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备礼(小说)
一
“呵呵,大小人物过年过节,都得打算备礼啊。”85岁的鞠拐叔也赶时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双手拄着那根有些年头的柞木棍子,不冷不淡地说。
这是为他可以备礼感到自豪?刘钱这样认为,一个被感情冷落的人是不会这样在乎礼尚往来的。
“反腐了,八项规定,你老耳朵背,没听见?”还属于小字辈的刘钱嘲弄他一番。
“好好看着你在镇政府的儿子不腐就可以了。”鞠拐叔不客气了,他容不得别人对他过节备礼说三道四,但眼睛还是射出善意的光,“刘夏那孩子还是值得信赖的,养了好儿子了啊!”
稀稀拉拉的雪花就像孩子们撕碎的几片废白纸,落在鞠拐叔的面前,他盯着看从老街东头走来的每一个人,生怕雪花的密度可以轻易遮拦住他已经浑浊的视线。
鞠拐叔也怕刘钱走掉,没有人跟他唠嗑打嘴仗,便问:“五花肉多少钱一斤?”眼睛期待答案。
刘钱伸出一个拳头,外加两个手指头,鞠拐叔点点头,似乎在心里默算着简单的乘法。
“带鱼多少钱?”鞠拐叔伸出三个手指头,并拢着,比划着,这是指三根手指头宽的带鱼。刘钱瞥了他一眼。他还是觉得应该把话都说出,“鞋底大小的偏口鱼多少钱?”
“龚辉给你买的?”刘钱懒得回答,这些东西价格就不是鞠拐叔可以承受得起的,他还真瞧不起他了,他想不出那个打工仔会下血本买海鲜奢侈品,可还是要试探一下。尽管龚辉是干冷藏的,可如此贵重的鱼品,龚辉也不敢拿来挥霍,除非鞠拐叔给了龚辉天大的好处,可他没听说鞠拐叔最近有什么意外之财。
“也得20几一斤吧?”鞠拐还是追问,但眼睛并不看刘钱,只要刘钱默认了,就知道自己的估价是差不多的。
刘钱似乎有被鞠拐叔嘲弄的感觉,这些东西他还不敢妄想。二人无语,闲话也就像飘雪那样轻淡了。
刘钱想,也真是怪,越是没能耐的人,越是在乎礼物。他联系自己,儿子在镇上干,他从此就不在乎什么礼物了,反正过年过节总有点惊喜。
二
瘦子从老街东头推着绿色的三轮车急匆匆地朝鞠拐这里走来,嘴里呵出来的热气融化了扑上脸部的雪花。鞠拐也不知瘦子的名字,原先叫刀脸,瘦子不喜欢,于是就叫瘦子了。瘦子常在桥头堡村收购废品,外地人。他拉了刹车,放下一根绳串起的七八个牛奶箱,问鞠拐够不够,鞠拐点点头。
鞠拐也反感刘钱会追根问底,起身拖着纸箱子就走了。任何一点东西,都会成为嫌疑而被猜测。
鞠拐叔去年受到五保户困难户的待遇了,而且是双衔的。之前,手头没有钱,一条腿不带劲,也不能下地,唯一2.7亩地也交给一家合作社经营,他只拿每亩560块钱的土地流转费,这很让他感激涕零了,他觉得自己就像当年的地主,可以坐收“地利”了。就是每亩地可以有千元的收入,他这个年龄都不能去梦想了,那就更不敢计较。因为他的田占地位置好,不然,给谁经营谁都摇头。鞠拐叔很庆幸,村会计送钱给他的那个晚上,他数了好几遍,以后礼尚往来就可以拿钱来置办点有分量的礼品了。
鞠拐叔的院落很大,腿脚不好,这里就是他最广阔的天地,施展拳脚没有问题,如果有个山头,他会动作几号高地,冲锋,坚守,只是少一个指挥员发号施令。一院子的时令菜,基本上不用买菜,可他三十多岁时候植下的一棵枣树和一棵柿子树,遮住了半边的院落,日头就越过了他的天,跑了,有时候不能不买点菜,邻居送点,他要按斤两大致给钱,不要钱他就把菜送给人家,他说不想欠下别人的情。这是他的观点,不想
欠人情债,人情就不会断。他不想侥幸,侥幸就像当年在朝鲜战场,他的枪筒先伸出战壕,一颗飞弹击中了他的枪管。他的逻辑总是和那时的画面勾连在一起。
这两年日子好点了,国家给老年人补助,钱花不了,可有个干孙子,家里总要准备点零食,零花钱不伤筋动骨,可算下来,一年好几千,可鞠拐叔愿意。他喜欢这种蚕食,有人说不能大手大脚,他觉得对方不懂得自己,垂下眼,也不想跟人解释。
年前,还称不上干儿子的龚辉送来一些吃的,鞠拐叔给了两百块钱,可一打听有个七八斤猪肉,十几斤各样的海鲜鱼,再加两百块也拿不下了。
