细的丝线，翘起小指一上一下地绣着，那手指就像在舞蹈。峰儿站在院子里，看着出了神。
　　 “峰儿，峰儿”师娘在叫着，峰儿没反应。兰儿抬起头来看到峰儿在盯着自己，笑了笑，用嘴巴朝他后面撅了一下，峰儿才看见师娘，忙应了声跑了。
　　 峰儿已经习惯早起，勤快地干着店里的活。叶家生意越来越好，但仅靠门面的流水还是不够，师父让峰儿提上一篮子烧饼到火车站去卖。
　　 峰儿边走边哼着小曲，很快走到火车站。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站定。峰儿提着篮子等着客人，从身边走过的客人一个接着一个，停下脚步来买烧饼的人并不多，峰儿看着篮里还有不少烧饼，很着急。眼见得就是中午了，他不得不叫卖起来：“烧饼，烧饼，要买烧饼吗？”峰儿红着脸，声音很轻。有位客人看了看他：“小伙计不容易呀，第一次上街卖吧，还剩下多少，我全包了。”“贵人，贵人呀。”峰儿连忙弯下身子鞠了一躬。烧饼卖完了，峰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点饿了，连跑带跳地回家。
　　 峰儿跟兰儿讲起遇上贵人的事，兰儿笑着说：“好人有好报，你第一次出门卖烧饼，抹不开脸，正常，以后就会好些的。”峰儿心里很高兴，兰儿时时关心着他。
　　 天，蓝蓝的。风，轻轻的。兰儿搬来藤椅坐在院子里看书。峰儿好奇，凑上前去。俩人头靠头看着书，峰儿指着一处请兰儿给他讲解，兰儿细声细语地讲着，峰儿用手托着下巴，歪着头听得认真。峰儿很聪明，那些典故一说就明白。兰儿夸奖着他，他笑得连眼睛都成一条线了。
　　 师父推开房门，踏进院子，看见此情景，连忙退回房间。“孩子娘，你看兰儿和峰儿两人。”“他俩怎么啦，没明白。”“你自己看去”师父说完，指了指院子。
　　 师娘跨出房门，看到峰儿与兰儿在说说笑笑，情同恋人。师娘笑了，回到房间里。“我看他们能成一对，不如将兰儿许配给峰儿。”
　　 师父收回了笑容：“不行，峰儿是好孩子，兰儿有病，不能害了峰儿。”
　　
　　 二
　　 一晃快三年了，峰儿离满师的日子近了。
　　 春天，乍暖还寒。这天，峰儿与兰儿约好去放风筝。他俩刚跨出店铺，看到一位英俊男子走过，兰儿眼睛直勾勾的，跑上前去，一把拉着那人喊：“欣哥，是你吗？你离开家三年多了，你不想我了吗？”那男子楞了一下，甩了手臂：“小姐，你认错人了吧，我并不认识你。”峰儿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回事。隔壁的华哥出来了：“兰儿，你认错人了，他像欣哥，可他不是欣哥。”兰儿不说话，她认准了那人是欣儿，不放手。峰儿跑去后院叫来了师父，师父将兰儿拉了进去。
　　 第二天，兰儿犯病了，不吃不喝，一直叫喊着“欣哥”，师父师娘唉声叹气。兰儿将自己锁进房间，谁也不见。
　　 峰儿在窗前叫喊着“兰儿，兰儿，你开开门呀。”手里端着饭菜，风吹凉了再热，一连热了好几次。峰儿站在窗前不愿离去。
　　 兰儿总算开了房门，峰儿将饭菜放在桌前，搬了圆凳，一旁坐下。“兰儿，想开点。”兰儿“哇”地哭了起来，“他为什么不像你那样对我，你是他多好。”兰儿抱着峰儿的肩头哭了起来。峰儿坐在那，手脚没地方放，也不敢动，更不敢抱着兰儿。哭了一会，兰儿总算平静下来，峰儿看着兰儿吃了饭菜，收拾好碗筷，离开兰儿房间。
　　 晚上，峰儿早早睡下，怎么也睡不着，他辗转反侧，床板吱吱嘎嘎响。峰儿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全是兰儿的脸庞，想起与兰儿的这些日子，心里想着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女娃真是前世福气，峰儿轻轻地笑了笑。可是自己是乡下的，配不上兰儿。兰儿心里还是想着欣哥的，峰儿闭上了眼睛，一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峰儿昏沉沉地起床，做完店铺事，然后跨着篮子去火车站卖烧饼。
　　 “看，看，这女疯子，想汉子了，见着英俊男子便拉着不放……”峰儿听见有人说话，还看见有人在跑。他踮起脚尖，看见一个姑娘，穿戴整齐，有个老妈子在扶着那姑娘，旁边围着好多人。可怜的女子，峰儿想起了兰儿，他要保护兰儿，决定要迎娶兰儿。
　　 回到家，峰儿放下篮子。“师父师娘，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我想娶了兰儿。”
　　 “真是好孩子”，师娘一把拉着峰儿抹起了眼泪。
　　 “不行，兰儿有病，不能害了你，你快满师了，离开这里吧，去开个自己的店吧。”师父瘸着腿捂着胸将峰儿推出房门。
　　 满师的那天，师娘烧了一桌菜给峰儿送行。兰儿坐在峰儿的左手边，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峰儿在师父师娘面前不敢放肆，用余光看着兰儿。兰儿穿着蓝色小花点的小夹袄，粉红的小脸，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峰儿赶紧转过头去，不忍心再看下去。
