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天去医院拔了牙。但事先为拔那两颗牙，却委实纠结了一番。对拔牙的恐惧，此其一；更让人顾虑的，觉得面子上拉不下。说来怪不好意思，人生才过四十，便落得“老齿皆脱落，十中无二三”，三十余颗牙仅剩了两颗摇摇晃晃地连着牙肉；去找医生拔掉，真有些不敢张口！要是到了七老八十，就算一口无牙亦无所谓，可我还未到那把年纪；但不将那两颗牙拔去，则甚感难受不便，“存者一动摇，咀嚼宁复堪”，且无法去镶假牙。而让那两颗牙自行掉落，却不知要熬到何时。如此犹豫再三，才一下狠心，在那个星期天的上午去了医院。
　　 然而，当我来到家附近的一家医院，却又胆怯顾虑起来。我遂不忙挂号，而是先跑到了三楼口腔科去探情况，顺便对要不要拔牙再给自己些时间考虑考虑。
　　 走廊一排的口腔科诊室只有一间屋子开着门，里面有个年轻医生在给一位患者治牙，门口还等着不少患者。来治牙的人居然还挺多，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与我的情况相比，我想，这些患者顶多是某颗牙不好罢了。
　　 我拿着医保卡，在诊室外的走廊上徘徊不定了良久，终才下楼去排队挂号。但等轮到时，却看到台子上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口腔科挂号上午已满”这几个字。得，看来上午无论如何拔不成了牙。那就只得等到下午再做打算。
　　 到了下午，我却又为要不要去医院拔牙纠结了一番。由于被那两颗牙折磨得实在受不了，遂还是又去了医院。可到了医院我又退缩起来，遂又跟上午一般，先上楼到口腔科探情况。还是上午的那间诊室，那个医生正在给一位患者治牙，诊室外又已等候了不少患者。
　　 既来之，则安之。这回没再作长时间地徘徊；犹豫一下，便下楼去排队挂号。等排到时，就把医保卡交给了工作人员。那一刻，仿佛做出一个什么重大决定：这两颗牙算是拔定了。
　　 挂完号，再次上了楼。进诊室，将自己的那份医保卡连同挂号单放在了办公桌上已摆了一排医保卡的最末位置处，接着退出诊室，在走廊上等待起来。差不多等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才总算轮到。这时已剩了我这么一个患者，医生也快要下班。
　　 我进入了诊室，未及医生询问，便先道，来拔牙。医生却道，现在已经这个时候了，可不能拔牙。言语间有些为难。我说，我就剩下了两颗牙，都快要掉了！医生就让我先躺到椅子上给他看看。我仰面躺下，张开了嘴。医生将一把镊子伸进了我的嘴巴，碰了碰那两颗已摇摇欲坠却又迟迟未坠的牙，说了声，要拔掉。我一骇，以为就要开拔，忙道，给我上些麻药。医生说，不要紧张，我知道。
　　 看完后，医生再次道，你这牙要拔掉。我放心下来。到了这份上，我唯盼尽快将那两颗牙拔掉，而不想再受这两颗牙的折磨，也不想日后再跑来医院折腾一番。医生问我，你这牙怎会掉得这个样子？我回答得倒也爽快，牙齿的质量本来就不好，再加上以前没有好好保护。
　　 医生开始给我打麻药针。那麻药针的滋味，我在几年前在另一家医院拔牙时就已领教过。那时，医生一眼就诊断出我的牙几乎已全部坏掉，无法镶支架牙。但当时我对医生的话半信半疑。到如今，果然，我的一口牙只剩了两颗，即便这两颗也成了累赘。
