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编织明天的梦(散文)
一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草窝。家是一个人灵魂的安顿地,让灵魂不再惶惑不安的,唯有家。我于1974年高中毕业,亲手建起了新家,当初的草窝变成了我的金窝银窝了,于是,在这个窝里就诞生了一系列的梦,妈妈用心编织,我为之添上梦的花环上的红红绿绿,尽管是朴素版的斑斓,可永远属于自己,看,到现在,还在我的心上,谁也夺不走,摘不掉。
盖这四间新房,尽管都是旧房子上撤下来的物件重新拼搭,但经济上已经透支了,显得捉襟见肘。酱油省了,我跟着队上的人去30里外的大鱼岛推一车两桶鱼汤,很鲜,不亚于酱油。
无论如何也要把原来的泥坯墙面抹成石灰墙面,要的是焕然一新的感觉。可四间房需要多少石灰,不敢想象。
“借几个钱吧,也不能凑合!”这是一贯没有脾气的妈妈的话。
“那要至少七八十块钱。”没有回应妈妈的话,我匡算了一下,大致需要这个价,不敢因钱数惊人而吓坏了妈妈,眼睛没有看她。
“再没有别的办法让墙变白?”妈妈显然觉得钱数是大了些。
“有!”我想刺激一下妈妈,“弄一抔硫磺熏一熏就白了,花不了几个钱。”我的话就像土枪里装上了药,很呛人,妈妈无言,她不想让我负担太重,便不作声了。
其实,这也是在揭妈妈痛的伤疤。妈妈为了编织一个玉米叶做的新篮子,就用硫磺来熏,还有,锅里蒸的饽饽是三罗面,太黑了,妈妈用一个白布包一点硫磺放在锅里,出锅的馒头就像搽了妈妈粉盒里的粉扑,外表熏了一层白。妈妈说,谁说我们没有白面吃!
“别说没有办法。”父亲开口了,“你跟着你叔叔学瓦匠,就知道砌墙垒房,内修一点没有学会?”父亲是为妈妈抱不平。
“把房子撑起了架子就不错了,”我觉得可以为了生活暂时放弃豪华的内饰,“别手头有个橘子,还想着苹果……”我为父母的热情泼着冷水,也是对他们留一点可怜的经济实力和自尊。
“怎么不想!”妈妈异常得很,而且语气从来没有如此生硬,生硬得就像我们后山上的花岗岩,“到你娶媳妇的时候,重新粉刷一遍就行,不能等!”妈妈变本加厉,说话不容置疑。
二
我那时刚刚20岁。妈妈的梦,想的是为儿娶一房妻,她心中早就憧憬了,也许就为这,今天她才那么执着,一定要把内墙抹白。
妈妈是要让我去想,怎样可以让梦拐个弯。人太执着就会使梦受伤,可让墙壁变白的梦真的如天上的云彩,那么缥缈,我就是再怎么踮起脚跟,也无法与之相握。在心底存着吧,或许这个梦到将来会轻易实现。
我不能因梦而让家庭承受不应有之重,可又不能打碎妈妈的美好之梦,或许,她是有道理的。
这的确是一个暂时可以将就,将来可以改观的半成品的梦。
我走访了老瓦匠,终于得到了“偏方”。可以使用三分之一的石灰,余下的添加细沙和黄泥,黄泥的粘性要好,但必须用石磨推磨才可以成功。
在七四叔的低矮草房里,过年磨豆腐的石磨变成了制作“三合土”的作坊。我看着妈妈摇晃着小脚一圈圈地转,我都晕了,从来一推磨就晕的我,夺过妈妈手里的磨棍。
我不能再让“三寸金莲”在这么狭小的舞台上表演了,尽管没有陌生的观众,可我看着心堵。我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尽管看不清,但心底的泪已经淹没了心跳。
尽管到后来妈妈也没有等到看见娶她的儿媳的那天,但妈妈已经在心中圆了一次追梦的旅程,多么艰辛,多么艰难!不能给梦镶嵌上一道金色的边缘,起码就像她买来一把新的芭蕉扇子,都要翻出一块陈旧的白布,沿着扇面缝一圈亮边……
我懂得父母的用心,在艰苦的年代,梦怎么也不能泯灭,哪怕就是灰烬里的一个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熄的火星,在他们的面前都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就是手心里只有一粒米,也要放在阳光底下晃动着,把幸福的梦请到内心深处……
梦,属于所有人,也是公平的,无论贵贱,无论贫富,而且不因贵贱贫富而降低梦的成色!
