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媳妇(散文)
序:粉蕊丹青描不得
带外孙麦稻上萨克斯课回来已经下午五点了,媳妇在厨房正在煎鱼,我问做啥饭呢?她说米饭。我问几点开饭?她说六点半。我问有吃的吗?我饿了。她说,菜饼,那不是吗?我开始找……媳妇说:“那不,在微波炉里打着呢,知道你回来就会喊饿……你啊,就得给你烙张面饼挂你脖子上,饿死你!”(注1)
这就是我媳妇。陪伴了我大半辈子,伺候了我大半辈子,也叨叨了我大半辈子。也是,要么夫妻怎么叫做“冤家”呢。
大半辈子了,我前日里还给人说,一见我媳妇我就心慌,一会不见我媳妇我心更慌。当然,是玩笑话,也是有着几分的坦白。
岁月无痕,往事如烟。我应该为她写点什么,可多年了,迟迟未能动笔,不是意懒,而是笔拙。太多太多了,却是“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粉蕊丹青描不得,金针线线功难敌。”如欧阳修写在《渔家傲》中的愧叹。“谁傍暗香轻采摘?”也如诗人那眼前笔下心上的采莲女。采莲女采莲,我怎样去采撷她呢?我的媳妇。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是大风景,长镜头,她妆成了我的人生,半个世纪的人生,很难写的。
也不是没写,十年文章,多少有她的影子,比如,一日,我写闪小说(应征文)《老婆》:
老婆动不动不理我。
我就抑郁症了,呆坐,低头,乖得跟狗一样……
我不断犯错误,比如刚才,一双袜子,正穿一只,反穿了一只,一只灰,一只白,她说我故意的……天呐,我地确不是故意的。
只是两只袜子都洞了,而且是一顺顺,破在一个位置,穿着勒脚大拇趾头。我左右脚倒过来也不行(以往的经验行),我发现,正反两穿恰好两只脚的大拇哥能避开那两个窟窿,于是,就……
她便说我故意气她。
我……
陪她上街,一迈脚,一脚白一脚黑。
她不让我跟着她,说丢人。然后……然后就……
她又不理我了……
第二天,床头多了一打新袜子。老婆买的。
其实,这就是她,我的媳妇。我和她几年前的真实的故事。
人说老可就老了,老了老了,我鼾声重了,她却闹失眠,便分居。我仍在主卧,她去了另一卧室,那里有女儿的一张床……
转眼间半年了。
入冬,下了几场雪,天冷了,她要睡回我的身边,男人火气旺,女人却弱。夜间暖气停供,房子里冷,她独处,还是手脚冰凉,睡,蜷着,她嘟囔:“被窝半天都暖不热。”
“睡过来吧,我暖你。”我对她说。
她过来了……松软的床,她却睡得腰背疼。辛劳了一辈子,她椎间盘突出加上腰肌劳损。
主卧的双人床上垫着厚厚的席梦思,一面软一面硬的那种,翻着用,冬暖夏凉。
“翻过来吧?”我说。席梦思翻了过来,躺在上边,硬硬的凉。
两天后,她腰不疼了,我的背却呆板得难受……“翻过来吧?”她说。我说:“不用,我会习惯的。”
夫妻……
刚写到这里,手边的电话响了,是她:“晚饭吃啥?”她问我。
“随便。”
“不要随便随便的,你想吃啥,我给你做。”
“那好吧,稀饭吧。”我知道她爱喝粥。
“烙个葱油饼,好吗?”她说。
她知道我最爱吃她烙的烫面葱油饼……
早已经过了画眉问妆卿卿我我的岁月,也早已习惯了她嘘寒问暖絮絮叨叨的日子。还是那句,一会不见我媳妇我就心慌,我会“玉珍!玉珍!”地叫。
是为序。
一切过往,皆成序章。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做了我的新娘。一晃,四十二年过去了,邻家小妹如今已是我外孙的姥姥。那时,时间很慢,路程很远……
初恋,总是相思。初恋,都是故事。
从一个糖饼开始,那是在一九七二年五月。我从部队回来,第一次探亲,赶上父亲单位组织职工春游,记得,似乎去的是宝鸡,我去了。她也去了。路上,她给她的师傅,也就是我的父亲,带了些糖饼吃,是她爸爸给她做的。她爸爸是个厨子,她从小没有妈妈,她是个弃婴,一个老人,也就是后来我的岳父收养了她,她和这个老人相依为命,直到一九八二年老人病逝。焦酥的糖饼很好吃,她递给我一块,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后来,她说,“是吗?过后,听师姐说,我才知道你是师傅家的老大……好丑哦,一脸的青春痘……”。我那时正是青春爆发。我回想,对那时的她并没有多少印象,一群小女工叽叽喳喳,只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走过来,提个书包,掏出个糖饼递给了我,就走了。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
我是家中长子,她是家里的独子。我在部队当兵,是个小军官;她进厂当了工人,却做了我老爸的徒弟。
