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说着就走了。正月也要走，才抬腿，前边端午又说话了。端午说：“你还不紧忙跟咱走。”正月说：“做啥嘛？咱还有事嘛。”端午说：“你长本事了，走！”
　　 象山上有多少个村庄，没数过，肯定很多。但是，村子再多，象山还是座野山。布谷鸟叫一声，又叫一声。象山莽苍，藏着野猪，还有浣熊。山上村子再多，人再多，这些野物照旧该生生，该死死。山还是那个山嘛。山是生灵的衣食父母，养人也养野物。在山上活人，只要不懒，咋都能活下去。要是勤快点，就能活出滋味。
　　 端午蛮横地领着正月一口气出了村，一直向山上爬去。羊肠肠小道总有羊粪蛋蛋，山坡上却看不见羊群。自小在黄圪崂村长大，出村上山多少次了，就是认不清上一次上山的路。山就是这样的，你前晌走过的路，后晌再看，就不一样了。端午野，喜欢在山里疯，难怅的是，她就是记不住道，明明才走过的道，回来时就不一样了。
　　 正月在后边跟着，说：“端午，你走哪达去？”
　　 端午说：“前边，上边，咱上次看见一窝野鸡下蛋了。咱莫有惊动它。这都过去好多天了，咱再去看看，看看孵出小鸡莫有。”
　　 正月说：“野鸡下蛋了，你也莫说把蛋带回家炒菜吃。”
　　 端午说：“坏，心硬。野鸡蛋怎么能炒菜吃？还是孵出小鸡，让咱这象山有了新生命，多好。”
　　 正月说：“莫个正形，一窝野鸡蛋，拿到集市上也能换一个月的油盐钱。”
　　 端午说：“你这个人，咋就就知道吃？你活人，除了一张嘴，还有其它啥嘛？”
　　 正月说：“不吃饭你能长大嘛？咱看你就是吃得太饱撑坏了。一点不知道过日子的难怅。啥时间你知道啥叫饿肚子的滋味，你就再不会这样矫情了。”
　　 端午说：“呦，莫看来，你还知道矫情这个词汇。你告诉咱，矫情俩字咋写？”
　　 正月说：“欺负咱莫上过学还是咋地？你倒是上过学，老师咋就莫教你学会挣钱过日子？”
　　 端午说：“咱一个女娃学啥挣钱过日子呢？选个好人家嫁出去，不愁吃不愁穿，滋润过日子，好滴很。”
　　 正月说：“就是嫁人了，更应该学会持家嘛。老话说得好，男人是个耙，女人是个筐。有了女人这个筐，男人耙回来多少钱，家里都能攒住。这样的人家，也一定是稳稳的家庭。”
　　 端午说：“啧啧，可不得了了。真真地莫看出来呀，你这个吃百家饭的娃，还明白这么多的理。可惜了，你莫有上过学，要是你上过学，一定能成精。不错不错。就是不知道，你这个能成精的男娃，将来会给家里带回个箩筐还是个竹筐？”
　　 正月说：“咱哪有娶媳妇的命，一个要饭吃的娃，哪个女子跟咱……”
　　 端午说：“这话说的好心疼，不说了，走，就在前边。野鸡窝，团团的一草窝，里面都是蛋蛋。”
　　 走了多少路，爬了多少坡，莫记下。树林越来越密，土坡越来越陡，羊肠道道越来越窄。正月想，端午这女子就是野，这是啥地方？小心野猪窜出来咬死你。前边端午说：“对咧，就是这……不对，这是哪达？”
　　 肯定走偏了，端午这疯女子，啥时间做事能走心。眼前莫路了，灌木、落叶、遮天蔽日的大树小树把人的脑袋能转晕。端午说：“天爷，怕是迷路了。”正月说：“这地方野，野鸡蛋怕是看不着，能看到的，也就是野猪了。”端午说：“坏，你莫吓人嘛。我爹说，象山上最多的就是野猪。野猪吃人呢。”
