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五爷和黄白牛(小说)
三
牛犊子因其肚腰一片是白色的,就给它取名为黄白牛。小黄白牛在五爷的精心呵护与照料之下,逐渐强壮起来,皮毛光溜溜的,摸起来十分的舒坦。它时常混在羊群里,上蹿下跳,调皮捣蛋,偶尔搅局羊群中出行的队列,还扇动小羊羔啃吃路边的麦苗等。一旦遇到它自己的美食——青毛豆,那也是毫不客气,低头就是一嘴,连根拔起一窝,满嘴叼着,连根带豆,边走边吃,不留下一丁点痕迹。
俗话说,久走夜路要撞鬼。那次小黄白牛趁五爷在田间劳作时,它又偷吃青毛豆,不料,被生产队的巡逻员逮个正着。巡逻员扬起树枝条,追上去就是一阵暴打,打得它皮开肉绽,蹦跳躲闪,“哞哞”直叫。五爷一听到小黄白牛的惨叫声,忙奔过去,探问啥情况。巡逻员瞥了一眼五爷,恨恨地甩掉手中的树枝条,搁下一句“跟好人学好人,连畜生都带匪气”的话语,便转身就走了。气得五爷两眼直冒金星,气不打一处来,扬起羊鞭又是一阵猛打。可这次,小黄白牛没有躲闪,也没有“哞哞”叫唤,仿佛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耷拉着头,任由五爷鞭打着。
傍晚收工回家,五爷拿出珍藏许多年的红薯老白干酒,一个伤口一个伤口地清理消毒,再敷抹上自己采回来的草草药。看着小黄白牛浑身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就仿佛看见自己身上多年来结下的无形伤疤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起来。男儿的眼泪不轻弹,也许此时,那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的滋味。
吃饭的时候,五爷见麻老娘炒了一盘泡水黄豆(黄豆泡水发涨),于是,他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拎着红薯老白干瓶,就去了牛圈棚。他边喝酒边抓泡水黄豆给小黄白牛吃,不管五爷怎么喂,小黄白牛就是摇头不肯吃。五爷喝着酒与小黄白牛一起唠嗑说:“家里的黄豆,我和麻老娘过春节,连豆腐都没舍得磨,就是想留下来,偶尔炒几次泡水黄豆,将就你也能一起吃,补补身子,今儿,给你吃就吃一点嘛。坡上那青黄豆,还没生长熟,那可不能吃。哦,对了,即使熟了也不能吃。因为,那是生产队集体所有的东西,你若提前吃了,就会扣咱们家的口粮。我们要干干净净地做人,不能隐藏一丁点的匪气,不然,老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永久都抬不起头来,你知道吗?”
那晚,五爷一杯紧接着一杯,酒喝了许多,泪也洒满了一地儿。麻老娘见状,便叫来吴老二作陪劝说。他俩一直聊到天亮,最终,一致同意:将调皮捣蛋的小黄白牛提前栓上长长的缰绳,限制它在人的视线范围之内活动,以免招来不必要的是非与口实。
一晃眼之间,小黄白牛长成了壮实的黄白牛,头顶也露出两只漂亮的直牛角,该是学耕田的时候了。可是,一到田间地里,从小就耍惯了的黄白牛,哪里肯轻易地去学拉犁耕田啊!搁谁身上,谁也不甘愿去做拉犁拖耙的事。当枷档(农具,如弓形木棒)一触碰到脖子,黄白牛如触电似的,横蹦直跳,一个劲地抖甩枷档。不管鞭子如何抽打,它就是宁死不肯学。还楸准时机,仰起头角,将人撞翻到地,便逃之夭夭。
