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柳絮(短篇小说)
教训罢了潮巴,一大家子人才想起来,刘父和刘汉两人脸上有伤,需要送到医院清洗包扎一下。刘远回家拨打了急救电话120。他怕救护车黑灯瞎火走错路,又打发二儿子小专到村外的大路口去迎一下救护车。
小专刚出村口,身后就突突突开来了一辆早起赶路的拖拉机。拖拉机撞倒了小专,从他腿上轧了过去。
大家左等右等,一直没听到救护车开来的呜哇声。就在都已等得心焦时,刘远家里的电话叮郎郎响起来,在寂静的凌晨,这声音马上传到一墙之隔的刘汉家里。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小专的右大腿需要做截肢手术。
刘远妻子发疯一样嚎叫起来,扑向潮巴连撕带抓:都是你这臭女人,丧门星,你害你自己的男人还不够,还来害我儿子……
刘父和刘汉的面部伤口,都已开始凝血,只是留了几枚暗红色硬币印子。比起小专的受伤,这爷俩的伤情简直微不足道。各自去洗了一把脸,没必要再去医院处理了。
潮巴是送走还是留下,不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
天亮后,刘汉出去找到一个有四轮农用车的乡邻,央请帮着出个远门。他默默地给潮巴收拾了些衣服包起来,又放上些馒头、熟鸡蛋和咸菜。刘汉知道,这种生离,就是永别。他的心脏像勒着粗麻绳一样紧得发痛,他想和潮巴解释些什么,叮嘱些什么,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摸了摸发酸的鼻头,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说:“不是我不留你,事情没法收拾了,我说了也不算,你出去另谋个好生活吧!”说这些话时,刘汉眼睛不敢正视潮巴,扭头看着道门口外那棵长了五六年的柳树。树冠如云,正是柳絮最盛的时候,风一吹,飘飘洒洒,下雪一般,地上已经堆起厚厚软软一层。刘汉记得,有个古代才女形容下雪是“柳絮因风起”。潮巴来时,雪如柳絮,如今潮巴要走,柳絮如雪。
潮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灰色的铝制饭盒,用红毛线横着绕了几十圈又竖着绕了几十圈,两手抖着捧给刘汉,说:“你把这个收好,等到晓亮十八岁生日时拿给他看。你千万不要偷看,我没说你坏话。”刘汉接过来,用力点了点头,“你放心。”潮巴深陷的眼窝如枯泉重流,无声无息冒着不间断的泪水,说:“有一件事情最重要——晓亮比你比我都聪明,不管你吃多少苦,都要供他上学,考高中,上大学,只要他上,你就要供他!”刘汉双眼里也冒出泪来,又用力点了点头。潮巴忽然笑了,说:“其实我已经记起了自己的小名,就是叫柳絮。随风乱飘,这是我的命了,只是苦了儿子……”
又一阵风起,满院子柳絮抢着往人眼里飘,凑来看热闹的乡邻都迷了眼,小心地擦着。
正如无人知道我母亲到底从哪里来一样,从此,亦无人知道我母亲又去向何方。
四
对于母亲托付的两件事,父亲执行得很好。当他把那个横向竖向都缠了褪色红毛线的铝制饭盒交到我手上时,正值高二下学年。凭着一点小聪明,我吊儿郎当地上课,成绩稳在班内中游。我刚刚进入晚于同龄人的青春迷茫期,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总跑到学校西墙外的田野里,坐在一摞旧楼板上看着太阳落山,想象我该选择哪一种方式离开人间。我和同学们比起来,哪里也是异样的,我找不到努力学习的勇气和活下去的理由。
从记事起,我的裤子总是吊在脚踝以上,脚上从来不穿袜子,鞋子前端常被大脚趾顶破。但是,除了偶尔来一趟的姑姑,谁会在意我身上到底穿啥呢?我的大娘婶子邻里乡亲们,忙着种粮、玩棚、做小买卖,自家正事都忙不过来。他们有空要喂鸡唤狗,那些都是他们家里的,而我虽是个活生生的人,却和他们毫不相关,扫我一眼,倒不如看一眼天上的太阳转到了哪里。
我们住校生每月回家一次,每逢返校,同学们都愉快地交流,妈妈给煎了鱼、炸了藕合、炖了排骨、包了水饺什么的,吃撑了,上学前又给放上了甘蔗、饼干、冰糖等好吃的。月中,经常有同学父母到学校送菜送鱼,而我父亲,仅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下午到过一次学校。当他把那横竖都缠着褪色红毛线的铝制饭盒交给我时,我还纳罕,他为何要把饭盒弄出这种古怪的样子。父亲把我拉到墙根,他的手抖抖索索,两眼紧盯着饭盒,说,这是你娘留下的,嘱咐要到你十八岁时交给你。
我抱起饭盒跑出校门,坐在学校西墙外的旧楼板上,一字一字读母亲留给我的信。
亲亲晓亮宝儿:
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年满十八周岁,是一个成年人了。你有权利知道你的母亲曾经是多么爱你。
我写下这封信的此时,你刚刚满了周岁,在小被里香甜地睡着午觉。看着你,我觉得生活是如此幸福。只是,不知道我的幸福能持续多久。
妈妈是一个间歇性精神病人。不是天生的,是意外撞伤了脑袋,所以你不用担心遗传。相反,妈妈从小学习很好,初中毕业考了中专——我们班里一共42名同学,仅有两人考住中专正取,另外还有三个考了委培,要比我多拿五千元培养费呢。妈妈本来是个农村孩子,考上中专就一步跳出农门,后来还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成了一家机械厂的设计师。