新房建起来了,为砌几个锅灶,我和妈妈有了分歧,而且,我是带着分歧外出求学了,一直没有圆好妈妈的那个梦。
三
在胶东的农村,民房的正厅一般要垒两个灶台,为了早点搬进新房,我跟着有经验的瓦匠学了好几天怎样砌灶台。
瓦匠是否出徒,就看能不能独立砌成锅灶。无需专家鉴定,也用不着发证书,女人只要说“好烧”两个字,就是最大的肯定。那时候农村兴起“节约灶”,尺寸绝对要把握得分毫不差。炉底与锅底的垂直距离必须是8公分,而且抽烟的洞眼根据锅灶的直径计算,大小也是毫厘不爽。
第一个锅灶就是给自家垒,垒好了,妈妈试灶,太好了,居然第一次伸出大拇指表扬我,说,以后就学砌灶台,会有饭吃。我很尴尬地笑笑。
她烧火,要我拿着马扎子坐在她的身边。
“这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妈妈突然说出这个话题,太唐突了,我的脸马上红了,“就是不能让你忘了娘,所以要你媳妇跟妈妈脸看脸,背对背,妈看着心里就温暖了。”
“什么忘了娘!”我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
“到时候,你媳妇想挑在哪个灶生火做饭,我依了她!”妈妈的话没有表达出来,不甘。
“我们婆媳头碰头腚对腚,多亲热,妈可不会跟你媳妇闹出不快,更不会有别扭……”我根本不想理会妈妈瞎唠叨,她还是一个劲地畅想着,让人觉得明天家里就会多一双筷子了。
“妈,你是嫌儿无能是吧,要分家?”我听出了妈妈话中有话,带着愤怒和妈妈说话。她还是脸色不愠,似乎早有所准备。
“咱村只有南河边的林生家没有分家,也是一个儿,可老闹别扭,妈想好好待儿媳,不会当讨人厌的婆婆……”
妈妈的梦,做得太分明,分明得就像泾渭的水。
她命令式地指着身后说,早点在西边也砌一个锅灶,我给你们试试,好不好烧,别到时候你媳妇被炊烟呛得咳咳的……
这是一个令儿辛酸的梦。我不会给妈妈这个梦找一个安放的地方的。
夜晚,我躲在房间,想着妈妈的话。其实,她的内心并非就是要儿娶妻就分家,另立户头,她是在给儿一个提醒吧?一个急于实现的梦,妈妈转着弯说出,憧憬,我不能打碎它,唯有呵护和守护。
我找机会跟妈妈说,儿砌锅灶是一把手,到时候,今天娶媳妇,明天就垒好灶。妈妈没有话说,呵呵一笑。她已经把梦装在了心底,天天抚摸着,这是她生活的最美寄托。
我明白,让人的心中怀着美好的梦,任何苦难和灰色的日子,都会过得有滋有味。我妈妈就是一个不能离开梦的女人,尽管是小脚,旧时代缠脚布绑住了她的梦,今天,儿大了,那些梦,她认为可以随意编织,有时候就是在跟儿撒娇,儿就要抚摸着妈妈的梦……
四
其实,我无法伤害妈妈要一个锅灶的梦,或许,她看着家里有个她的儿媳,哪怕是一个幻觉的影像,她都感到充实。
我把垒灶用的青砖摆放在墙角,梦的原料要备齐,不至于让妈妈每天失落。我从北山上搬回两块花岗岩石材,每日没有事就在门口用铁钻子去粗,我要打磨成细细的石纹,让我在妈妈的梦里不至于成为一个搅梦的人。
夏秋的夜晚,我和妈妈喜欢坐在清凉宽敞的院落里。我们的房子在高处,妈妈说离天空的距离就近了,伸手都可以摘到几颗星星。这些闲话,相当无聊,我不会接住妈妈的话去给她的梦做没有意义的拉伸延长。
那年的秋天,我妈妈的脸很灿烂。院落四周,还有屋后,她见缝插针,大约种植了五六十株向日葵。妈妈说,过年了,我们没有东西分点给邻居,人家大事小情的,没有少帮我们,总不能让人家感觉我们这家人家是“有来无回”……
人啊,一旦心中装着“回报”两个字,无需多么丰厚,只要带着一颗心,那些再轻的礼物都会变得沉重,会在邻居关系里注满浓浓的情意。