后来,她成了我弟弟妹妹们的嫂子。
弟妹们都喜欢她,弟妹们至今还习惯着以前对她的称呼“姐”。他们认识她比我早。那年,我第二次回家探亲,一天下午,她来了我家……后来说起,她说:“师傅叫我来,我真不知道是给你相亲呢……”。
里屋坐着,我给她拿点心吃,我放下门帘,她胀红着脸羞涩的低着头,手指绞着手绢,不敢看我……
那天,她穿着蓝色的背带工装,瘦瘦的,小小的个子,眉目清秀,扎着两个小辫,鼓鼓的胸脯……我……太可爱了,恍恍惚惚,似曾相识,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从此,梦里就有了她,清清爽爽,婷婷袅袅,欲说还羞的,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梦见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走……梦见我到处在找她……
我邀她看戏,父母亲安排的,他们暗中买好了两张戏票,眉户剧《红色娘子军》,在西关剧院;夜晚,我送她回家,她住在道北,我俩趴在铁路桥栏杆上看火车……她不让我进她们家的巷子,怕人看见。
我回到部队,我给她写了第一封信,告诉她部队批林批孔的事,信里还写了一首诗,写对她的思念……信发出去了,我心中忐忑不安等着她的回信。不久,她回信了。从此,祁连山下,我们两人的信件来来往往,常年游走在漫长的河西走廊的邮路上。
一封信走七天,掐着日子算着,准有,不是上午就是下午。急切切打开信,看着那熟悉的字体,似乎能嗅到她的温馨香甜。
我并不知道,她和她的闺蜜一起嘻嘻哈哈看我的来信,一起措辞给我写回信。慢慢的,后来,她不再让别人看我的信了。
大漠戈壁,西风残照,我仰望蓝天上南飞的大雁,心在远方。我知道她也一定俯身在一窗灯下呼唤着我的名字,在书写着绵绵的思念……通信是这样热烈和急切,在我俩相互收到信的同时,还有两封回信在路上,她给我寄来照片,她给我寄书,浩然的《艳阳天》,书中还夹着一片火红的枫叶,她开始给我织毛衣,她开始在信纸上的落款处写上“你的……”
第三次探亲,她去车站接我。我领她去了公园,我给她讲我下乡的故事,我给她唱俄语歌……林间深处,我俩默默对视着,我激情难耐地抱吻了她。我第一次吻了一个女孩,可以说,这是我的初吻,也是她的初吻。
她第一次带我去了她的家,她父亲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她的家是个独院,在一个巷子的最后,院里有一棵茂密的大核桃树。夏夜,我们坐在月下的院子里,我把她揽在了怀里,软软的……脂肤荑手,她的臂膀好凉好凉……她哭了,她说:“你要一辈子对我好……”
那种凉感,永远滞留在了我的指尖……永远。
第四次探亲,一九七七年。那年是蛇年,她属蛇,她二十四岁。二月十九号,正月初二,我们结了婚。我是年三十赶到家里的。三十的晚上,我在她家待到很晚很晚,她去洗澡了,她端着洗脸盆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回来了,她穿着红袄,红扑扑的脸蛋眉目清秀,我吻了她,她仍害羞,不敢看我,我说:“我走了。”她:“嗯。”我说:“后天一大早我来接你。”她说:“嗯。”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夜空飘起了雪,雪花在路灯下闪烁,迷离……
那一夜红灯高挂,喜字盈窗。那一夜雪花飞舞,熏炉溢香。那一夜云鬓斜簪,娇羞满床……
七八年十一月,我的女儿出生了,我给她起名叫雪婴。
梅花香自苦寒来
结婚了。我在我们的新房的墙壁上挂了两幅我自己的作品,一幅是周恩来总理的素描肖像,一幅是水墨梅花。
水墨梅花,焦墨苍枝,点点红梅绽放在漫天大雪中。香雪梅,傲然枝头。寓意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我送给新婚妻子的礼物,也是对她的真实写照。
一个从贫屋陋巷里走出来的,如此美丽善良从容大方的俏女子,是我可遇不可求的她。她,是那个写在《诗经》里的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是那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伊人。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有娘,守着老父亲,我媳妇她从小便拿起针线,当这个家。冬棉夏单,缝补浆洗……婚后的几十年,为我为女儿为外孙,为亲戚朋友为同事邻居,总在忙。都知道她针线活好,常年里求她帮忙做活的人就多,她有求必应,我家的缝纫机从没闲过。我局的一位女同事要出国,定制的高档西服穿到身上感到别扭,拿来找她,她一眼就看出毛病在哪里,给拆了,重新裁剪重新缝制……试问,如今,谁还在画鞋样抹袼褙纳底子做鞋呢?她。家中的针头线脑碎布头旧衣物,常常在她的一双巧手里神奇地化为靓丽的装饰。