我忘掉了很多事情,不记得家乡是哪里,也不记得自己名字。隐约记得,我在工厂上班时,别人喊我陈师傅,也许喊的是程师傅或者成师傅,那么,我应该是姓陈或者程、成。我给你取名叫晓亮——你是拂晓出生,我希望你一生光阴亮堂、歌声嘹亮。另外还有一层意思,我的老家还有你的一个哥哥,他也是卯时生人,叫晓明,这样说来,你们兄弟也算是排着名字了。
这里的人(包括你爸爸)都不知道我的名字。不是我不告诉,而是我实在记不起了。你出生时院子里柳絮飞舞如雪,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名——我娘家门前有一棵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大柳树,我出生时也是柳絮飘飘的春天,你姥姥给我取的小名是柳絮。可是,小名毕竟不是让他们乱叫的,这里的人都叫我“潮巴”。但我不是疯子,也不是痴呆,多数时候比较正常。只要我不使劲去想我的过去,脑子就不会疼,也不会太糊涂。从我知道怀孕到你出生、我过月子再到现在,我的全部精力都在好好孕育和养育你上,别的事情一概不想,也不再想我从哪里来、我到底是谁,这段时间我竟然也能和正常人一样,安心静气地生活。人们都说,我比刚来菜籽庄时既白了又胖了,人显得年轻了,模样也好看了。宝儿,妈妈是真心感谢你的。
妈妈是一个经历过苦难的人,知道世事无常、人心险恶。今天我闲闲细细地给将来十八岁的你写这么一封信,就是担心,也许哪一天我会脑子糊涂或者惹下大祸,我将不得不再继续像柳絮一样随风乱飘。
宝儿,妈妈全部心眼里都朝外冒着对你的爱。你出生后,妈妈要求爸爸买了精酒,每天在你的肚脐上消毒,你的脐痂五天就脱落了,像一枚漂亮的灰色扣子,我没舍得扔掉,一并给你保存下来吧。如果将来你读到这封信,就会知道,这是你从妈妈身体里带出来的礼物,它连接的,是我们母子血浓于水的生命延续和亲情。
妈妈会和爸爸一直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要供你读书,将来上高中、上大学。我说别的话,你爸爸也许听不进。但是,我说你是聪明的,将来必须要供你读书,让你考高中上大学,他一定是听进的。爸爸是爱你的,将来你也一定要爱爸爸。心中怀着爱的人,生活才会加倍幸福,不论遇到什么困能,千万不要去恨生活。我不幸福不可怕,我只希望就算牺牲我的所有幸福,也要换来宝儿你的一生平安吉祥。
虽然你的生活营养比不上人家的孩子,可是,你爸爸也是尽心尽力,什么都不短缺你,这就是所谓的舐犊情深吧。你好像比别人家的孩子长得都壮呢,你的腿上特别有劲,别的孩子要一周岁甚至零上两三个月才会走,可是你,才十一个月就会走了。看着你蹒跚着满院子撒欢,妈妈相信,将来你一定能稳固扎实地走好人生之路,这也是妈妈衷心的莫大希望。
如果我不能给你再写下一封信,你也不要失望伤心。我坚信你爸爸会用所有的能力抚养你长大成才。你不必问妈妈到底去了哪里。妈妈像柳絮一样偶尔飘到了这里,只为结一场我们的母子情缘,然后大风又把我吹走了。但妈妈的心,是始终爱着你的。你一定要活得好好的,一定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你幸福了,妈妈就是幸福的。
孩子,如今你长大了,很快就会面临独立生活了。我希望你勇敢、坚强又善良,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1997年5月20日
从来不记得自己哭过的我泪如雨下。即将落山的太阳温和柔软,余晖染红了天边的飞云。
五
父亲说,母亲走时我才一周岁,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母亲的面容。
就在我十八周岁那天,我的人生豁然开朗——我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出去寻找母亲。
我考取了大连一所大学。大一的周末和假期,我除了做家教、打工,就是到当地农村打听柳树,我想找一棵比两人合抱更粗的柳树。热情的东北大妈们几乎都说,柳树常见,至于那么粗大的柳树,可不好找了,这些年来村庄建设、房屋规划,那些老树都刨了。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弥河日报的一名社会新闻记者。我热衷于采写流浪妇女、儿童的报道。同时,业余文学写作已经成为习惯,散文、诗歌、中短篇小说各有涉及,大都以母亲、流浪妇女、痴障人士、单亲儿童等题材为主,每篇作品里,必定或多或少提到我的母亲,或者关于她娘家的柳树,或者关于她的脑袋受伤,或者关于她的爱、她的信,或者关于我的同母异父哥哥晓明,或者关于我的童年失母的孤独痛苦。我写出的这些,挂在我的博客里,贴在各种社区论坛上,偶尔也发表在杂志上。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弥河两岸及县城各处游园里的柳絮飘得正盛,我又想起了母亲,写了一篇《遥望傻娘》,并贴在了天涯论坛和报社的开心论坛,一位名为“踏莎行”的网友跟帖说:
我小时候在农村老家上学,村里有个双腿瘫痪的大龄光棍拾了个傻妻子,开始家里天天关着门,怕妻子跑了。后来女人肚子鼓起来,就在家里很安稳了。听说生了个女儿,她给女儿取名晓光,说是希望女儿一生光明、阳光灿烂——这哪像个傻子说的话?村里人都称奇呢,女人还说,女儿的名字是排着她的同母哥哥晓明和晓亮来的。后来我跟着父母进了城,爷爷奶奶也陆续去世,我很少回老家了。现在不知那个女人和女儿是不是还在村里。希望这些信息对楼主有用!