　　 针扎进了牙肉。我忍不住用手抓紧了躺椅的边缘。打完针，便等待起来。医生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严重的患者。我已无所顾虑，任凭医生怎么议论我的牙齿。我感到了嘴唇渐渐发麻，身子也禁不住瑟瑟发抖。医生见我抖得厉害，劝慰我不要紧张。我搞不清楚我的发抖是因为紧张还是屋内开着冷气空调的缘故。我的目光就搜索起天花板上的排气口。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的身子就是抖个不停。我等了有一段时间，比上次拔牙等候麻药产生效力的时间要长，我的身子也抖了有一段时间，直到总算要开拔。一下子，我的身子居然不抖了。医生将一把钳子伸进了我的嘴巴。少顷，两颗折磨了我数日的牙便落在了盘子上，且不觉得怎么疼。当然出血在所难免。医生便在我的嘴里塞了棉花。
　　 就这样，那最后的两颗牙便以被拔掉的方式与我彻底地诀别。从此，我将不再遭受一切牙齿问题所造成的困扰，而落得一口无牙的轻松。虽然如此，但人生刚出四十，牙齿便颗粒不剩，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况味。毕竟所丧失的是身体上曾经拥有过的一部分，哪怕是极小的一部分，且一旦丧失便永远失去。因此，从生理上说，我已成为了一个有缺陷之人，而这份缺陷就跟我们一生中总归会留下的一些无法弥补的缺憾一样，伴随着我今后的人生。
　　 牙齿作为身体中较为坚硬的部分，偏偏最易受损最早离我而去，究其原因，我想，除了上面我跟医生坦白到的外，或许，又如老子所认为的“乃坚强者死之徒也”。故老子讲求弱，切忌刚强，太刚必折，而柔能克刚。
　　 古人还往往将牙齿的脱落，与血气身体的衰竭，乃至壮志的凋落相联系起来。宋人就有诗云：“白发壮志凋，齿豁生意少。寒暑几八旬，咀噍岁月久。请君视追蠡，血气岂长好。”韩愈“年未四十，尔视茫茫，尔发苍苍，尔齿牙动摇”,遂发出“其能久存乎”的悲叹。他的诗篇《赠刘师服》，还对自己牙齿的惨状，特意作了极为生动细致的描写。“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饲……只今年才四十五，后日悬知渐莽卤，朱颜皓颈讶莫亲，此外诸馀谁更数。”。面对如此惨淡的现实，韩愈自己觉得也很悲摧。但韩愈毕竟是韩愈，是精通历史的大儒，虽有悲叹，他却没有因此消沉，而是从姜太公、虞翻等这些历史人物的事迹中得到了鼓舞，遂变得乐观起来，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活着就是好，无须太在意颜值和外形，“丈夫命存百无害，谁能点检形骸外。”
　　 诚然，牙齿的脱落仅是身体上微小部分的损失，于我而言，并不足以影响到整个身体的康健。我自觉还精力充沛，照样能吃、能睡、能走能跑，能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况且，现在的医疗技术，比起韩愈的时代不知已进步了多少，韩愈尚且能振作起来，邀约刘师服一同去钓鲸鱼，再大吃特吃一顿鲸鱼肉，我就更没有理由——虽然我的牙齿的脱落状况比起韩愈更加悲摧——为自己没了牙齿而感到悲观。何况，凭借现代的医疗技术，即便没了真牙还可以去镶付假牙。
　　 那些从我身体上脱落下的牙齿，它们中有几颗因在医院被拔去而被医生扔进了垃圾桶以致最后不知所踪；有几颗，当我察觉到时，它们却已脱离了我的牙肉而同样无法寻到，或许，它们连同食物一道被我吞下了肚。好在大部分因不忍弃之，遂被我洗净后保存下来，装进了一只密封袋。毕竟它们曾属于我身体上的一部分，保留它们，权当一种纪念。记得小时候，每次掉牙，总会按大人们的吩咐，恭恭敬敬地将牙齿扔向屋顶或床下。而如今，就算再这么做，亦无法让牙齿在我身上复生，正如人到中年的我再也回不去童年的时代。但至少，我还可为自己保留一颗天真的童心，幻想着将来把我的这一袋牙齿好像种子一样埋于土中，再待到某一天会从泥土中长出一株牙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