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赌气地后退几步，不让辉靠近半分。灵芝瞧见是辉，眼里立刻喷火且一针见血地说，你不是成天过活在风花雪月场所吗？这会何以要丢人丢到这里？
　　 时隔多年，辉没想到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见灵芝，也没想到，灵芝变得这么尖酸刻薄又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事后，侄子才道明，村里人和班里同学都见二叔对朝阳掏心撕肺，再见二叔多情地注视着朝阳的妈妈，他就带头无不开玩笑说，朝阳，你莫不是他俩的亲生儿子吧？谁知，朝阳不客气地将他一拳打翻在地了。侄子说这些的时候，丝毫没顾忌，也没往深处想。无奈的辉，先用卫生纸捂着娃的鼻梁去医院包扎。
　　
　　 六
　　 灵芝和朝阳压根没来看望辉侄子的病情。
　　 高三冲刺了。下课后，辉的侄子特意在教室门口等，朝阳却把他当陌生人；放学后，辉的侄子给朝阳买好最爱的吃食欲赔礼道歉，朝阳也是健步地甩一个背影……至于辉，更是一出现，朝阳就像躲瘟疫似的。在辉痴呆的目光中，冬天来了，外面的雪约莫一尺厚，辉却不改深情，且款款地望着朝阳又窜高一截的个头。
　　 大雪融化后的路面非常打滑，许多家长和孩子都小心翼翼行走，辉照例在星期五放学后，站到离校门口的一处角落。那是朝阳回家的必经之路。而就在辉着急寻找朝阳熟悉的脸庞时，谁知一个趔趄，他就那么重重摔了下去！摔了也就摔了，他却摔得后背和屁股全是泥水和冰块。这下，部分同学聚集到他跟前来！
　　 迈出门槛的朝阳刚好看见。辉尴尬，没法退缩，就无语伦次说，没大碍。他的脸颊和鼻梁已经冻得青紫，就这还不在意。其中一个同学叫来了他侄子，他侄子一见他狼狈得成了泥猴，就怪罪说，天这么冷，您跑出来干嘛？辉唯恐错过见朝阳的缝隙，便挥手他侄子快走。他侄子却将一个鼓鼓的书包扔到他手里说，别再痴心妄想了，人家是您的亲儿又怎么样，还不是把您当空气！
　　 朝阳本没打算理睬，听到辉侄子发泄的不满，又看到辉的窘迫，他就阴沉着脸走过来说，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请不要纠缠，我也不是你们的谁。完毕，他指着辉手里那个书包说，东西还你了，咱们两不相欠了吧？
　　 辉储存好了千言万语，这刻却很没底气，还是他侄子火山爆发了。朝阳，这件事纵然是我的错，可我叔没把你咋吧？你何以这么对他？再者，只要咱俩和好如初，我叔都说了，他宁可永久消失。
　　 朝阳没能转过弯，他心硬如磐石说，我们家不想和你们家有任何瓜葛了！
　　 一股自卑感袭来，辉再也没了所谓的心劲。他攥着朝阳脱下了他买的衣物和鞋，攥着娃用过的手机，也攥紧了娃视他为仇人的那颗冰凉的心。
　　
　　 七
　　 辉又回到了喧嚣热闹的世界里。只是在夜深人静，或者风雨交加的空隙，辉会沮丧地怨天尤人，还会百遍不厌地叫着朝阳的名字。
　　 这天，本身赌输了，加上侄子又说朝阳不领情，辉熬到晚上十点多，终于憋足了劲，拨通了那个久远的电话。
　　 灵芝是接了，然，一听辉提及朝阳的事，就剩下了嘟嘟的挂断声。辉不罢休，他再次拨过去，灵芝却怒吼着问他，还让不让人活了？他也来气了，说灵芝把他害到这般地步，有没有想过他活得有啥意思。灵芝暴躁地飚过来一句，这件事你最没资格！如果灵芝态度好一点，辉说不定不计较，灵芝这么一吼，辉也没法退缩了，他就开门见山让昊天出来接听！
　　 灵芝一句，昊天也是你这种人能叫的么？彻底将辉心底残存的那点仁慈打消了。辉再打时，灵芝已关了机。辉就找出昊天的号码，发了一条炸弹信息：你敢说那是你的儿子么？你要是有这胆量，咱就上法院，看到底谁输谁赢！
　　 都凌晨五点了，辉仍旧不犯困。到七点多迷糊时，他哥却一身疲惫地推他的后背。他匆忙转身，问，你咋回来了？
　　 他哥坐到他床边说，人家过得那么艰难，你还瞎搅合什么？
　　 辉一见他哥这口气，就问，你清楚真相不？他哥却挥手做了一个压制的动作说，不管真相是什么，你都不要打搅人家，人家好不容易过到日子上去了，你自己这般状况，还要影响得人家不得安宁么？
　　 啥事都能行，唯有这件事过不去！他正要给他哥说孩子的事，他哥却说，行了，别添乱了，你如果真把人家娃当你儿子，就伸出援手助一臂之力，而不是破坏人家全家的感情。
