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亲叫蓝永红，名字是当年剿匪部队的首长帮起的，意在让父亲继承爷爷吉明的革命遗志，永远做一个又红又专的好儿子。爷爷是烈士，父亲顺理成章地成为烈士的后代，享受了烈属子女入学的待遇。父亲初中毕业的时候，恰逢文革的开始，失去了进高中读书的机会。文革期间，父亲在我们七百弄乡一个叫做弄雄的教学点任民办教师。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被组织调到乡里任副乡长。之后接继任乡长、乡党委书记职务，最后到县里任人大副主任。“蓝副主任”这个官衔，一直伴着父亲走到退休。
　　 我家里有三男一女四兄妹。大哥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个时候，全国人民兴起学雷锋的热潮，父亲给大哥起名叫蓝继锋。我弟出生的时候，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二大队学生张华跳下粪坑救人英勇牺牲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父亲就给我弟起名叫蓝继华。我姐嘛，母亲最崇拜的女英雄是江姐，她给我姐姐起了蓝小江这个名字。长大以后，我们几兄妹竟然步入了父母编织的预言里。我大哥高中毕业后，参加兵检合格，进部队的大熔炉里锤炼，后来考上了军校。军校毕业后留在部队里任职。我姐有一副极为甜美的歌喉，她从小唱着《红梅赞》长大。读艺院的时候，姐姐一直扮演舞台剧江姐，她把一个革命女英雄的形象演活了。艺院毕业后，姐姐留在大学院校任教。
　　 我弟继华中专读的是邮政学校，毕业后分配在都阳镇邮电所工作。
　　 有一天，弟弟继华骑着摩托车下乡送邮件。当车子行至甘水桥的时候，听到桥下传来小孩的哭声和“救命呀”的呼喊声。继华弟把三个落水的小孩救上岸，就继续赶路送邮件去了。继华弟跑到河边的时候，邮政工作服都脱下来了，在河边呼喊救命的几个小孩子只看见一个赤身健壮的年轻人跳进河里救人。至于他是谁，小孩子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安阳县电视台“寻找安阳最美的人”栏目组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才确定我弟继华是奋身救人做好事不留名的见义勇为者。一时间，这件事情传遍了整个安阳县。恰逢邮政系统推劳模的时候，省邮政系统和安阳县县委、县人民政府联合推荐，继华荣获了全国劳模称号。县里还给他送来了“见义勇为”锦旗和慰问金。一时间，乡邮政所门庭若市，央视、省电视台、新华社等电视台和报刊记者纷至沓来，把偌大一个七百弄山区炒得声名鹊起。后来，一个自称是张艺谋徒弟的长发导演循着报道来到七百弄，以继华弟常年在大山里送邮件救人的事迹，拍摄了一部《大山好人》的故事片，获得了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奖。编剧稍作了虚构，故事里的主人公救出三个落水的小孩后，被汹涌的波浪卷走，留下了一首动人的《布努情歌》。后来，邮政系统破格保送我弟进中国邮政大学深造几年。毕业后直接安排在安阳县邮政局任办公室主任。
　　 继华弟舍己救人不留名的壮举，成为了安阳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事情。而我的奶奶却不以为然。她说路遇窘事舍身相助，这是人的本能。比如你行走山间，忽然遇上一棵被风刮倒的大树横在路上，挥舞镰刀把它砍断搬开，这是很平常的事情。跳进河里救人，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是电视台在采访我奶奶的时候，从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嘴里吐出的真心语言。就因为奶奶这句话，我继华弟的形象又提升了许多。电视台的编导说，蓝继华之所以奋不顾身跳下河里救出小孩，这和他的家族教育有关，和一个纯朴民族血液里渗透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品格有关。
　　 遵照父亲的意愿，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考上了南宁医学院放射医学本科。毕业后，我完全可以留在省城南宁工作。父亲硬是要把我拉回安阳县人民医院。父亲说，读书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新时期的年轻人，要把自己扎根在人民最需要的地方。气恼之下，我也跟着北漂族，到祖国的心脏北京去闯荡了。我在北京做了五年的医疗器械营销，赚了不少的钱，于是返回南宁开了一家医疗器械批发公司。我返回南宁，并不是在北京赚不了钱，而是有着自己的隐情。我感觉北京是一座令人伤感的城市，是情感无法靠住的地方。
　　 南宁公司旗下有一个高挑的女孩，名叫春柳。她留着一头瀑布一样齐臀的长发，两颗圆圆的杏眼能把人的魂魄勾走。春柳也是我们七百弄山区的女孩，是柳南医学院毕业的，学的是药剂专业。当我学着城里人抱着一束玫瑰敲响春柳位于造纸厂旁边的租房那天，春柳的态度也和我父亲一样土然。她说要是我能和她回到七百弄山区创业，就愿意接受我的玫瑰。
　　 在我抱着玫瑰花叩响春柳心扉之前，已经和北京昌平一个叫周香的女子好上了。周香修长的双腿和迷人的蜂腰，让我不由地想起了刚出道不久的女神张柏芝。冲着钞票，周香很快和我一起租房同居了。