　　 第二天，峰儿带着随身衣物离开了叶家，兰儿站在房门口挥了挥手，捂嘴哭着关上房门。师父和师娘站在店铺门口向峰儿道别，峰儿深深地鞠了一躬。
　　 峰儿买了一张去苏州的火车票，投奔表叔。听父亲说，表叔在苏州吴趋坊开了大药房。火车在苏州停下，峰儿随众人匆匆出站，询问了人，走了五六公里路，找到吴趋坊。表叔的名气大，峰儿一开口，人家便将他带到了表叔的大药房。
　　 峰儿自报家门，表叔点了点头：“嗯，像表哥”。表叔看着峰儿吃了饭，微微地点了点头。
　　 隔天，表叔找了关系，在吴趋坊的北头出资为峰儿盘下了一家店面。店铺不大，约十个平米多一点，店铺后面有个三百平米的大院子，还没有盖房子。峰儿满心喜欢：“表叔，先欠着，以后我会慢慢来还您的。”表叔摇了摇头。
　　 峰儿起早摸黑地做着烧饼生意，慢慢地越做越大，招了个学徒，来搭把手。
　　 转眼二年过去了，峰儿有了些积蓄。去街上买了酒肉，高高兴兴地来到表叔家还钱。
　　 表叔在给一位漂亮小姐看病，那女子一言不发，眼睛呆呆的。峰儿刚踏进门槛，那女子便盯着看，家人忙挡住她的视线……
　　 晚上，表叔和峰儿喝酒，峰儿小心地问表叔：“白天的那位看病女子，她的病能治好吗？”
　　 表叔端起酒杯，咪了一口，慢吞吞地说“这种病人是心思太重，只有遇上心爱的人后，病情才会出现好转，若是结了婚生下孩子后，会将心思全部转移到小孩子身上，病情会大大地好转，甚至不发病，当然必须先医治。”
　　 峰儿听到表叔的一席话，心里一下子翻江倒海起来。他的眼睛一下子放了光，兰儿的病有救。可是兰儿，可是师父……峰儿借着酒劲，放声地痛哭起来，表叔吓了一跳，连忙问什么情况，峰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表叔。
　　 “你去无锡，将女孩带来，我给她慢慢调理。”表叔看着峰儿红肿的眼睛继续说：“人，不能丢了感情，那与动物有什么区别。”一句话，又勾起了峰儿的心思。峰儿是喜欢着兰儿的，只是师父心疼他，不让他娶了兰儿。若是兰儿病好了，师父一定会喜欢的。
　　
　　 三
　　 峰儿去了无锡，一路上都在想着兰儿的病。下了火车，很快走到了莲蓉桥。
　　 来到了熟悉的地方，曾经呆过三年的烧饼店。峰儿见店铺门板还没取下，按说这个点是烧饼最好卖的时候。
　　 上前一步，曲起中指，轻轻地叩门，没有声音。
　　 “峰儿，你怎么回来了，这二年多变化不小呀，娶妻了没？”隔壁的华哥一把将峰儿拉进了“老虎灶”。
　　 “华哥，我师父、师娘和兰儿呢？”
　　 “那天你走后，你师父心脏病就犯了，店也关了，半年后，你师父就去世了。你师娘带着兰儿去了乡下老家……”华哥没说完，峰儿摆了摆手，跑步离开莲蓉桥，直奔师父家乡江阴而去。
　　 找到师父家，开门的是师娘。
　　 “师娘”峰儿喊了一声，便一头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师娘一把将峰儿拉起来：“孩子，你怎么找来的？”转身去抹眼泪。
　　 峰儿伸长脖子，看见院子里的兰儿，她比以前瘦了许多，“兰儿，你还认识我吗？”兰儿看了峰儿一眼，依旧呆坐着。
　　 师娘领着峰儿来到客厅，峰儿抬头一看，见师父的牌位在上，忙倒身下拜，哭着喊了一声师父。
　　 师娘拉起了峰儿，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递了过来，峰儿忙起身，双手接过。
　　 “峰儿，你怎么想起来看我们的？”师娘坐在峰儿的上首。
　　 “师娘，我苏州的表叔说兰儿的病可以治好，我要带你们去苏州，给兰儿治病，让您安享晚年。”师娘摇了摇手，叹了一口气。
　　 峰儿起身，跪倒在师娘面前再三恳求：“师娘，这二年来，我忘记不了您和师父，我忘记不了兰儿，我要娶她为妻，您就让我了了我的心思吧。”
　　 “孩子，先起来，让师娘好好想想，明天给你答复，起来吧。”师娘一直喜欢着峰儿，不忍心看着峰儿跪着。
　　 “孩子，你要不要回去跟你哥嫂商量一下呀？”
　　 “不用。现在都民国24年了，自己的婚事自己作主，不必问哥嫂。”
　　 第二天峰儿便带着师娘和兰儿离开江阴乡下，去了苏州。
　　 表叔精心治疗，兰儿有了起色。兰儿的脸红润了起来，脸上有了笑容。兰儿拉着峰儿一起看书看报，还给峰儿讲典故。兰儿拿起针线绣花了，说是要绣一对鸳鸯枕，说着说着脸红了，峰儿刮着兰儿的鼻子说着“羞、羞、羞”。兰儿倒在峰儿怀里，双手捶打着峰儿“你坏，你坏。”
　　 峰儿决定与兰儿成婚，证婚人请了表叔。婚礼上，一身凤冠霞帔的兰儿脸上露出了笑容，峰儿喜气洋洋，表叔看着一对新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师娘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