　　 正月莫说话，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向着密林深处走去。后边端午吓坏了，紧忙跟着，一边尖叫道：“正月，正月……坏，等下我……”正月笑起来，说：“这地方好。”端午说：“啥好？咱紧忙回家吧。”正月说：“你看嘛，这地方林深草嫩，很少有人来。咱要是在这地方……你看，前边那山腰，平展瓷实，正是箍窑的好地方。端午你想想，咱在那山腰上挖一孔窑洞。再在窑洞前扎篱笆种菜。再往前边远处看，那里，我开荒整出几亩地足够了。这样一合计，咱也不用回圪崂村了，就在这里自生自灭，想想也是开心的。”
　　 端午倒是被正月的话吸引。她打量了下四周，你别说，真的不错。林深草盛，山泉汩汩。四野里几乎莫有人的踪迹，倒是个世外桃源。端午说：“正月，你想的是美。就是差一样。”正月说：“差一样，差个啥？”端午笑道：“差个女子。”正月说：“咱知道差个女子。莫急嘛，肯定有女子寻来的。”端午说：“美的你。这荒山野岭的，也就是咱走迷路，不然，谁会来呢。”正月说：“你不来，不等于别人不来嘛。”端午咯咯笑道：“那就是狐狸精，你也就是那个书生王子服，她就是个狐狸精婴宁了。”正月说：“这俩个人是啥人，哪个村的。”端午笑起来，说：“烧包。”正月说：“咱就是个烧包，也就是做做梦吧。咱就想那牛郎织女的戏文说的真好。那个牛郎和咱有点像。这会来到这里，更觉得像了……”端午愣神了，说：“你还真的认真了，说说，咋个像了。”正月说：“你看这达，像不像牛郎织女戏文里写的那样？你看嘛，咱在那达箍口窑，窑前面扎篱笆种菜，再在远处开荒种地……嗯，咱手勤，攒点钱再买头黄牛，就在这里过日子。这日子自在，莫有黄获书记，也莫有女娃对咱冷言冷语翻白眼。并且，哪一天说不上就有仙女下凡寻过来，然后咱就和她在这里生娃过日子，自生自灭……”端午说：“这故事讲的美，讲的咱都快睡着了。你呀，再不要做梦了，快回家吧。”
　　 端午说的搞笑，象山大，可笑的事情终是有的。混沌莽苍的大山，最初的懵懂世界，听着荒唐，有还是莫有，谁也不清楚。端午觉得正月的话荒唐也罢正经也罢，总之听着是美得很。端午想，这样荒唐的事情，也只有正月这样不着调的人才能想的出。有些事情矛盾得很，端午知道正月不着调，却身不由己，总是和正月你来我往。这样一来二去，黄圪崂村民都觉得这一对年轻人可能有戏了。
　　
　　 六
　　 黄获披着褂子，在院墙外吼：“正月，正月，活做的咋样了？”院子里，枣树下，一匹粉色的床单脏兮兮地盖着那尊木雕大象。黄获又吼：“正月，在家吗？狗日的死了吗？听见了莫？活是不是干完了？床单下边是啥，掀开了咱看看。正月？正月？！”
　　 知了都不叫了，全禁声了。
　　 院子里静悄悄，正月哪达去了。
　　 黄获骂咧咧进了院，放肆地掀开床单，一下愣住了。好一尊大象，扬蹄卷鼻，积攒着千钧之势，一如象山注入了灵性，整座大山都在做奔腾跨越之相。黄获吓了一跳，脱口赞叹道：“好个狗日的，这活干的真他妈的，了咋咧！正月！正月！正……”
　　 房门紧闭着，正月不在。黄获探探头，嘴里呜呜噜噜地走了。出了院子，高兴地吼了一句：“祖籍陕西韩城县……”
　　 莫有半个时辰，黄获领着七八个人，又是吊车又是汽车，一下全开到了正月家。一行人七手八脚，开始把木雕大象往车上吊。黄获一边指挥大家吊大象，一边扯着嗓子骂人：“黄燮，你狗日的力气哪达去咧？一身肥肉都是水泡泡，吃货一个。我说黄贵呀，轻点行不行？眼睛瞎着呢……”