　　 按我们布努人的风俗，我把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付给周香，是要和她成家的。当我摆起家谱和周香谈论婚嫁的时候，昔日柔情似水的她竟然翘起二郎腿，噼里啪啦地囔道：“你这个老土，土得没法形容，现在的年轻人，睡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情。要是天下男女个个像你这样的脑子，只要一起睡了就要成家，我看民政局登记结婚的窗口绝对是全国最繁忙的活儿。”
　　 在“张柏芝”周香一阵暴风骤雨的袭击之后，我懵了。于是我带着无限的伤感，离开了北京，回到南宁开了公司。这就是我所说的隐情。
　　 我和春柳的感情一步一步地升温着。我之所以喜欢春柳，那是她身上带有着我们山里人的一种纯真。一天晚上，我约春柳到科园大道附近的“瑶山茶楼”喝茶。那里有我们七百弄山区的绞股蓝茶。春柳说，在那里喝茶，能让她找到归家的感觉。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谈论着七百弄山区的一些往事。我和春柳说起了我太公蓝世高爷爷蓝吉明奶奶蒙凤妹的故事。我爷爷被土匪头独眼猿杀害。解放军活捉独眼猿，曾派工作组到西满寨征求我奶奶的意见，说这个杀害你丈夫的匪首，是不是该枪毙？奶奶表现出常人难以拥有的大度和境界，她说袁得理走到今天，也是被逼的，杀了袁得理，谁来承担抚养他儿女的重担呢？
　　 说到这里，我陡然发现，春柳的瞳孔里滚落了两颗晶莹的泪珠。
　　 我告诉春柳，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外工作，留着奶奶一个人在西满老屋住。有一段时间，父亲把奶奶接到县城里。奶奶想出门又怕迷路，只能整天窝在家里与电视机为伴，她觉得很不自在，于是开始闹着让父亲送她回西满。
　　 父亲极不情愿地说：“娘，留你在西满，人家会说我们闲话的！”
　　 奶奶说：“儿呀，悬崖再高再险也是鹰隼盘旋的地方，西满再远再苦也是养育娘的乐园。娘就是习惯住在西满。在那里，每天可以上旁坡捡柴禾摘苦麻菜，还能坐在坳口的檀香树下望着你爹哩。西满的邻家对娘可好了，你还是和媳妇商量好，把娘送回去吧！”
　　 胳膊拧不过大腿，筷子撬不过门框。最后，父亲还是说不过他的母亲我们的奶奶，只能把老人家送回西满。
　　 其实，西满寨的父老乡亲很舍不得奶奶到外面去。他们明白，珠链一样吊在山间的石子路，是奶奶的双手搬开石头修砌起来的。大家喝的泉水，是奶奶一背篓一背篓把堵住泉眼的泥土背出，才现出泉眼的。在他们的心里，奶奶不是我们某个人或者某个家庭的奶奶，她是全寨子人的奶奶。奶奶回到西满，有左邻右舍的呵护，有相仿年纪的老人唠叨，总比在县城面对墙壁发慌好得多了。
　　 春柳说：“你的奶奶太不容易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想达到她那样的境界，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说着说着，春柳的泪珠又沿着脸颊滚落下来，滴在茶几上。酱黑色的热茶杯上，飘出一团氤氲的白烟，把我们之间的视线阻隔了。
　　 我被春柳那两颗滴下的泪珠感动得鼻梁发酸，说话的声音开始伴有一些颤抖。春柳像一位仁慈的母亲，她伸手拈起桌上的纸巾，捂住我的鼻孔，叫我用力把鼻涕喷出……那天晚上，我和春柳在她狭窄的租房里，完成了我们人生的第一次切合。当一枚鲜红的花朵印在白色床单的奇景跃入眼帘的时候，我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愧对春柳的感觉。
　　 我对春柳说：“春柳，在你之前，我已经和一个叫做周香的北方姑娘好上了。”
　　 春柳像一只历经了狼群追击刚刚找到安全地带歇息的小羊，蜷在我的怀里，她的声音像雨像风又像雾：“干嘛要说这个呢？说这个事情，有意思吗？”
　　 窗外，造纸厂机械的轰鸣声骤然响起。那声音像吞噬猎物的狼群胜利的呼啸，把我和春柳刚刚营造的宁静世界驱赶得一干二净。不过，春柳还是沉沉地躺在我宽厚的怀里，甜甜地睡着了。
　　 当黄橙橙的柚子挂满枝头之时，我带着春柳回到西满寨。那时候，从七百弄乡府到西满寨还是马驮路。幸亏春柳也是七百弄的女人，要不我还得背着她翻越一些沟壑呢。看着我从山外带来了女孩子，年过九旬的奶奶乐得合不拢嘴。春柳用塑料切刀把大月饼切开，逐一地分给寨子里的老人享用。她特别拣了一片夹着软心的块儿递给我奶奶，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天晚上，一轮明晃晃的圆月悬挂高空。寨子中央的平地上，篝火熊熊地燃烧着，布努人的情歌飘荡在西满寨的山林之间。
　　 奶奶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饶有兴味地说：“白白，春柳是个好姑娘，别辜负了她。”
　　 我们从西满返回南宁的那天晚上，又走进“瑶山茶楼”去喝绞股蓝茶。
　　 我问春柳：“在省城南宁好好的钱不赚，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和你回七百弄山区创业呢？”
　　 春柳像是喝咖啡一样，用小勺子轻轻地摇匀茶杯里酱色的茶水，抿了一小口，说：“白，要是你真的爱着我，要娶我做妻子，最好还是停下这道门路吧，做医疗器械的，几乎都是和各个医院卫生院的领导有挂钩。没有丰厚的回扣，他们是不会和你做生意的。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事。我是学药剂调配的，有药剂师证。我们可以回到山里开药店。山区的老百姓买一片药，也要跑几十公里的山路到山外去。他们医病的成本太高了!”