一个周日,在高青县城郊的三里庄,我终于打听着找到那个双腿瘫痪的男人的家。站在院外,我心里咚咚乱响。推开泛着暗红锈粉的铁门,两只拴在门口内的白山羊挡着不肯让路。满院子的膻味,满院子的凌乱与黯淡。与栅门相冲的东屋瘦矮地趴着,红砖墙缝里的沙子或者泥土差不多流散尽了。西南角,蓝砖垒起的厕所墙高不及腰,蓝砖边角都已风化没了。一个“半截人”撑着双拐走到院里,蓝黑色裤子双筒合着挽成一个疙瘩,上身穿一件铁灰色中山装,袖口和前襟的油灰映着太阳射出醒目的亮光,身子朝右倾斜,长马脸,圆眼,灰白的头发茬朝上竖着,像用钝镰胡乱割过的秋草地。他问,谁来了?我脑子转了个弯,忙说,打听到你们家有羊,想买只。他嘿嘿干笑两声,说,我现在还不打算卖呢,先来屋里坐坐。又朝我这边高喊,羊,靠边,靠边。
我踩着高低不平的院子地朝里走,在东屋门口前跘了一跤,是一只鸡食盆。北屋门口内,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趴在一把黄色木椅上做作业。小姑娘穿着一件果绿色卫衣,梳着一个长马尾。一个黑裤黑褂、头发全白的驼背老妇坐在椅子后的床沿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其实并不知道母亲的年纪,也许她真的这么老了。那男人朝老妇说,娘,来了个小青年,想买羊呢。我又被门槛跘了一跤,忙扶着门框站稳。老妇人回头朝我看,黄黑的老脸像一只失水风干多年的腐败苹果。我朝前一步,盯着看的小姑娘的脸,她长得很白,模样俊秀。老人笑了笑,嘴里隐约可见尚留的五六颗牙齿。她说,不巧呢孩子,我这个孙女,就靠着这俩母羊的奶加营养呢,你家孩子也要吃羊奶?
我问,妈妈呢,不给她赚钱买好吃的?
老人又笑了笑,露出黑红的牙龈,说,傻子娘生的呢。
我两眼仔细朝黑黢黢的里间瞅,脑仁挨了锤打一样疼得发木。我又问,孩子妈睡了?
老人皱了皱眉,叹一口长气,瞅了瞅孙女。嗐,别提了,孩子还不记事时,就跑了……
我踩着高低不平的院子地走出来,又走了一段仍是高低不平的胡同,才拐到村子大街上。太阳不知躲到哪里了,天有些阴冷,风恍恍惚惚乱吹得正紧,纯白的柳絮漫天飘舞宛若飞雪。我裹挟其中,趔趔趄趄走到村北头的公路边,腿脚酸软得像泡过醋,一屁股坐在路牙子上,忍了好久的泪水奔涌而出,我失声哭了起来。
哭声终于变成抽噎。我抬起头,公路上的车辆照常来来往往,没人朝我多看一眼。我很想站起来去拦下每一辆车,告诉里面的人——如果哪天,您在某条大街上或小巷里遇见我的傻娘亲,拜托请施舍她一粥一饭或者一件御寒的棉衣;如果您恰巧有点聊天的清闲时间,拜托请转告她,在弥县菜籽庄,儿子刘晓亮正在到处寻她,不要乱跑,我总会找来的。
我仰起脸,天空呈现出单调的灰蓝色。柳絮因风而起,正如雪花飘飘。洁白的柳絮一朵又一朵扑落到脸上,我忍不住闭上双眼,幻想母亲的双手颤抖着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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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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