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棘子沟的沧桑(小说)
一
翠花是妇女之中的积极者,丈夫黎镇南在公社办学习班,队上轮到事,她虽是妇道人家,可也要替丈夫关注一下队上的风云变化。
她的精明,也足以让人敬服。一袭碎花的上衣,裹住不瘦不肥的身子,走路一阵风,惹得那些女人多看几眼,可心生了妒忌,不敢评价她的面貌,只能暗骂她嘚瑟了。尽管大多数女人已经不再挽着簪,可她是两面人,留住不长不短的发,有时挽住发髻,显得干练,有时候披垂下来,朴素得让那些女人感觉不出特别。黎镇南的队长身份,有一半是她在支撑着。她常常对镇南说,男人不要相,“妇相”才是他当队长的本钱。黎镇南尽管肚子里有肮脏点的话,但他不敢说出,他认,因为他当这个队长,是从来不敢奢望的官,当然,他知道有翠花的影响力在其中。
翠花要洞察发生的一切,顾不得梳妆挽簪,听到了吆喝声,便窜出了家门。
她随着队伍,站在沟沿,也不敢近前,但她有了不好的预兆。晨曦渐渐驱散了雾气,云雾下沉,钻入棘子沟,眼前是一道还不能逾越的云堑。她看清了,那人身上穿一件兔皮马甲,里外都是兔皮做成的,这是她亲手给丈夫做的御寒衣,淡褐色的兔毛,夹杂着斑斑点点的黑花纹。前天丈夫黎镇南去公社办班,是她亲自为之穿上的,这个季节,本来无需那件兔皮马甲,可她想让丈夫穿上,在公社也显摆一下,起码显出她精致的做工,让那些大老爷们吃惊一番,也好夸夸她无与伦比的手工。
“哎呀……我的镇南啊,孩他爹呀……”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哭丧的声音,大家一齐看来,便知是队长镇南吊死在少妇槐上。
“哎呀,他爹啊,你哪不好找个归宿,怎么就看不上你的翠花啊,那个少妇就比你的翠花好多少么啊……”
翠花没有扑向那棵老槐树,她心中也有着禁忌,站在沟岸,抓着黑土,往吊在枝上的镇南抛去,可根本不能打到那棵树,尘土在沟中垂落,扬起了一阵飞沙走石般的效果。
大家只能以前所未有的沉默来为这位队上的当家人致哀,大家不敢靠前,只能带着惋惜和不解回到村里,当然议论也随之而来。
“这是以死证清白!”
“是少妇的魂勾他去了……”
“可能是翠花待他不好,女人就不能强势了……”
“队上的生产没有搞上去,他羞愧难当。”
“做人不地道,没有得好报就是了……”
没有人说得清黎镇南是为何自寻短见的,大家都往那棵少妇槐上联想,最后的结论是,少妇的鬼魂将他勾去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几步之遥就到自己的家,却几步如万里,他的腿迈不动了,所以才在少妇槐上放了自己的魂。
几百年来,棘子沟是槐树沟村唯一的风景,风景里蕴藏着太多的故事。就连浑身是故事的骆广友也看不透,他自己就在故事里,怎识得庐山真面目!
长约三里地的棘子沟横亘在村北,成为一道屏障,据说百年的古槐都是小伙子,还有的是几百年的老寿星。沟深几许,无法垂量,坑坑洼洼的,雨季形成了跌浪,增添了沟壑的动感与诗意。提起棘子沟,名字虽然土气,可槐树沟的村民还是很有自豪感的,据说,当初村子的名字就是因它而来。别看风景这般美,可棘子沟树树带刺,样子像钟馗,碰不得,惹不起。
有了棘子沟,不爱都不行,毕竟是村子的挡风墙。
为不使与村子重名,村民干脆给起了个如“狗剩”“栓柱”之类的土气名字,叫“棘子沟”,当然也有不容冒犯的之意,“棘子”可是浑身带刺。
棘子沟水发源于驼山山脉的山泉和雨水,即使干旱年头,沟底还流水潺潺,妇女浣衣常在沟底。一年四季都充满着诗意。举个例子吧。五月槐花香,就是无衣可洗的女人也找点破抹布之类的东西去凑热闹,为的是闻香,刺槐树花溢满沟壑,甚至一里地外就闻见了香气,腿就软了。这是翠花说的,她的话,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简直就像经典,大家必须深信无疑,只因她的当家人是拥有半条棘子沟的生产队的队长。
那个时候,邻村的老乡都羡慕槐树沟,姑娘要嫁就嫁槐树沟,全公社的光棍汉,属槐树沟的少,据说就剩下一个跛腿的“三烟斗”了。当然大家没有把华子秋算进去,他的身份是问题。为什么?凡是村民建新房,房子的椽子、房梁用木都伐自棘子沟,以工分相抵伐木的棵数就可以,不掏一分钱。几乎家家户户都盖得起新房,所以娶妻就轻松了。
伐木盖房成为槐树沟村的一种福利,惹得邻村的年轻人都干瞪眼,恨自己生不逢地。
