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病人(散文)
一
本来在一般病房,可只住了一天,就厌烦了其他病人的唉声叹气,也受不了把已逝病人推去太平间时家属们的哀嚎,黄春明给做主任的同学张超打了电话,让他把自己转入VIP一号病房。
张超特别嘱咐护士长姜丽,照顾好自己的同学。领导的同学,自然没有问题,姜丽一有空就往一号病房跑,看黄春明有什么特别的需要。
三天了,无人陪护,无人探视,没有营养品,也没有鲜花。更怪的是,三天来,病人一直没有用药。每次进到病房内,总能见到黄春明在看书,或是坐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打字。每天早晨和傍晚去病房楼东边的小树林走路锻炼,一日三餐,也是自己去餐厅吃。这是一个安静祥和的病人,根本无须特别的照顾。
你的同学,好像不是来治病,更像是来学习的。见主任难得的有空,姜丽走进主任办公室,说出心中的疑虑。
他被地方医院诊断为我所擅长治疗的肿瘤,仅从表象分析,地方医院的诊断是对的。不过,我同学没在当地医院做病理,因为信任,来北京找我。我觉得应是增生,不是肿瘤,现在正在等病理结果。
常年劳累,主任头发已经花白,但精气神充足。虽不足五十,已经是该肿瘤治疗国内首屈一指的专家。望着主任桌上摆放的全国最著名书法家写的小楷,“仁慈”,姜丽不禁想,仁慈是德,医术才是张主任的救命法宝,真希望医院里多几个像张主任这样菩萨一样的医生啊。
已没有了刚知道病情时的绝望,这几夜睡得还算好,黄春明在手机闹钟声里睁开眼睛。起床,洗漱,穿上刚刚网购的耐克鞋,拉开房门,黄春明走进走廊。十一楼走廊的东头,明亮的落地窗外是黑魆魆、深沉的夜色,但已有一抹亮色从东边的地边破土而出。
走在病房楼东边的小树林里,在还没长出树叶的枝桠间,黄春明准确地找出了启明星的位置。上学的时候,自己每天晨练,都要先找天边的启明星。这颗最明亮的星,晚上第一个出现在天空,被称为金星;早晨又变成了启明星,最晚消失。它是一颗勤劳的星,正像当年勤奋向上的自己。
有多少年没有早起,更不要说锻炼了。自己上学时的勤奋,早变成追逐金钱的辛苦了。黄春明心内充满感慨,气血随运动的增加而周转加快,思路也活跃起来。
二
大学毕业后,黄春明被分到了市公路学校。因头脑灵活,办事勤快,几年下来就做了办公室主任,成了校长须臾不能离的人。可惜校长太过好酒,除雷打不动的中午、晚上两顿酒外,有时还要加个场,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过早地把自己喝死了。校长躺进医院的时候,黄春明认识了校长的妹妹李琴,从此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在规划中的人生之路。
李琴的路桥公司,登记的是李琴的法人,其实就是校长以李琴名义经营的产业,李琴只是幌子而已。公路学校的校长,学生遍及公路系统领导层,是不愁业务的。校长在世时的忙,酒多,多半是为路桥公司,是为他自己的业务忙的。
临终前,校长把黄春明和李琴叫到病床前,为公司业务的事,单独嘱咐妹妹,有事要找黄春明,其实就有托孤的意思。想着校长对自己的好,看到李琴眼泪汪汪的样子,黄春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黄春明逐渐了解了李琴,为自己哥哥的公司忙里忙外,没时间顾家。没有家庭温暖,又不缺钱,李琴的老公越来越不务正业,整天在外花天酒地,和一个酒店的服务员同居并生了孩子,二人已到了离婚的边缘。因为校长在世时留下了狠话,敢提离婚就砸断妹夫的腿,所以名存实亡的婚姻就一直延续下来。
现在好了,既然没有了怕的人,也就没了顾忌,李琴的丈夫随即提出离婚。对婚姻早就不抱希望的李琴没有坚持,马上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李琴虽然能干,毕竟是女人,打外场就成了黄春明的事。上班时间忙工作,工作之外忙公司的事,一天两顿酒,黄春明成了第二个校长。皇帝不差饿兵,校长是明白人,托孤的同时,以较低的价格转给黄春明三成股份,黄春明的忙是有动力的。