记得,那年,我局分了房子,第一次住进新楼房,她兴奋得拿起钩针,一针针一线线,针织起一面面的窗帘、柜罩、桌布……几乎要把一个家都用流苏镂花给蒙上。那时,也兴这个。我家小外孙麦稻到现在还穿着姥姥给他打的毛线衣呢。她打的毛衣花色总会翻新,惹得女人们追捧。
论起缝纫编织刺绣,我媳妇的女红(gong工),甚至在她同龄人中都是佼佼者。
六十六年前,一个炎热的夏天,一日凌晨,在一个十字街口,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在路灯下踌躇徘徊,我的岳父赶早班遇上了,心不忍,岳父把这个婴儿抱了回来……那时,我岳父还是个打苦工的单身汉子呢。随后的日子,孤老弱女,缺衣少食,过得很艰难。我媳妇从小就眉高眼低得很在意别人的脸色,养成了温顺善良、谦恭低调、好强坚韧的性格,这性格伴随着她成长。性格决定习惯,习惯决定命运。“如果上帝关上了你的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另一道窗户。”你微笑待人,身边的朋友就多,你宽厚处事,大家就愿意亲近你。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媳妇从小失去母爱,她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妈妈,她想她的妈妈……
她小的时候,冬天,每每天黑得早,爸爸还没有下班,她怕黑,一个人站在巷口,不敢回家。“每到过年,大年三十,看着街坊邻居家灯火明亮,别人一家人热热闹闹,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听大人们讲,家家有讲究,三十晚上忌讳外人上门(讨债的或报丧的,不吉利),我也不敢去……我就特别孤独……”
婚后,她常和我说起她过去的日子,一提起往事,她就伤心落泪。后来,她爸给她娶了个后妈,后妈让她弹石棉挣钱,那活脏而且累,十岁的女孩子,活干不完,不给饭吃,打她,有一次棍子都打断了,为此,她爸和那个女人离了婚。邻居的婶们叔们都看不惯她那恶后妈,护着她,拉她到自己家,给她一口饭吃……她总念别人的好,她知道感恩,我媳妇常给我说张婶啊薛婶啊洪嫂啊,她小时候街坊邻居们怎么怎么得怜悯她,帮衬她,疼爱她……我们到现在还和过去的老邻居们追往着,逢年过节也总会去看望那些叔们婶们。在那个居住着多是铁路工人的大杂院里,她的小姐妹也多,至今,也仍联系着,来往着。虽然,我们结婚后她就离开了那个院子,虽然,那巷子也早已拆迁,过去的邻居们城南城北的,也各自东西了。
尘埃里开出一朵鲜艳的花来,苦难养成了她善良的品行,也锻造了她自强不息的性格。她学习刻苦,中学就加入了共青团。她工作认真,赢得工厂的好评。她对所有人好,大家也都喜欢亲近她。她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班里的班长,同学也都听她的。前日里,同学聚会,都已是奶奶爷爷辈的人了,大家还在说:“你永远都是我们的班长。”
我媳妇是七一年入厂。在一个国防企业,她先是做车工,后来改行做了配电工。在工厂她也是班长,电工班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不服她管的——她讲理,她公平。遇事,她总替别人着想。
刚入厂时,领导看她是团员,政治条件好,气质又好,安排她在行政楼打字。她去了一段时间,死活不当干部,要下车间当工人,受当时的教育和社会风气的影响,在她心目中工人阶级最伟大。领导器重她,同意了她的要求,要给她找一个全厂技术最好的车工师傅带她。这样,暗中因缘,她做了我父亲最后一个徒弟。后来,她,成了我的媳妇。
在家,似乎,她仍是班长。她过门时,我的弟弟妹妹都还小,俗话说“长嫂比母,小叔子似儿”,他们都叫她“姐”。后来弟妹们陆陆续续成家了。一大家人在一起,孝敬父母,勤俭持家,妯娌们和小姑子有话爱给她们的“姐”说。我妹想到我家来玩,总是先打电话问“俺玉珍姐在不?”在,她才来。我都嫉妒。退休了,她们结伴上街,结伴去旅游,无论走到哪儿弟妹们都给别人说:“这是我大嫂。”无论走到哪儿,兄弟姐妹,姑嫂妯娌,一大家子人亲亲蜜蜜热热闹闹的让旁人羡慕:“如今,这样的家庭很难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