这样的羡慕和妒忌,在1964年初春,戛然而止了。
队长第一个不再同意这样破坏棘子沟了,而且曹姓一家首先遭到了队长的拒绝。社员当然议论纷纷,因为队长没有儿子,当然吃亏,所以就要“断后”,话很难听,得罪人了,那就得防着别人给个绊子。队长黎镇南的老婆翠花数落他独做主张,就生气地提醒他,好几天夫妻没有说话,就是去棘子沟洗衣,也不像之前那样脸上开满了莲花,女人们更是不想看她了,她就是黎镇南的帮凶。大家都以这样的目光来斜睨她。
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翠花想,自己这么出类拔萃,男人是队长,当然自己成了那些女人羡慕加妒忌的对象很自然。这种矛盾,才是风光的含义,她想得开。她也暗自问答,想不风光?那就让男人老实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事不管。想风光?那就要让女人的眼睛带着毒辣的光,那样才能让血液沸腾,优秀的心理素质才可享受“无限风光”。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风光可以戛然而止。
二
春天的早晨,薄雾从四周的山峰上堆了下来,飘过了铁黑色的槐树,把二百来户的槐树沟村封闭在雾海里,这样的天象很少见,后来有人说,这就不是一个顺溜的早晨,因为天有异象。这件骇人的事情发生了,也就难以说出有什么太大的异常了。
棘子沟中间,也是第一生产队拥有棘子沟物权的起始地,有一棵标志性的古槐。槐树的年份无人知晓,而且还有着传奇故事。树木并不粗,但树皮非常细密,如果把那些沟岸的槐树皮比作老妪的皮肤的话,此树的皮就像少妇通嫩的肌肤,都说是品种不同,当然有的也说,可能是当年一位少妇的魂附着在了树的身上,所以肌肤就细密了。那是很早以前,一位刚刚出嫁的姑娘,受到族人和丈夫的双重欺凌,不甘羞辱就吊死在这棵树上,之后,人称古槐为“少妇槐”。故事没有生动的细节,只有轮廓,也许是大家谈起这个故事就毛骨悚然,不想说出令人不堪的情节。
有人编了断顺口溜:
细皮嫩肉老槐树
不知哪年挂着小媳妇
打秋千,晃悠悠
千万别走黄泉路
这是劝诫诗歌,老槐树还“细皮嫩肉”,明显是暗藏着鬼魂的故事。
槐树的枝丫也很特别,一般的树木的主干部分都是没有几根枝丫,而此槐却在树干上长了牛角一般的枝丫,且都是如那断了胳膊的样子,每年只在末端长出一些细细的枝条,这个样子让人有了很不好的联想,上吊挂个绳子不费力,只要系个扣子,往半空一撩,就钩上了,很方便,据说当年少妇上吊也是如此,但谁也不敢锯掉那些枝丫,生怕少妇的魂灵扑向自己。
村里的“三烟斗”跛脚也是因为这棵古槐。七八岁的时候,他爬上古树上撸槐树叶子,结果没站住,从树上跌落下来。村民的恐惧感也因此而生,小孩子没有敢冒全村之大不韪去攀爬这棵树的。至于“三烟斗”的得名,是他断腿以后,脑子也受到刺激,每天早晨四点来钟就起来,连抽三顿旱烟,故称“三烟斗”。本来好好的小伙子,就这样成了残疾人,大家都认为他已经和“少妇槐”结为半阴半阳的夫妻,就连村里的瘸腿女人找夫家也不想和他成亲,这些年,他也就失去了“洞房花烛夜”的畅想了,变得少言寡语,脾气古怪。这是老槐树怪气厉魂附身的现实版明证,即使忘记了那段顺口溜,想想“三烟斗”也是心有余悸。
如今,这棵“少妇槐”要改名了,因为挂着的是生产队长。事情发生后,大家都议论纷纷。
要让这个故事显得完整,很多人要第一个发现者详尽讲述,不然就不依不饶。
住在山根下的骆广友每日晨起,都要趁着没有出工就上山溜达半圈,他养成了习惯,一张铁锨,挂着一个篓子,他遇到什么就捡什么,主要是那些草棍树枝,天长日久,门前也垒起了一个草垛,他家人口多,还要照顾着孤寡的老娘且不说,他家厢房里还收留了一个有些痴呆的战友华子秋,人称“华痴”,有人给他编故事,说,他就是《红岩》书里写的那个“华子良”的亲弟弟,其实,和这个华子秋到底是何方人士,大家谁也不知道,怎么能与华子良称兄道弟。他工分挣不了几个,但吃穿住用,他都要给点,所以骆广友只能在生产队分配的基础上再勤快一点,希望些微的东西能够补贴家用。连老婆粉银都看不惯收留着华子秋,骆广友说,好在他就一张嘴,如果再吃药打针,那还不也得受着!这样的逻辑,粉银根本找不到有力的论据来反驳,只能唉声叹气。