　　 吊车轰鸣着抬起大臂，钢丝落下来，却被一声怒吼喊住，是端午。
　　 端午：“黄书记，你这是明火执仗地抢劫呀。”
　　 黄获：“呦，是咱女子呀。端午，咱咋就是抢劫呢？”
　　 端午：“正月不在家，你们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想拿啥就拿啥，这不是抢劫是啥？”
　　 黄获：“咱抬的是村里的东西。这个木雕大象，是村里推广农家乐产业定做的。现在做好了，咱当然要抬走呀。过几天，有一批客人要到咱村里观光，正月正好做好了大象，真正的好手工呀。这大象放在村口，精神得很。城里来的客人，还莫进村，先看见大象，跟着就是村里的秧歌队扭起来，了呀！”
　　 端午说：“村里定做的？咱问你，你给正月钱了莫？料钱，手工钱，你给了莫？”
　　 黄获说：“少不了他的。老实说，正月一个穷命，咱能给他个活干，是咱抬举他。工钱少不了他的，年底了一下结算。”
　　 端午说：“啥叫穷命？你一个大书记咋这样说话。你抬举正月了？实话说，正月这手艺，放在城里抢手的很，那是要花大钱才能请得动的。谁抬举谁还真说不上呢……”
　　 黄获说：“得得得，他在城里抢手，让他去城里挣嘛。他不去城里，在这黄圪崂村谋营生，就得让咱管，就要给村里做贡献。”
　　 端午说：“黄书记，你说话讲点人情好不好？正月给村里白干了多少活？这么多年，你给正月一分钱莫有？正月搭上料、搭上力气、搭上手艺，你莫看见吗？哪有这样的事，简直就是吃白食，欺负老实人欺负顺了，不行，今天你要是不给正月钱，就休想抬走大象。”
　　 正月推开黄获，护住大象，说：“黄书记，你今天要是不给正月钱，要想抬走大象，除非从咱身上迈过去。”
　　 黄获吸一口气，说：“咦，我说端午呀，你是不是看上正月了？咋就这样上心呢？正月和你啥关系？你这样护着正月，是不是对正月有想法了？要真是这样，我说端午呀，你可真真是瞎了眼睛。”
　　 端午说：“咱和正月啥关系不用你管。咋咧？你心里不舒服了，对吧。咱今天把话说亮堂了，黄书记你听好了，咱的眼睛，就算是真瞎了，也不会看上你。你紧忙走，今天，休想拿走正月的大象。”
　　 端午顺手拿起大象身边的斧子，拧眉瞪眼，说：“谁不要命了，谁就来！”
　　 黄获是有家室的。当上书记后，黄获终于忍受不了他媳妇的唠叨了。他媳妇的两根腿又细又长，喜欢站着骂人。她站着骂人时，双手抱在怀里，两根又细又长的腿，一根站得很直，另一根像蟑螂的大钳子一样使劲抖着。她的两片片薄嘴唇骂人的语速和频率，完全和她的细腿抖动的频率一样。因此上，她的两片片薄嘴唇一张一合的频率飞快，骂人的脏话，也像机关枪一样嘟嘟嘟就是一梭子子弹。
　　 黄获被媳妇骂得狗血喷头，早就忍受不了。当上书记后，他突然发现，媳妇不一定是他惟一的老婆。他的村支部书记这个党和国家最低领导人的权利，完全可以让黄圪崂村所有的老太太都成为他的丈母娘。开始他还偷偷摸摸，时间久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这不仅是玩女人，并且，黄圪崂村所有的利益都是他黄获理所应当的权利，芝麻大点的利益，也必须经过他的批准。这样的日子越久，他身边吹捧的人越多。人呀，你原本一个寻常人，经不住每天一堆人围着你吹你，捧你。你就算再有定性，时间久了，你也会觉得自己就是神了。黄获早就不把自己当人了。不当人的人，就不是人。不是人的人，是个啥？老百姓有叫他牲口的，譬如有许多婆姨叫他“驴”或者“叫驴”。也有人叫他“坏怂”的，譬如“愣怂”或者“坏怂”的。总之，黄获当上村支部书记后，他就不是人了。