公司的经营资质,等级很高。老校长和黄春明又都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打下的人脉基础好,公司业绩蒸蒸日上,挣了很多钱。把分红的钱拿去投资楼市,十年前,黄春明已在成都拥有了三十几套住房。
随着公司业务向西藏拓展,黄春明索性完全辞去公职,做起了专职董事长。钱挣得更多了,到后来做生意已不是以挣钱为目的,要享受的是把事做成之后的成就感。
钱越挣越多,黄春明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了。先是喝了酒容易醉,后来发展到一喝就多。这次更是感冒久拖不好,晚上盗汗严重,连续十几天的高烧不退,脖子上起了一个大包。黄春明感觉不好,马上去医院检查。被医生告知可能是肿瘤后,想到自己在北京医院的同学张超,正是治疗该类型病的专家,黄春明马上赶到了北京。
什么怀疑误诊,还要等结果,安慰自己的话而已。任何人都没有告诉,黄春明决定给自己放假,就住在医院等结果。
已经习惯了酒场里的觥筹交错,办公出行时的人前马后,被告知病情的黄春明一下陷落进即将失去生命的恐怖里。一切即将成空,当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时候,黄春明突然感到了时间的宝贵。
一切已生的疾病,都是自己造成的,如果沉浸在对过去事物的悔恨中,只会增进疾病的发展。接受自己,相信科学,相信我。张超的话似一股清泉,流进黄春明绝望的心底。
三
张超,什么时候成了一名哲学家,说的话正点中了黄春明心里的忧惧,看似安慰,又无可辩驳。看来这些年自己只忙于挣钱,心灵被钱臭蒙蔽,已完全失去了正常思考问题的能力了。
天色放亮,小树林里的人多了起来。戴着耳机,一个年轻人,应该是医生,或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从黄春明的身边慢慢跑过,从容镇定的姿势,让人感到一个人内心力量的强大。
启明星已经淡去,一轮红日,挣脱云层的羁绊,慢慢升起。这是今天的太阳,也是属于自己的太阳。只是不知道这太阳,这美好的早晨,还能属于自己多久。
有点伤感,但想起昨夜刚看过的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中的话,“你微粒般的生命在宇宙中只是一瞬,如果不趁此短暂时光将灵魂点燃,他和你就会永远消失在茫茫宇宙,永远不会重返再生”,黄春明随即振作起来。过去的自己用荒唐耗费了太多珍贵的时光,现在不知还有多少生命可用,只能抓紧将灵魂点燃,处理好自己没做好的事。
虽是晴天,仍有一点云,湿润的空气里氤氲着春天特有的气息,各种鸟的叫声起起落落。
两只不知名的鸟儿,蹦跳在还没长出叶子的树枝间。一只蹦跳着向另一只靠近,已经很近了,正在疑惑它他们会有什么动作时,原来不动的鸟儿却突然振翅飞起,落向另外的枝头。被冷落的鸟儿赶紧追过去,欢快的鸣叫着,继续原来的动作。
多像自己当初追妻子啊。想到妻子,黄春明心里一阵抽搐。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惜自己愧对了她。自己的病,是为工作,也是因为家庭。对妻子儿子的愧疚才是得病的主因吧,还有对儿子及未曾见过面孙子的想念。
省城的夜生活太丰富,各种档次的酒店、特色小吃店,成了黄春明的伙房。晚了就休息在酒店,各种各样的出差,更是把无数的时间留在了家庭之外。黄春明从没考虑过妻子的寂寞,或是考虑过,闪念而过了。男人,把钱拿回家就行了,这是黄春明挣钱后唯一觉得能对得住家,能对得住家里那个自己苦苦追求来的女人之处。其余,等自己挣够钱就放手,再去弥补吧。
可是,钱什么时候才算挣够?想收手就能收吗?弥补就有人要吗?