骆广友先去那棵“少妇槐”下捡点枯枝,可举首一看,有人站在那槐树下,他揉揉惺忪的眼,以为眼花了,可自己也就是四十出头的年龄,还不至于,他老娘70多了,还眼不花耳不聋。他定睛一看,那人一动不动,再喊:“哪个家伙早起哦……”他站住了,那人无言无语,一股苍凉之气马上包围了他,他战栗了,手在发抖,可他毕竟是军人,当年抗美援朝,还上了战场,只是赶上了尾声,和敌人交火了一次,左肋骨还中了枪子,但没有大碍。他说自己是英雄,见过枪林弹雨,什么事都奈何不了他的。这次,他扭头就跑,铁锨和篓子都撂在了沟边。
他没有走到家,就站在一个土包上呐喊起来,一会大家都齐聚在他的跟前,浩浩荡荡去看“少妇槐”。
高声呼喊,几遍“大家快出来看啊”,他嗓子嘶哑了,说不出话,好在他使劲咳嗽了几声,才能够“复声”说话。他吓了一跳。他不想跟那棵老槐树联系起来,生怕没有事找了事。
骆广友的传播力也让人不能不佩服,尽管他还是没有添枝加叶,可他细如发丝的描摹,已经让很多人不寒而栗,还是架不住想多听这个传奇般的故事。
人们离开现场之后,有头脑灵光的村民早就编出了接续版本的顺口溜:
几步到家回不了
小媳妇勾人好烦恼
走着走着就停止了脚步
并肩悬挂东南枝
抛妻弃女了痛苦
……
悲怆往往不是思考的障碍。哭声里的翠花并没有停顿思考,她觉得镇南这次去办班,挨整,是与他不准曹家伐木惹的祸有关,可她没有根据,她猜测应该如此,去了五个队长,只是他有问题?只是他的心理素质太差?其中的恩怨,翠花无法解开,她想把自己的脑壳敲碎。
三
当日九点多种,村里开来一辆八成旧的吉普车,车上跳下几个人,面色铁青,不苟言笑,仿佛是被村里的沉默而哀怨的气氛感染了,他们直扑黎镇南的家。孩子们围着这个草绿色的东西观看,有的还嘀咕,要不是死了人,啥时可以看见这样的会跑的庞然怪物!
黎镇南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尚未成人,翠花和两个女儿在家抱头痛哭,声音尖利,刺向天空,整个村子沉浸在哀怨里,几人无需谁指引,顺着哭声便找到了黎镇南的家。
翠花要听那些人宣布什么,止住了嚎哭。她想,一定会换来深切的同情和哀悼,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慰藉。
“一个生产队长,居然对问题拒不交代,畏罪潜逃,他的经济问题,公社还要进一步审查,问题严重,死不足惜。”一个人好像事先就准备了发言稿,对一条本来活生生的命做了“该死”的无情判决。
翠花糊里糊涂,本以为是给她来安慰的,可自己的男人竟然是犯了罪。她不管什么罪,她需要证据,厉声问道:“镇南有什么罪!”
“好,既然你要罪状,简单地说,是‘四不清’,一篓子地瓜,你吃了就白吃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跳出几步远,生怕女人撕扯他,义愤填膺地说,说完,不等翠花还口,一摆手就走了。
女儿在嚎哭,翠花坐在了猪圈墙上,想起了去年开山复收的时候,镇南起早就去了驼山脚下复收地瓜。别人搂草,他复收地瓜,作为队长,行为的确可疑。他复收了一篓子地瓜,可有人传言说,秋季收成的时候,他故意把队上的地瓜埋在地里,目的就是以权谋私,这是典型的贪污劣迹。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符合最后一条,狡辩无效,还没有清算他安排“华痴”白拿工分的腐化问题,不然,他就是满脸都是嘴也说不清。这是黎镇南死后村民尽知的事情,谁也不敢为之辨白。
黎家的哭声止住了,可能是翠花也以为这样的哭声是莫大的耻辱。她不能让镇南暴尸荒野,于是,从厢房里找出一把砍柴的斧头,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泼在院子里的铺石上,跪在地上,霍霍地磨起来。两个孩子,恐惧地看着她那可怕的动作,她们感到了惶恐。平时翠花骂两个孩子都是往死里骂,这次真的是要兑现了,二人蜷缩在屋门的里面,瑟瑟发抖。差不多懂事的大女儿秀华捂住了眼睛,她不敢正视这可怕的一幕。
翠花是理智的。她将磨利的斧头撂在了门外,把一面白色的门帘“哧”地一声撕下来,声音刺耳,仿佛是举起斧头的前奏。她拿过剪刀,一分为二,将两个女儿的头裹住,剩下的布料系在身后,说一声:“走,为你们犯罪的爹披麻戴孝去!”孩子就像是木偶,只是眼眶里满含了真实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