傲气十足的狗剩爹,还没听说过,没有他驾驭不了的牛。他嘴里叼着一杆叶子烟,紧紧拽住黄白牛鼻孔处的缰绳,跨挪一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搁上枷档,迅速栓套好。还没侧转身,狗剩爹便吧嗒着杆烟,洋洋自得起来。没料想到,一下反应过来的黄白牛,一听到狗剩爹的声音,一低头仰角起来,直接撞在狗剩爹的命根子上,痛得他三天卧床爬不起来。
农耕的行家里手,来了一拨又一拨,都拿它黄白牛没办法。刘队长找到五爷商讨对策,希望他能出马,教会黄白牛耕田。五爷心里也十分地明白:若黄白牛学不会耕田,其结果就是,队里卖不到好价钱,就得宰杀分社员牛肉吃,肯定宰比卖的几率要大些,因为,谁都想借此机会来改善一下贫瘠的生活。
想了一夜的五爷,叫来吴老二掌握犁铧把柄,自己在前面牵着缰绳,领着黄白牛学起耕田来,如父亲领着孩子一般,边走边唠着嗑。鬼机灵的冬雪,更是拿来一把镰刀,割来青草,放在田的两头,只要黄白牛一到田的尽头,就会得到一份青草的犒劳。
没费多少工夫劲,黄白牛就在他们的调教之下,不但学会了犁田,还学会了拖耙平整田的活。一季劳作下来,黄白牛还被生产队评上“最佳耕田牛”的荣誉称号,只要它一耕田,就会获得额外的黄豆奖励。
四
不知过了多久,狗剩爹的命根子逐渐耷蔫的事,被隔壁生产队的贾寡妇给抖露了出来。这爆炸性的新闻,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乎,传到远在乡集场工作的狗剩耳里时,就变成“狗剩爹让牛给劁了”。
此时的狗剩,正在主抓批斗“地主富农”等相关事宜的工作,一听说爹被牛劁的事,心里就犯嘀咕:只有人劁(做手术)人的,哪有畜生劁人的道理?畜生都能劁人,那人成什么哪?即或是牛真能劁人,那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这十分的明显,就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嘛!那绝对不行,不然,我以后如何开展批斗工作呢?那我得与干爹商议一下,自己亲自回村一趟,正好借此批斗精神,好好治治那些不轨之人。
宁静的村落,逐渐又开始鸡飞狗跳起来。
一场有色有色的批斗“地主富农”的活动就此拉开,三天一小批斗,五天一大批斗,上午村里批斗,下午生产队里总结性批斗。五爷虽然不是地主,但他曾经是土匪,就凭他“五爷”二字,那也不是一般的土匪。他必须得把过去那段曾经的事,彻底给交待清楚,悔改重新做人。不然,经过他饲养的牛,都匪气十足,还学会了劁人,那还了得?更重要的是,村里又逐年发现,鸡鸭猫狗不翼而飞的状况,这明显就是土匪贯用的做案手法,肯定与他五爷脱不了干系,他必须得把隐匿中的土匪给楸出来,还村落一片净土。
那天村里批斗会,天空零星地飘起了雪花,风有点刮脸。刘陶两位地主老财和五爷仨人一字排开:首先是胸前悬挂大名牌,头戴高高的尖尖帽,躬身弯腰,低垂九十度,不准交头接耳,更不准扭身摇头,一站就是三小时,几乎是茶水不沾,接受村民们的批判;最后是主动交待问题,承认自己的错误,接受扔“臭鸡蛋、烂菜叶”等相关的处罚,真正做到悔改自新,重新做人。
其实,那批斗会连傻子都瞧得出来,主要针对的是五爷,而不是两位地主老财。尽管批斗了五六个小时之久,最终什么也没批斗出来,批斗大会只好就此作罢,下次再进行批斗。两位地主老财也被啼啼哭哭的后人给背走了,偌大的村广场上,只剩下年近七十岁的五爷。他仿佛到了风烛残年之龄,白发银须,几乎被臭鸡蛋与烂菜叶覆盖着;瘦骨嶙峋的身躯,如风铃般摇颤着。没人敢去搀扶他,谁去搀扶,谁就是隐匿之中的土匪,会罪加一等。即使是麻老娘和吴老二俩,也只能是趁人没瞧见的时候,泣泪搀扶一把。
还好,黄白牛如一匹骏马,“嗒嗒”疾驰而来。它四蹄趴地,待五爷艰难地爬上脊背,然后,才慢慢地蹲身起来,犹如儿子背着受伤的爹一样,边走边“哞哞”唠嗑,驮背着五爷回家。