妈妈说,给人一朵花,总比给人家一把刀好!给人一粒籽,胜过一个春天。妈妈没有上过学,这些从生活里感悟的道理,深刻得让人发抖。所以,我看见每当我家栀子花盛开,或者是刚刚结一个骨朵,妈妈就带着她的“闺蜜”(其实,妈妈的要好太多),站满院子,掐一朵递给六母,摘一支给贵婶,拈一枚给东嫂插进发髻的银簪上。艳艳复盈盈,款款又匆匆,那些女人的笑脸,也给了妈妈。
秋夜是凉的,妈妈因有儿的相伴,满脸的笑从来没有松弛过,笑,是她的梦,我看不透她的笑,只以为温暖她就好。她把那些向日葵的竿子拉在面前,垒得如小山高,手里拿一把小刀,是我刻削铅笔用过的,已经迟钝得很。她将那些竿子身上的节骨一点点削平,摸起来光滑温润了,她才放手。
我以为她是闲得慌。妈妈一时也不能闲着,这是她一辈子劳作的习惯,即使这些向日葵竿子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也要整理好,哪怕再干枯腐烂,也不能那样粗粗糙糙。
其实,她是在编织一个更大更精美的梦。
直到她摇晃着小脚,把竿子搬到了屋内,我才明白了一切。
“你给人家扎过仰棚,听人说,手艺不错。”妈妈还担心我的手艺不符合她的梦。
那都是趁着雨天,给邻居家扎过仰棚。仰棚,就是在住屋的上面布上高粱秸秆或者向日葵竿子,用麻绳或者细铁丝绑好,在外面糊上纸。如果是娶新媳妇到家,一定要弄得像模像样,焕然一新。
一应俱全。连捆绑竿子的麻线,妈妈也纺织成细线了。
其实,妈妈为将来,为了给儿娶亲,所做基本是无济于事,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嫁,不是这些东西能够决定的,但妈妈的心已经全部付出了,我不能打碎她的梦。在那一个晚上,妈妈给我递着竿子,一面仰棚的框架就成型了。
父亲后期在代销点干厨师,他回购了一点旧报纸,没有花几个钱,其中也有人家照顾的原因。妈妈早就熬好了浆糊,她在饭桌上给旧报纸抹着浆糊,两手拉着一张张报纸递给我,打底子,晾干,再贴一层,直到浆糊风干,那些报纸拉紧了,一面崭新的仰棚就好了。那个晚上,妈妈时不时地仰着头看,她的心思似乎还没有完,或许就是在欣赏儿与她的杰作,她不想找出哪里还有什么瑕疵,还有什么不平整,就像写文章的人,看着每一个字都是亲爱的孩子,她看着仰棚,心中有梦。这次她不再提前告诉我这个梦的色彩。
那年,村里有媒人登门提亲了,妈妈笑得合不拢嘴,终于在晚饭的时候说,我就知道早晚会有人看上我们!
五
后来,她一直无序地唠叨着,大约是,人家不嫌我们穷就好,人家姑娘也标致,长相比妈还俊,看样子,妈跟人家相处,肯定会好得一个头!这些暖洋洋的话,让我的心装不下,感觉太早,或许还只是一个开端,用不着那样畅想未来。
可妈妈等不及了。她指着两刀花纸说,这刀素花的花纸给妈的仰棚贴上。我展开看着,素淡的花痕,稍带了淡蓝,还有凸凹的质感。凸起的是妈妈热爱生活的心,我看了妈妈一眼,仿佛觉得她的心随着微风吹拂如纸张上的那些花纹在波动,无论日子怎么艰难,装扮生活的梦心都没有封闭死沉。妈妈这些作为,常常给我的人生多了一些看淡挫折,追求美好的启发,无言的,却胜过千言万语。
我相信,在梦里,世界上没有一个父母不是最富有的。后来读书,看到“庄蝶晓梦”,好像天下的梦都没有庄子休的多彩华美,其实还是不如我妈妈的梦美,更没有妈妈的梦有温度。
“等订下来,先重新糊一遍仰棚,人家姑娘,要是进门,一抬头,看见这么寒酸……”妈妈指着那刀印着牡丹花的粉红色花纸,用手抚摸一遍再一遍,“先糊上,好日子那天,我们再糊更好点的花纸,亮亮的,代销点有一份花纸,就是贵了点,妈看上,上面还有蝴蝶,活的一样……”
妈妈的审美绝对要比教科书里写的那些还有深刻。那蝴蝶不过是千篇一律印制在纸上,在她的眼里,那就是一个个美好的梦,是带给这个家的生动,那些蝴蝶花纸尽管还在代销点的货架上,但早就飞到了妈妈的心上了……