他不能等龚辉出钱,一个打工的,还死心眼,只能忍痛,过年花点就花点,过日子太计较,日子就没有法过了,按理说干孙子的父亲龚辉年底要回老家河南,吃饭就他一个人,也用不着多少钱,可想想,生怕邻居进门看见没有个油腥的,又得麻烦各家送,而且还会嚼龚辉的舌头根子,所以鞠拐叔每年都要舍得,就是扔掉,都是富有的表现,必须置办好年货。曾经有的年货都变霉了,丢掉是另一回事,这是富有的表现,鞠拐叔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体验,自从龚辉来了,他觉得日子不一般了,主要是精神上的奢侈。
一个打工仔,毫无血缘关系,那是租房的时候认识的,龚辉原本在采石场工作,鞠拐叔也为了房租多几个钱,硬要腾出四间正屋,自己搬进东厢房,可龚辉说什么也不干,住进了东厢房还照正屋价格付房租。鞠拐叔从此有了说话的伴儿,尤其喜欢龚辉的儿子,关系相处得好,鞠拐叔看着龚辉的儿子,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且马上有一份亲近的冲动,内心还有一种不褪色的记忆被龚辉的儿子给翻弄出来。龚辉要认鞠拐叔做干爹,可村里人风言风语,说龚辉是想来捡鞠拐叔的房产。
鞠拐叔一听,就偏要把房产过户给龚辉,当不当干儿子无所谓。龚辉却不干了,说,一个外地人,非亲非故,收下房产是名不正言不顺,这话一出,鞠拐叔就流泪了,马上就认了龚辉的儿子小峰做干孙子。可那些年,村上对鞠拐叔还是按照五保户待遇照顾的,龚辉劝鞠拐叔不要做绝事,鞠拐叔说啥也不肯,龚辉只好答应下来,说需要办一个手续。他听说有遗嘱以后,法律都管不着了,说是尊重人权,他觉得很有意思,开天辟地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怪事,他必须试试。
龚辉草拟了一份房屋转让委托书,当晚就让鞠拐叔签字,鞠拐叔不认字,就在当事人位置签下名字,摁上了手印,每个步骤都战战兢兢,第一次感受到庄严。完了,鞠拐叔说,当年他的爹爹签字了,是土改分到了房产,说那个滋味别提有多么快意。现在他在亲情上签字,比快意来得还温暖。
三
鞠拐叔之所以这样心甘情愿把房产让给一个外人,还得从龚辉租房说起。那日,鞠拐叔犯病了,感觉头昏,眼前金花四射,从火炕上起身就摔倒了,没有办法就拿过拐杖敲打窗户,龚辉听到声音跑进正屋,看见鞠拐叔口吐白沫,连夜送到镇子卫生院,原来是轻度脑出血,可80多岁的人,一旦脑出血,几乎就是不可挽救了,鞠拐叔活下来了,而且五六年再没有犯病,吃着药,维持着,身体再没有出现异常。住院花去了四千多块钱的医疗费,都是龚辉垫付的,鞠拐叔掏出全部积蓄就是千把块,龚辉哪里忍心要他糊口的几个钱,这在鞠拐叔心里就是一笔难以还清的人情债。他不止一次地念叨,他觉得这点房产还不值住院的费钱,尽管这几年有的房子卖到上万,可人家的房子卖个好价是物有所值,自己的房子还是老式旧窗户,泥土墙皮,卖不出高价。
鞠拐叔不能知恩不报。他的一个远房侄子经营着一座大型的海产品冷藏厂,因龚辉敬业懂行,成为冷藏厂的一把好手,侄子鞠冬在外跑销售,冷藏的业务几乎全交给了龚辉,打理了五六年都是蒸蒸日上。龚辉从去了冷藏厂,就搬出了鞠拐叔的房子,但每天都要来看他,简直比亲儿子还亲。
龚辉拿着房屋转让委托书去了村部。村书记冯远谦愣住了,说,现在国家还没有这个政策,村子也不能回收五保户的房产。不过,他自言自语地念着这份委托书就流泪了。
我鞠树远,孤身一人,年逾八旬,在世日子无多。当年鞠家受穷,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是土改给了我父母一份住所,得以安居。早年当兵,上过战场,就是为了这份土改之得而作一点贡献,奔赴朝鲜战场,好在打死了几个鬼子。我年老无后,愿将房产归还村子……
冯书记抬头看了看龚辉,站起来围着他转了一圈,好像不认识的样子,龚辉被弄懵了。
“呵呵,你小子,好样的!”冯书记竖起大拇指,“前段时间传说你要吞并了鞠树远的房产,可都是假的吧?”