参加批斗会回家的村民,瞧见此情此景,无不摇头惊叹,就连狗剩爹也愧疚地低头无语。然而,一旁领着批斗小组人员的狗剩,却身如僵尸,脸上无任何表情,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如何干净利落地给干爹弄点新鲜山货——鸡鸭狗牛等的肉,以便谋得更高职位的升迁。
下午,生产队的批斗会如期举行。五爷被押上高台,脖子上悬挂着一块砖头,鞠躬九十度,不许抬头张望,如实交代他以前是怎么当上土匪的?为何《土匪登记册》上没详细的生平介绍?现在仍隐匿的土匪同伙在哪?等等一系列的问题,撞压得五爷心里一团乱麻。更让人难以理解的问题是:如何将牛训练成劁人的,其目的何在?气得五爷口吐白沫,头都快要爆炸似的。
五爷接连晕倒好几次,狗剩不但没结束批斗会,反而是立刻派人把他搀扶起来,并加重一块砖头,紧接着又继续进行。台下村民虽然纷纷哗然一片,但又惧怕狗剩的权威,都不敢提终止批斗会一事。狗剩爹倒是上台去过几次,欲劝阻一番,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就被狗剩连拖带拽,给推回台下去了。
突然,会场外传来一阵“嗒,嗒,嗒嗒”急促的脚蹄声。众人回头一看,哇,是黄白牛,在向会场疾驰而来。只见它高昂着头,直奔主席台而去,一埋头就将主席台桌掀翻倒地,怒吼着攻击狗剩等人。吓得屁滚尿流的狗剩,连连后退不已,抓起身边倒地的桌凳,且战且退似的还击。不料,躲闪不及,就坐主席台上的人,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刮伤,尤为狗剩伤得重些,还折了一条腿。
批斗大会由于黄白牛的搅局,就此结束,只好另外再安排时间召开。
黄白牛被关进了禁闭室,接受挨饿的处罚,没狗剩的许可,谁也不准给草料吃;狗剩本人也被几人抬走,去了乡集场医院,一条腿膝盖以下,全都被一层厚厚的石膏绷带包裹着;而五爷被吴老二和麻老娘背回家,急救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舒缓了一口气,又昏睡了过去。
五
昏睡三天的五爷,终于苏醒了过来。他试图想爬起来,下床走走,活动一下筋骨,却被麻老娘给按住了。劝他多躺几天,滋养生息,有利于身体健康的恢复。
“我得下床锻炼锻炼,活动一下筋骨,不然,批斗会时,身体怎么能吃得消呀?”五爷又拉开棉被,欲下床。
“好好好。”执拗不过的麻老娘,只好端起床头柜上热腾腾的碗,递过去说,“先喝了这碗红糖姜丝汤再说吧。”
“嗯,真好喝。”五爷接过碗,边喝边说,“你啥时也学会熬煮红糖姜丝汤哪?”
“只让你熬煮,就不让我学呀?”麻老娘不屑一顾地说,“哼,我就是看也看会了,还用学吗?”
“那是那是,有什么事能难住你麻老娘的呢?”五爷突然感觉耳边有“哞哞”声响,时长时短,时暗时明,显得十分的凄惨,很像黄白牛的声音。他惊愕地爬起床来,说,“黄白牛呢?”
“黄白牛?据说让人给关禁闭室哪。”麻老娘摇头说,“我这几天一直守着你,没出门,具体情况不晓得。”
“关禁闭室,那就坏了。”五爷急忙穿上鞋,披上衣服就向外走。他刚走到门口,正欲抬腿跨门而出,却与急匆匆而来的吴老二撞个满怀。
“五爷……黄白牛……”吴老二气喘吁吁,急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急,慢慢说。”五爷扭头对麻老娘说,“快给吴老二端杯水喝。”
“再喝水,恐怕就来不及了。”吴老二终于缓过气来说,“狗剩他们批斗小组,决定要宰杀黄白牛。”
“啊?”五爷惊愕不已,“为啥呀?”