妈妈的梦,没有那么远大,可切近了才有温暖,温暖着儿的心,更温暖着她多少年都在期盼的那个夜晚,还有以后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幸福。
那两面仰棚,再也没有更新过,依然是妈妈买回来的花纸糊的样子,我感觉温度始终不变,不想再更换了。一直到我去外地求学,还想着仰棚,可没有让妈妈看到儿娶媳妇送进她在心中规划了不知多少次的洞房,但那些糊着花纸的画面依然在心中,那年,我还在求学时,妈妈就不幸撒手人寰了,是带着一个梦走了,遗憾是有的,可毕竟活着的那些日子里,她有梦暖着自己。
我们家人口少,妈妈一直盼着能够娶媳妇添丁加筷子。
搬新家的时候,妈妈花了几角钱请回了一把二十支筷子,规规矩矩地放在了碗柜的一角。我以为是每年春节的时候,本家人来了要给祖先牌位摆上干净的筷子,其实不是的。
那些筷子,红红的,筷子的末端还点印着金色,就像过年给出锅的大饽饽点的喜庆的点点。妈妈也就是用新筷子来点大饽饽的。那年我踏上求学路,妈妈才解开了筷子,吃了一顿送行的饭,她说,筷子筷子,快点让我儿长大成器。这是怎样的逻辑!
妈妈的每一个梦都有寄托,就像她举首就看见了花纸仰棚,就像整天住在洁白无瑕的房间,三合土的颜色尽管渐渐淡黄了,可梦还是新的,因为梦不染尘。
六
新家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妈妈将一半划为菜畦,种些小菜,不知从哪弄来十几株枣树苗,栽在墙边,一溜,枣树苗周围用刺棘子围住,妈说怕鸡仔看了觉得新奇就啄坏。是啊,这也是她的梦,她要守护着,人们可以抚摸她的梦,鸡仔不懂得,她要防范。
妈妈说,将来,用不了几年,妈就有了孙子,女孩的脸蛋就像枣红,也得比一比,小丫头是不是赛过枣子。男孩,奶奶就抱着爬上枣树,看他能不能够着枣子,可别像我儿那样笨死了!
妈妈的梦,并不灵动,就是笨笨的,我曾经戏弄妈妈,说妈妈的梦一辈子就像狗熊那样爬着。她笑盈盈地说,妈不喜欢快了,日子快了,妈就老了。是啊,那些梦还不能老去,妈妈要看着梦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盛开梦之花……
我在外求学,妈妈最后给我邮寄的包裹,是一包熟地瓜干。包裹封面的字,肯定不是妈妈写的,我估计是邮局的工作人员帮她写的,但包裹里的一张纸条的字绝对是妈妈依葫芦画瓢的写字水平,只有歪歪扭扭这样几个字:吃完我还邮。
那张纸条,我一直夹在书里,成了独一无二的书签,比那些印制精美的书签,或者是写书人签售的书签都有意义,都精美。
妈妈是鼓励我去追梦,给我的梦加油,梦需要动力,妈妈唯一可能给的动力就是地瓜干,而不是昂贵的美孚石油。
她的想法最朴素,儿去追梦,就不能饿着肚子奔跑。
我没有等到妈妈邮寄给我的第二包地瓜干,妈妈带着她的梦,走了,或许是她有梦,走得就突然,或许她的心思儿理解,所以她没有留下一句话,悄悄地走了。可她还是留下了一堆五彩斑斓的梦!
无法想象,一棵草的心底,怀着怎样的梦想?不是参天大树,而是春来还萌芽泛绿。再怎么卑微的灵魂里,都有梦的冲动,梦的爆发力,一点也不亚于一颗炸弹的威力。生命,离不开梦,梦在明天!
人生,有梦,就不可以等,不能漠视梦的消弭。人生的时光总是有限,当我们猛然警醒。有些梦,还没有来得及触摸;有些事,还没有来得及做;有些人,还没有来得及去爱,我们总是以为可以在梦的此岸徘徊,等等,再等等,一转眼,可能就物是人非,可能就是阴阳两隔了。
哦,好在我们曾经的梦,始终向着明天,明天的灿烂,依然可以让我们亲手编织着梦!
2019年2月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