“冯书记,我能够在桥头堡村扎根,还娶了当地的媳妇,尽管是二婚,可过上好日子了,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会去想鞠叔的房产呢,一个外地人,再说,也没有落户的权利,鞠叔待我好,我不能忘本,更不能忘记村子对我的关照。”龚辉说着心里话,冯书记早就握紧了他的双手。
“小伙子,不说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桥头堡村的人了。”冯书记也不是心血来潮,镇上为了招引人才,让各村选择性地考察可以落户的人,那天还就这个事,村支部讨论过龚辉,冯书记还在犹豫,这次他来了个一锤定音。
可鞠拐叔还蒙在鼓里,那天晚上,龚辉宣读委托书,都是事先背好的台词。
这些事,鞠拐叔不知,日子到了年底小年,各路走访困难户的人一波一波地来,鞠拐叔早就准备好了礼品,盛了七八个奶箱。
四
镇上的刘夏代表镇长来了。鞠拐叔并不觉得是镇上的替身就失望,他不想见大官。刘夏还添了一份个人的礼物,十斤盘锦大米是刘夏这个孩子的孝顺礼品,鞠拐叔只能再给刘夏添加一份他准备的礼物,柿子饼和大枣,只是没有加小孩子喜欢的糖果饮料的,他有点过意不去。
村子的冯书记来了,可就是没有说委托书的事,龚辉特别叮嘱书记保守这个秘密。
百业兴集团的董事长王向喜也来了,提起当年鞠拐叔当兵的事儿,惹得鞠拐叔老泪纵横。原来王向喜的父亲当年也奔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了,现在离休在家,享受着大校的军官待遇。当年是20军18团的,鞠拐叔说自己是21军3团的,数字是挨近的,可根本就没有可能认识,但往事总是有着蛛丝马迹的联系,好像参军出发的那个晚上在一起吃过饭,多少有些印象,印象淡了,就像褪色的泛黄老照片,他不能没有线索地攀人家团级干部。
鞠拐叔看看奶箱已经打发完了,心中释然了。他感觉到了幸福,毕竟还有这么多的人想着自己。他想,这个年纪,不怕生活苦点,就怕被冷落了。
准备过年了,龚辉要回老家的礼品,他早就准备好了,他花了不到百元,托人从县里的将军酒厂买了精装的将军酒,带给龚辉的父亲,给干孙子置办了一套运动服,村子有个大集,每逢阴历的4和8两天,周围村庄来赶集的很多,他瞅准了一套运动服,狠狠心就买下了。
鞠拐叔的失落总是在办完准备的事之后,龚辉走了,他觉得空唠唠的,在院子转着圈走了几遭,总算稳定了情绪。
五
还有人来。门吱呀打开,一帮子人,生面孔。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失算了。寒暄的是什么,他一句也没有记得,不时地拿眼看看屋子里还有什么礼品让他忘记了,可屋子的东西都井然有序,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成为礼品的东西了,他头天晚上做梦还梦见有陌生的人来看他,没有想到会变成真的。
尽管他相信梦,但这个梦他不信,第二天还思前想后地过滤了一遍,的确没有人来了。这次他失算了。
“这是县里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周伟壮局长。”一个陪同的人介绍着,一个高个子的人点点头。鞠拐叔就记得“军人”两个字,那长长的名字,一个字也听不清,他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大官,他看看肩章,没有;看看头,没有戴军帽。他失望了。但马上一个激灵,柺棍一撂,战战兢兢地打了一个军礼。这个军礼,已经60年没有打过了,但他的手伸得很直,手上的老筋绷起,就像蚯蚓爬满了他的手背,褐色的老年斑几乎侵蚀了手上的皮肤。他从周局长的站姿上发现,他也是个军人出身,中指垂直在裤线印痕处。
周局长的确当过兵,只是一个晚晚辈,他做过副团长,接受过很多士兵的军礼,可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庄严而沉重的军礼,一股泪花夺眶而出,赶紧立正站定回一个标准的军礼。
“啪”地一声,杂音全无,那么多的人都鸦雀无声,怔怔地看着这一老一少,不是滑稽,而是感动。
“等等,首长,我还没有交出我的领章帽徽,还有一本士兵证。”鞠拐叔顾不得安排来客坐下。局促的屋子连个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了,身边几个陪同的人退出了屋子。也是屋子一股老人的味道冲出,有几个人掩住了鼻子。
晴日,彤云飞渡,不急不缓的雪花飘飘摇摇,院子的地面落下一层洁白的雪花,仿佛如鹅毛一般,是暖的,院子西首的枣树和柿子树黑色的铁干也被一层薄雪涂上了粉白,雪花之下,银装素裹,玉宇澄明。
鞠拐叔打开那个不大的箱子,古色古香的味道溢出,还有樟脑的清香,顿时冲散了屋子的怪味。箱子里面放置了一方鲜艳的红布,红布上整齐地排列着他当兵的所有物件。
一枚五星帽徽,熠熠的光辉并未因年代久远而失色。一方胸章,有些泛黄了,上面写着“中国人民志愿军”几个字,还有依然可辨的“鞠树远”三个字。红色的塑料皮,已经褶皱了,但那枚五星仿佛还向四周射着灿烂的光芒,这是鞠树远的士兵证:中国人民志愿军21军3团3连,军衔上士班长。一本残废军人证书,三等残废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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