　　 原来你知道！你早就知道？辉简直觉得面前的他哥陌生几许。
　　 昊天的腰虽有奇迹，却和多数人一样，被医生暂时判了死刑。他哥十分沉重地说，朝阳开学就得一年的学费，昊天愁得房都卖了，还一再从我这里借，我和他是莫逆之交，不能见死不救，而我厂里的资金周转困难，加上市场不景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在这节骨眼，你跑去凑热闹，这不是要置之人家于死地么？
　　 辉半愣无语了。他每天只顾沉溺，从没想到过责任两个字，他哥说的没错，纵然要回了朝阳，他又拿什么养活？多年不工作，他早已成了一个废人，他还以为自己是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辉。另外，朝阳昔日冲着他侄子，叫他一声叔，现时得知他的亲爸是这副模样，即使认了却未必能看得起他。想到这里，辉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他哥都走了，辉的思绪还没转过来。他在想着，就算豁出老脸，也得从三弟那给朝阳要下学费。可他狼吃娃的故事重复得太多了，三弟一听他要钱，且一张口要三万，就逗趣地说，又喝多了吧！
　　 他极力解释，没有。三弟不以为然，继续打趣说，我的二哥啊，你能否出息一点？他真的生气了，就没耐心说，到底给不给？
　　 我手头不多，过段时间吧！三弟漫不经心。
　　 辉正要谩骂，却觉得血往头顶冲，他顷刻支撑不住，身子歪倒了下去……
　　
　　 八
　　 医生，我二叔咋样？重症室门口，辉的侄子心疼且担心地问。
　　 病人平时生活没规律吧？医生郑重地告知，胃溃疡、高血压、高血脂，外加脑梗，若不是得及时，只怕后半生得瘫痪在床了。
　　 好，我们以后尽量注意。侄子不知该说什么，就目送医生远去。二叔是不成器，可对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不能就这么没了二叔，在侄子心里，二叔和他爸同样重要。他爸以往工作忙活，二叔虽然好赌又晃荡，而他一有事，却先找的是二叔。若不是为了朝阳，二叔也不会这么快发病；若没有朝阳，二叔至少逍遥快活且洒脱。
　　 自从他把朝阳带到家，二叔就复活了。又是带他俩逛商场，又是带他俩玩游戏。他的生命，已把二叔当最亲的人。这么好的二叔，怎就患了这么重的病？侄子的眼角不知不觉就潮湿了，连他爸和三叔走到跟前了，娃都没有反应。
　　 老二的病不轻，这样吧，等他醒了再做打算。老大对老三说。
　　 辉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的他，追赶着朝阳，娃都不见踪影了，他还在后面追着，喊着……这一觉睡得真沉，不知睡了多久，辉感觉到手心出汗了，才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白色的房间。
　　 手心还在出汗。他由不得扭转头。是他梦寐以求的朝阳！困乏至极的朝阳侧倾着脸，双手握着他的右手，浓密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黑光。辉想叫，嘴却不听使唤，他还想让娃多睡会，更多的是想哭。他不知，是谁让娃来的，也不知，他好时，娃不给好脸色，他输液了，娃却主动跑来了。
　　 二叔，你醒了？侄子推门进来的一声问候，把朝阳也叫醒了。
　　 辉欲起身，朝阳却抽出手，且极有眼色地取出另一张床上的枕头，给辉后背垫住。辉不想麻烦娃，娃却不由分说，一把扶住他的上半身。待他稳住，娃这才从床头柜的电壶里给他倒水。侄子买来了稀饭，催促辉喝一口，辉却递给了眼皮底下的朝阳。朝阳显得别扭，却还是接住了。这就叫辉吃了一颗定心丸。
　　 二叔，得几天才能出院，你什么也不要多想，就安心养病。侄子将削好的苹果递到他跟前。
　　 辉点头的同时，由不得斜视朝阳。朝阳一向开朗，这刻吝啬得很，压根不说一句话，却给辉拖了地、拉好窗帘，又把开水灌满，还将药粒分好，并写清服用的次数。直到辉的大哥和三弟来替换了，两个孩子才背着包一起离开。辉的心头涌起一股失望，却又注入一丝希望。朝阳这孩子，别看表面冷冰冰，心里却软和着呢！
　　 第二天，深沉的朝阳，还是表情严肃，却带来了一碗旗花面。辉看着里面的菜是西红柿、豆角、蘑菇、木耳和鸡蛋，就清楚是灵芝做的。他心酸，吃不下，却被这碗面诱惑着，于是，连面带汤一齐扫光。第三天，朝阳带来的是饺子，白萝卜、豆腐和葱花馅。辉那时最爱吃的，就是萝卜，可他这些年皆是肉类，好久没有品尝过这种素菜的味道了。
