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父亲的粪箕(散文)
也许你觉得应该叫畚箕,但我们这地方都叫粪箕,我便也跟了这么叫。
当然不只是用来拾粪,粪箕的用途广着呢。早些年,庄稼人上山割草、下地移苗,都得用粪箕。或挑了回,或挑了去,粪箕是少不了的运载工具。至于开沟填坑、挖山塘、修水库什么的,那就更离不开粪箕了。一担粪箕挑了土,一挑一挑往外倒,山塘挖低了,塘坝垒高了。
集体那阵子,牛、犁、耙等农耕具,都是集体所有,唯锄头和粪箕,是各家各户自备的,属“私有财产”。因为,尽管田地由集体耕种,但锄头和粪箕,各家各户都得用。比方,挑个土垒个墙、填个沟刨个坎什么的。所以不管你日子如何紧巴,粪箕是必备的。于是每天下地前,队长在派工时便安排了说:谁谁谁家带上锄头,谁谁谁家带上粪箕。
当然,偶尔也有拿了粪箕去拾粪的。集体时,父亲常常天没亮就起床,肩上扛把锄头,手里拿着粪箕,每天赶在集体出工前去拾粪。天亮了,队上出工了,父亲也拾了粪回来了。于是将粪倒进粪池,再跟着大家一起出工。
父亲拾粪,只为了多积点肥,然后卖给队上,多挣工分。
每一回,父亲将粪倒进粪池后,便将粪箕泡在村前的水塘里。然后等到收工回来后,便卷一把稻草,将粪箕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擦干净了,再用粪箕去挑别的东西。
总之,在那个年代,庄稼人肩上的一担粪箕,什么都挑。挑山上的石头、挑地里的收成、挑拌了草木灰的种子下地播种。
小时候,父亲也用粪箕挑我。
三、四岁时,正是集体化时期。父母双双下地出工,不能把我留在家里。于是便常常带我下地。许是我太懒,不愿走路,许是父母嫌我走不快,怕误了赶工,于是便或由母亲背着,或由父亲用粪箕挑着。
相对于趴在母亲背上,我更愿意坐在父亲的粪箕里。每遇队上派工,让父亲带上粪箕时,父亲便用粪箕一头挑我,一头挑些别的东西。有时候没什么可挑,父亲便捡块石头或砖头,压在粪箕的另一头。然后挑着我,一边走一边晃荡。有时候晃荡急了,母亲就跟在后面喊:“走慢点,别把孩子晃荡了出来。”父亲的步子,便缓下来。但我却一点都不急,也不害怕。父亲越晃荡,我就越乐,双手只紧抓住粪箕口上的两个提梁(我们那地方叫“箕箕”)。
但有一回,父亲挑着我,压挑子的石头从粪箕里滑出来。挑子失了平衡,差点便翘起来。母亲见了,便急急地喊。父亲手快,一把将挑子压住,我才没有被坠在地上。
但我从没有因此而感到害怕,仍然愿意坐在父亲的粪箕里。坐在父亲的粪箕里,我总感觉到一种舒适和欢悦。后来弟弟也坐粪箕了,父亲便用粪箕一头挑我,一头挑着弟弟。不管下地还是出门,父亲便再不用石头或砖头压挑子了。
想起小时候坐在父亲的粪箕里,我至今仍带着别样的回味。
我们这地方,粪箕大都是竹篾编的。从不用荆条或滕条。竹篾坚固、牢靠,不易变形。早些年,我们这儿的大山里,都种有楠竹。篾匠从大山里砍来楠竹,剖开了,然后剃去竹片里面的“懒篾”(我们当地的一种叫法,指的是竹子里面易脆的那一层),剖成一丝丝篾条。然后编成粪箕,拿到镇上去卖。粪箕是撮斗状的,一种后面的尾是平的,一种后面的尾是尖的。
有时候,庄稼人自己也学了编。但因为不专业,总是编不好。我长大后,父亲也编过一回。但我总嫌父亲编的粪箕不好看,一直不愿意用。听母亲说,那是父亲买不起粪箕,才自个儿学了编的。我当时听了,并不在乎。可现在想起来,总觉得伤了父亲的心。