“据说有匪气,不能留。”吴老二不敢据实说,又怕气坏了五爷。
“什么匪气,恐怕是黄白牛救下我的原因吧。”五爷气愤地说,“你先去阻止,我随后就到。”
原来,拐腿的狗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直都坐立不安:此事若不尽快处理,事态将进一步扩大,一旦传到县里,恐怕连干爹都难以收拾残局。于是,他连脚上的石膏绷带都还没拆,就火急火燎地派人将自己抬回家里,立即召集批斗小组人员研究对策。
经过一昼夜的商讨研究,最终批斗小组达成共识:必须尽快拿下“五爷”这个顽固的土匪爷,不然,无法向村民交待;黄白牛已经具有匪气,敌我不分,公然站在村民的对立面,挑衅批斗小组人员,致使多人受伤,性质恶劣,影响极坏,给予取消“最佳耕田牛”荣誉称号,必须立即宰杀分牛肉处理。
等五爷赶到一看,消瘦的黄白牛,已被批斗组的人束缚于地上,四蹄由粗绳索捆绑着,不能动弹,头遮盖块黑布,嘴里发出“哞哞”的凄哀声;平时比较麻利的屠夫李大嘴,系着塑料围裙,躬弯着身,如拉锯一般,有气无力,磨着长长的屠刀,消磨着时间;狗剩爹端来一大木洗脚盆,正调和着盐水;抖抖颤颤的刘队长与吴老二,站在狗剩的椅子面前,苦苦地哀求着,不让宰杀黄白牛;村民们围成一团,似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静观热闹。
见此场面,气愤的五爷,端起火铳,朝空中“嘭”的就是一枪。在场的所有人,一听见枪响,以为土匪又卷土重来了,个个惊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大声地喘气,傻愣着。地上的黄白牛,突然感觉身上没束缚力,猛一摇头,甩开黑布块,试图想一骨碌爬起来,却没想到四肢仍被捆绑着,还不能动弹,流泪看着五爷,如受凌辱的孩子般,“哞哞”直叫。
“想屠宰黄白牛,先问问我手中这杆火铳答应不答应。”五爷高举着火铳,斥责说,“兔崽子,居然想屠宰耕牛。”
“你想造反?”晃过神来的狗剩,杵着拐棍站起身来,命令批斗小组人员说,“给我拿下。”
“你屠宰健壮耕牛,破坏农业生产,你说说看,究竟是谁想造反?”五爷迅速填充好火药,顺手举起火铳,又是“嘭”的一枪,狗剩头顶上的帽子应声而落。批斗小组的人员,见此情况,个个都吓得屁滚尿流的,不敢大声喘气,更不用说,上前去把五爷给拿下。
“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尿了一裤裆的狗剩,壮着胆子,大声地训斥说,“居然敢质疑我们批斗人员?”
“你们这是瞎胡闹。”五爷摇晃着身子,杵着火铳,吃力地说,“赶快把黄白牛给放了吧,那是耕田牛,不然……”
“不然怎么样?”狗剩见五爷身体有些虚晃,便趾高气扬起来,嘲笑说,“难道你敢向我开枪不成?”
“你不释放耕田牛,也许,他真敢向你开枪!”人群后走来一老者,径直走向五爷,主动握手说,“五弟,最近你身体可好呀?”
“干爹!”狗剩杵着拐棍走过去,低眉弯腰地说,“您老怎么来哪?”
“你把事搞这么大,我能不来吗?”老者顿了顿,俏皮说,“再说,此事干系到我五弟,我这个当大哥的,岂有不来之理?”
“五弟?”听声音很熟悉,但又叫不出啥名字,听狗剩又叫他干爹,更加疑惑的五爷说,“你是?”
“五弟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老者低声地提醒说,“这么快你就把牛头山给忘哪?”
“牛头山?”五爷恍然大悟,连连抱歉说,“哦——牛头大哥呀!小弟我失敬失敬。”又疑惑说,“牛头山不是让剿匪部队给毁了吗?据说你不是在战斗中……”
“牛头山是让毁了,那没错。”皮笑肉不笑的牛头,躬身附耳,讥笑说,“托五弟的洪福,那土匪牛头大哥,确实是在战斗中被打死了,但吴晔我还活着。”
“原来是你……在偷梁换柱……我……”气得五爷浑身颤抖,口冒鲜血,“咚”的一声倒地,气绝身亡。
黄白牛见五爷倒地身亡,咬断脚蹄上捆绑的缰绳,翻身爬起来,向牛头疾驰而去。一头撞向牛头的腹部,再抛上空中,如颠皮球一般,歪着头颅角接住,然后,把他扔到地坝边的水塘里,没一人敢去施救。
围观的村民,见此情况不妙,哭爹喊娘地乱作一团,纷纷逃窜躲避。一阵慌乱之后,大家才发现:倒地身亡的五爷不见了,那疯狂的黄白牛也不见了;而狗剩却仰躺在地面上,没了气息。
六
沸沸扬扬的村落,又恢复到昔日的平静。
多年以后,实行土地改革,村民干劲十足,逐渐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不知啥时候,山岗的柏树林里,多了一座新坟。只见树立着的木碑上,清晰地镌刻着“牛•爷”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