　　 黄获对正月说：“狗日的，大象做好了你也莫言传，咋？真的等咱先给你钱，你才把大象给村里？”
　　 正月说：“莫有，黄书记，大象还莫停当，咱还要给它刷桐油。听说书记昨天来拉大象了，可是的？”
　　 黄获说：“就是的。让端午那疯女子给拦下了。咋，端午那疯女子对你讲咧？她都对你讲啥咧？咱就不明白了，你说你吧，要钱莫钱，要家莫家，咋看，就是个讨吃的，端午那疯女子咋就对你这么好？”
　　 正月说：“黄书记，咱说大象的事情，咋就把端午拉出来咧？大象的事情书记放心，咱刷上桐油就紧忙告诉书记，不会耽搁的。”
　　 黄获说：“听好了，咱给你三天时间，耽搁了客人来村上旅游，所有的损失都是你来出。”
　　 黄获背着手骂咧咧走了。正月不敢耽误，家里没有桐油，必须紧忙去韩城买。韩城又不是一里两里地，开车也得一小时。看看天色，才是日上三竿，这会去韩城，下午就能回来。正月紧忙下山进城。
　　
　　 七
　　 正月从韩城买回桐油时，已经是月上柳梢的时候。娃不敢含糊，连夜给大象上桐油。小院吊着一盏白炽灯，半明不暗地照出一坨油腻的鹅黄。正月光着膀子，沉浸在一院子桐油气味里。远远看过去，明月中天，如水的夜色里，晕染出一团鹅黄的灯光，树影婆娑，一个光膀子男娃认真地干着活，远处，有狗叫声……
　　 鸡叫头遍时，那轮满月紧压着黄圪崂村，月光亮的像水银，抖动着，流淌着，看着像是水在游动。这时候人的瞌睡，才是最酣的时候。
　　 正月这娃，一夜未眠。
　　 象山森林，还是原始的。城里人喜欢到这达玩，看这达的树，这达的水，还有这达的鸟。原始森林野，有了村庄，有了人烟，也未必挡得住原始的野气。出了村口，走几步，蛮荒的野气就来了。隔三差五，野猪也会摸进村庄偷吃。这是啥？啥都不是，这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象山大，人就是再日能，对比象山，就是九牛一毛，啥也不是。
　　 因此上，城里人喜欢来玩。其实就是撑得慌，肥肠里油水多了，希望来乡下吃野菜清肠子。山上的乡民机灵，趁势搞起农家乐，做啥？骗城里人钱嘛。
　　 大象终于摆放在黄圪崂村村口，披红挂彩。这是大事情，村上锣鼓队也闹起来。全村的人都涌到这达看热闹，黄获拿个话筒，一看就是经常去歌厅唱歌的样子。他拍拍话筒，又吹吹话筒，然后像公鸡一样伸伸脖子，说：“乡党们静一静，静一静，静一静！狗日的，说你呢，把你的娃管好。你，你他妈的莫听见嘛，开会呢，不要吵了。不要吵了！黄二剩，我说你呀，你天生就是一穷贱相。你说你，就这么一小会时间，你他妈的也抓紧了时间和黄三膀的婆姨打情骂俏，你说你和黄老格家的种猪有啥区别？好了，都闭上自己的臭嘴，现在开会了……开会了！他妈谁再说话，我让村上的预备役把狗日地绑起来关到村委会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