粪箕大多是买了用的。每年春耕农忙时候,镇上便有人挑了粪箕卖。当然,供销社的生资部,也常常有卖,但据说质量没那么好。
每一回,庄稼人买了粪箕后,便都要捎回来一根毛竹。自家种了有的,便砍下一条,茶杯口粗细。那是用来作粪箕提粱的,我们这地方叫粪箕“箕箕”。毛竹一分为二,剖成两片,一只粪箕一片。然后分三个节点放在火里燎,不能用柴火,柴火太烈,容易燎脆。只能用稻草点了火,慢慢地燎。燎到一定程度后,便两片同时弯折,使之长短对等。然后每片将竹头的一端剖成两片,至中间的火燎弯折处。然后削光滑了分别将两片插进粪箕口上的插提梁处。竹尾的一端,便整个插进粪箕尾上的插口处。这样,一担粪箕才算配好了提梁,才可以正式使用。这做提梁也很讲究,依个子高矮略低于肩。提梁太高,挑起来粪箕会拖着地面。提梁太矮,挑起来太悬,挑在肩上就很费劲。
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庄稼人在制作农耕具时的讲究与细腻。一担粪箕,配上一副跟肩膀差不多等高的三支撑提梁,便让粪箕的用途变得越来越广。不但能挑土倒土挑石头,还能拢草拢麦拢柴禾。
那一年,我渐渐长大。一天放学回家,母亲对我说:“你父亲出门捞柴去了,这么晚还没有回来,你挑担粪箕去接接他吧。”
我佩服我们那地方方言的巧妙,一个“捞”字,囊括了砍柴、拾柴、刨柴……等多种含义。
那些年,我们那地方的山已被砍光。烧柴已成问题。于是便常常有人到十多里外邻县的山上去“捞柴”。那儿的人家山林面积广,常常有砍走了松树而留下树蔸没有取的。
松树是我们那地方最普遍树种,但也是唯一的不再生树种。所以我们那地方自古以来就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管谁家山上,如果有松树砍了而没有取走树蔸的,便任由别人把树蔸挖了都不追究。
当然,人家也乐意让人把树蔸挖了。因为只有挖走树蔸,地面的土松了,才能长出另一批新苗来。而树蔸留在山上,那人家也自然不缺柴禾。
于是那些年,我们那地方因缺柴烧便常常有人跑十多里地去邻县的山上挖松树蔸。
那一天,我接到半道上,终于接到了父亲。父亲说,因为看那山上到处是撇下的松树蔸,于是就舍不得走,一个劲地挖,挖多了,就回来晚了。而我发觉,父亲因为一挑子挑不下,便分成两挑子,轮换着往回挑。挑到一定的距离,感觉累了,便卸下来,返回去挑另一挑子。父亲看到我时,见我挑着粪箕,就舒了口气,放松地说:“好,好,这回再不用把柴卸下来了!”
我于是帮着父亲,把另一堆柴禾装进我带来的粪箕里。装好后,我试着想挑起来。但终因力气太小,没能挑得动。
最后,还是由父亲轮换着,把两挑子柴禾轮流往回挑。而我,仅只是给父亲送了担粪箕。
想起这些,我常常就想,父亲,是用一担粪箕,挑起了这个家。
那一年,全县动员修水库。我们那地方也分派了人去。父亲也在分派之列。水库修好后,粪箕大都挑烂了,不能再用,便扔在了工地。但父亲却捡回来一担。父亲说:“这粪箕是我用过的,带回来或许还能用。”后来,那粪箕父亲一直用着。
我想,在那个年代,如果说父亲用一担粪箕,挑起了一个家。那么庄稼人,便用一担粪箕,挑起了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