还没分清挣多少钱是挣够,黄春明已和李琴走到了一起。白天的工作,夜间酒场的应酬,白天黑夜的拧扯,任是两个木头人也产生感情了,何况是两个正值壮年的人。而且还有李琴美貌其表,温柔其里的诱惑以及对自己多年耐心的期待。
离婚了,李琴一直再未去寻找人生的另一半。知道李琴对自己的心思,但黄春明心里守着对家庭的责任,一直清楚地保持着二人之间的距离。但距离的防线被一次拿下大项目之后的醉酒突破了,三个月的艰苦攻关,终于拿下一段高速公路的招标,丰厚的利润在招手。黄春明高兴,和李琴喝得酩酊大醉,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已和李琴在一张床上了。
想不清是谁主动,醒来也没有去问。其实在心里,二人早就觉得谁也离不开了谁。
只是苦了妻子,也害了儿子。
男女之间的事是世间传播最快的事,很快黄春明的妻子知道了。没有想象中的大哭大闹,没有静默之后的离婚要求,妻子带儿子离开了家,把自己净身出户了。
这符合妻子的脾气,凡事看得太真,在感情问题上更是容不得半点瑕疵。这个优点,正是自己当初看上妻子,苦追妻子的原因,现在两个人反被这个优点反噬了。错误全在自己,妻子成了受害者。
再也不曾见过妻子。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从没主动联系过自己;黄春明打电话给儿子,儿子不接;结婚后有了孩子也不让自己看一眼。看来自己给这娘俩带来的伤害已是不可挽回。
把自己的尴尬的处境说给张超,让同在北京的他给儿子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张超当然做得很好,儿子的信息都是通过张超传递的。儿子的婚礼,自己都没被告知。当张超告诉自己他已尽力,但妻子儿子不让他参加时,黄春明独自一人喝了一夜的酒。
“比起因痛苦而起的罪恶,因快乐而起的罪恶更不被人宽恕和谅解”。一千年前的马可•奥勒留似乎早已预测了自己的人生。
和李琴在一起,生活上无疑是舒服的,但对妻儿的愧疚无时不在煎熬着黄春明。
所有的病,都是生活习惯病。微信上对疾病的分析,黄春明深信不疑,校长不就是这样走的吗?
所有的病,都是情绪病。黄春明也信了,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病。身体上的病,有医生去解决。心灵深处的罪恶,怎么去除呢?
和妻子分居近十年了,给钱,不要;把房子转给她,也不要,儿子也是如此。黄春明已经无计可施,怕是要带着遗憾离开了。
两个小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太阳升高,其他鸟儿的叫声也小了下去。
四
几天来,住在医院,肃静得很。李琴只道是自己出差,每天打电话嘱咐自己少喝酒。酒不喝,公司的业务不管,生活仍正常运转着。走在小树林中的黄春明突然发现,当一个人占有的越少时,生活越是清净,思想越是清明,自己想在挣很多钱后再去过的清闲生活正是这几天的样子。
早餐吃得非常清淡。黄春明觉得生活应该从吃饭改起,当然更要完全忌酒。这些年都是在为了讨好别人而生活,现在自己病了,有哪个酒场上的朋友能给自己顶替些什么?该是为自己生活的时候了,吃完饭回病房的路上,黄春明还在想。
病房的门是开着的,李琴正和张超说着什么,脸上的泪似乎刚刚擦干。
我让李琴来的,病理结果下午就能出来了,你们聊吧,张超起身出门。
你知道了?黄春明努力忍着自己的泪,但李琴的泪水还是把黄春明的泪勾引了下来。
我想,马上和孩子他妈把离婚手续办了。
嗯,她也苦,这样超脱。
还想把成都的房子都转给儿子,再在北京给他买套房子。他也许不会要,让张超去做工作吧,实在不行就写遗嘱。
我没意见,东西本来就是你的。只是这么大的事,你不该瞒着我。不论好坏,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准备接受任何结果。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该安排的问题交代的透彻,心里也轻松了很多。一整天,二人就待在屋里,说着过去的事情,并不觉得饿,午餐是用水果代替的。
快下班了,还没有等来病理报告,黄春明就带李琴去小树林里散步。这是一个名牌医院的扩增医院,建在郊区,远离城市的喧哗,多的是郊区的寂静。病房楼东边的树林,医生和护士们称为小树林。名为小树林,实际不小,树木也是移栽过来的大树,旁边有小河环绕,清新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
散步回来,二人直接去了餐厅吃饭。简单多样,干净清淡的饭菜,让李琴多吃了不少。简单真好,奢侈的生活简直就是对生命的浪费。放下筷子,李琴感叹。
一号病房里,三个人正坐在沙发上,一男一女正在逗弄两岁左右的孩子。
黄春明推门进去,坐在沙发上的男子站起来,爸,你回来了。
这是你的孙子,儿子把孩子抱给黄春明,对孩子说到,叫爷爷。
爷爷。孙子并不欺生,咯咯地笑着,伸手去揪黄春明的耳朵。黄春明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李琴来了,儿子一家来了。一定是张超暗中安排了一切,这个老同学啊,黄春明心中充满了感激。
门没有关,张超大步走了进来。见大家紧张的样子,张超大声说,病理结果出来了,正如我的判断,增生而非肿瘤。
儿子激动地走过来,一下子抱住了黄春明。毕竟已是十年未见过面,中间,儿子和黄春明都愣了一下。
一一新时代,天象也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