　　 侄子说，这个饺子是朝阳的爸爸包的。辉明白，大家皆同情他。而同情也是满心希望他好起来啊！
　　 七天一晃而过，辉也逐渐好转。明天，就要回家了，辉一想到偌大的房间，就难以面对。好在侄子说，朝阳到时接他出院，辉的眼前即刻绚烂明媚了。朝阳变得成熟了，他依然保持沉默。辉却藏了一肚子话想对娃说。趁着三弟将行李放置在后备箱的片刻，辉从枕头下取出一张三万元的支票，交到朝阳手里说，拿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你不肯，以后上班挣了还我。
　　 朝阳随即低倾下了头。一旁的侄子只得帮腔说，你爸久病不愈，后期还要花钱，咱俩哥们一场，就算欠我头上还不行吗？朝阳抬起头，挣扎了半天，最后握紧了这张血泪混合的“父爱”。
　　
　　 九
　　 多年凝结的那块坚冰，就在这一刻中瓦解。
　　 辉做好了努力工作的准备，在大哥的安排下，他在厂里配合会计做账。有时是出错，但辉心静下来，查看一番，再被人家调教，就进入良好的状态了。大哥看到他的丝丝白发，劝他歇息会，他却说，不累。三弟看到他不修边幅，也一再劝说，你好歹换身衣服。他却不想破费，就说，凑合能穿。为了朝阳，辉这么刻薄自己，大哥和三弟纷纷担忧，且摇头叹息。
　　 侄子更说，二叔，身体第一，您图啥要紧呢？辉却逢人眯笑着说，我愿意。
　　 四年大学，朝阳硬是顺利地读完了，当学校传来朝阳出国工作的消息，辉又喝得酩酊大醉。不过，这次是因欣慰而醉。他需要大醉一场，也需要用醉释放自己。他此时都不信，自己就这么坚持了四年。也不知，这四年里的自己，究竟是他不是？他想朝阳了，朝阳说是这次回来看他，却还没见露面。
　　 侄子总说，急啥。他不急能行吗？娃这次出国，往后见面就不方便了。这可是他亲亲的儿子。如果时光倒流，他愿陪着儿子开心成长，如果老天再给一次机会，他会给娃好好做父亲。岁月不饶人，他自己过了天命之年，娃也都二十六岁了。儿子，你一定要棒，爸爱你。辉自顾自地回忆着往事，回忆着和儿子的甜蜜点滴。这几年，他才过得像是人的日子，以前，也不知自己干啥了。
　　 朝阳约他在第一次买手机的店里见面。辉激动得都不知道穿啥了，一连换了三身，轮侄子急了，二叔，你这是见国家元首么？
　　 辉兴奋得像个孩子。途中，却接到了朝阳打来的电话，他妈旧疾犯了，他爸身体也才恢复，家里不敢离人，因此，下次再约定吧！辉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侄子回拨过去，说，都到地方了，就不能出来一会吗？朝阳说，如果不嫌弃，就来我家吧，我们一家都热情欢迎呢！
　　 辉再怎么想念儿子，都不可能去灵芝家。尽管侄子一再说，昊天叔很好客，灵芝姨也不记挂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辉却打了退堂鼓。这一耽搁，就到了朝阳工作整一年。辉在这期间，病倒了两次，侄子每次联系朝阳打开视频，他都挡住了。他是很想摸着儿子的脸，拉着儿子的手感受到真实的存在。尤其医生说他，稍微有点老年痴呆症。辉却心知肚明，他的记忆次数坏得越来越多，有时去卫生间，却跑到了厨房；有时买好蔬菜了，却围着超市一个劲地转。
　　 还有一次，认不准回家的路。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哪天连他的朝阳都想不起来了，那岂不是留下遗憾？当侄子一说出朝阳的归程日期，辉就再也睡不着了，也无心做啥。他漂浮着，就在和这个一样的寒冬，他和灵芝的决绝别离，让彼此的婚姻都坠入了低谷。好在朝阳将他们两个不幸的人生改写了。他要趁着头脑清醒，一五一十对娃讲出曾经的故事，还要告诉娃，既然往事已如烟，那么，就为生命这些爱他和他爱的亲人重新活过，且要加倍珍惜拥有……
　　 可当儿子真的下了飞机，且就要上车和他见面时，他却转变了这些念头。他老了，活得窝囊又没骨气，就给娃一片湛蓝晴朗的天空吧！昊天再怎么说，也是养了娃二十六年的恩人。他糊里糊涂过了那么些年，又怎能厚着脸皮分割这一“财富”？他亦无求了，娃来过他的生命，他何必贪心地还要什么更多的回报！想到此，他随即做好了离开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