　　 春柳又抿了一小口热茶，继续说道：“白，有一件事情，促使着我一定要回到山里。哪怕你不支持我不和我一起回去，等我自己挣够了钱，也一定要回七百弄山区去开药店。”
　　 我问春柳：“是什么事？”
　　 春柳说：“前段日子，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说的是七百弄山区有一位母亲，她两岁的儿子发高烧，已经奄奄一息。母亲步行二十几里路到都阳小镇卫生院买药，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儿子已经停止了呼吸……我打电话回去，证实了这件事情。我想，要是山里自己有药店有医师，也许这样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沉默了一阵，春柳的话题又打开了，她用一种近乎祈求的口吻问我：“白，我也想做一个像奶奶一样令人敬重的西满女人。能吗？”
　　 春柳那双充满无限柔情的眼神，带有磁性地吸允着我波动的灵魂，让我暂时忘却了自己此刻是身在利欲熏心勾心斗角的市井里。其实最令我感动的不是春柳那双可以把我的心泡软的眼神，而是她说的话。春柳的话里再也没有之前的“你奶奶”，她直接省略了“你”，只留下“奶奶”两个字。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让我感觉到自己和春柳已经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了！
　　 那夜，我给刚退休准备搬回西满寨陪奶奶一起住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我对父亲说了一段抱歉的话语。我说当初我不该跑得那么草率，我应该考虑好是否留在县医院工作了，然后才作决定。我那样不负责任地离开，对父亲而言，那是一种打击和背叛。
　　 父亲说：“继白，吃鱼不忘水塘，吃虾莫丢溪沟。爹给你起这个名字的初衷，就是让你做一个像白求恩一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现在你能体会到爹的一片心，也还来得及。和春柳回来吧，她是个好姑娘，别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父亲的话和奶奶的话如出一辙。我还有什么可以拒绝的呢？
　　 我把南宁的一套房子卖掉，加上转让器械店的两百多万元钱款，和春柳一道回到了七百弄山区，在西满、板升、凤凰、山脚等人口比较集中的圩场村寨，依次开了六家药品批发店，解决了大石山区老百姓买药治病难的问题。
　　
　　 四
　　 弄耳山海拔1200多米，是七百弄山区最高的山麓。山上常年白雾缭绕，寒气逼人。站在山顶之上，环视四周，密密匝匝的群山似奔腾的千军万马簇拥而来。耸立云天的弄耳山，就是一位力敌万钧指点江山的将领，任凭四处风起云涌，它却岿然不动。一条珠链般的羊肠小道自山脚的弄耳寨堆砌，绕着山腰呈“S”型折回几十转，才通达山顶。天然的风水和险要的地势，使得弄耳山成为古今七百弄兵家必争之地。
　　 要上弄耳山，必须经过独眼猿精心设置的七道关隘。这些关隘都设在悬崖边上，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独眼猿占据有利的地形，豢养几百号匪徒，他们横行霸道，在方圆百里的七百弄山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百姓状告到安阳府，国民党政府也曾经几次派兵来攻打弄耳山。由于地形复杂，国军不擅长山林战，加上山上的土匪十分的强悍，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爷爷上弄耳山去找太公蓝世高的八旗兵党羽独眼猿，是福是祸，就像空吊着的称把，飘摆不定。当爷爷跨过第七个关隘的时候，脸上扎着绷带甩着一头皱巴皱巴长发的独眼龙袁得理站在石门关隘前，露出一嘴狰狞的黄獠牙，喝到：“哪里来的白脸仔？竟然敢冒充我兄弟蓝世高的娃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