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秋天碎(短篇小说)
果然,百姓大舞台已经装饰好,请了陕西的一个有些名气的秦剧团要唱三天三夜。戏还没有开演,消息就传了出去,雪花落着,并不能阻隔人们的热情,这十里八村的老汉老婆媳妇子,提了板凳赶了过来,行走不方便的,有的由面包车送了过来,条件最差的,也用架子车送了来。这连卖酿皮、卖烧烤的摊子也抢抓商机赶了来。下午开演,虽是老喜丧,也得按路数来,不能乱唱,必然先是一排子如泣如诉的唢呐《雁落沙滩》,呜哇,呜哇,呜哇,高高低低,哽哽噎噎,凄婉忧伤得把空气都感染了。接下来,一通锣鼓敲点,铿锵锵,铿锵锵,嘀打嘀打铿锵锵。头披银发、嘴挂银须、身背后蟠龙棍的角色上来,几个台步,亮相,哭腔叫板,“先行将,呼延兰玉,众烈士呀”,人们喊好鼓掌。苦音慢板加二流,“祭奠你亡魂归上九宵,在朝廊修座功臣庙,寡人早晚把香烧,自从把先行将为国丧命,无一日王不哭先行,王好比轩辕皇帝哭苍圣,又好比尧舜哭众生,夏禹王哭父死非命……”
马家大儿有钱。他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打工的大军去陕西打工。钱挣上了没有,谁都不知道,学了个手艺,大家却都喜欢议论探讨。十多年前,不管寒风雨雪,不分春夏秋冬,他提着个提土的铲铲在武家塬上晃荡,也没有少叫人笑话,说这娃神经不合适,想钱想疯了,能在荒山干洼的武家塬挖出宝贝!几年后,他不转悠了,先是在河滩里开了个砂料厂,折腾了几下,就有了自己的工程队,驻扎在镇上最繁华的地区。这几年,武家塬被保护起来后,人们才明白那里埋着一片汉墓群。马老大成了富户,不愁找不上媳妇成不了家,当然,他给村子的实惠也不少,过年给大家办个蓝球运动会,请戏班子唱几天戏,修个简易桥等待,大家就对他以前的事不仅不去非议,而且夸他脑袋灵光有前途。
秋风扯着雪花飘飘,锣鼓戏文有声。守在小堆家火盆前的蔡老根听着这忽隐忽现、时高时低的声音很不自在,总觉得这正经事没有办到地方上。院子里的人明显少了,闲下来的他们,也抽空出去看戏了,这时候,灵堂里又一声“哎,大啊——”,蔡老根就拿火棍敲打着火盆边边说:“这到底给谁家唱戏?演的哪出嘛!”马家老汉不言语,伸手不知道是抓雪花还是抓传过来的声音。
二人抽烟喝茶,小堆妈出来了,她疲惫不堪地看了眼蔡老根,蔡老根起来,叫了声“嫂子”,小堆妈没有说啥,朝他们两个老汉沉沉地叹了口气,出了院门。一只谁家的小黄狗跑了进来,警惕地看着两个老汉,蔡老根挪了一下脚,把火盆旁边的一根羊骨头踢了过去,小狗叼了起来,碎步跑了。蔡老根就叹息:“这世上啊,人不如狗。”马家老汉也拿起火棍敲打火盆边边,说:“你个死鬼,再指窗子骂门,我就燥了。”
天色暗了下去。快到了晚饭时节,看戏的人们散去,帮忙的人也都走了回来。厨房里开始有了人间烟火,开水的雾气散开,包裹着另外一个消息。说是马老二回来了,在百姓大舞台的对面搭起了个台子,要演时尚节目,说是要来个五天五夜。“这不是唱对台戏吗?”“这弟兄两个太有意思了。”“听说,还现场扫描二维码送红包呢。”“太热闹了。”“今晚肯定人多,得早些收拾了去占个好地方。”
马家老二的事业是在城里发展起来的,起初,他在KTV打工,干些端盘子送酒水的活计。一次,和闹事的客人打了一架,老板虽然给客人赔了钱道了歉,却认定这小伙子够义气,忠诚可靠,就提升为经理助理。早前年,老板因事在外地被抓,KTV就由马家老二打理。他的这生意,兴隆得不得了,特别是腊月正月火爆得都回不了家。马家老汉热望娃娃都能挣上钱,有自己的事业,但又担心老二那喝酒唱歌的地方总归会出事。老大看着兄弟常年不车家门,就手机上给提意见,说挣上几个钱就行了,赶紧回家才对。老二说,为啥啊?按这么说那你先回去啊。老大说,你那地方,乌烟瘴气乱七八糟,本来就不是个正经地方。老二说,咱没有做坏事,凭啥你这么说?难道你做的事情很正经吗?老大很生气,说,你以为你正经?你就是个流氓。老二回击说,你以为你正经?你不过是个掘墓贼。老大说,你等着瞧!老二说,我骑的驴,看着唱本,走着瞧呢!
明眼人不猜就知道,马老二和马老大的对台戏是唱定了。
蔡老根进屋,给蔡木头的牌位前上了炷香,听见有人这么议论,就皱紧了眉毛。他看着火盆边低头透火的马家老汉,突然心生同情。唉,这马家老汉也是爷爷辈的人了,娃娃咋都这么不听话呢这么任性呢?真是猫老不逼鼠啊。也就没有拿言语刺激他,只闷头喝茶,今晚得继续熬夜陪小堆娘母子守望灵呢。天擦黑,雪停了,却起了风。白天帮忙的人都去看老戏看时尚节目了,小堆家的院子就显得空荡荡的。风有一绺子没一绺子,把摆在院子里的几个花圈吹得东倒西歪,蔡老根和马家老汉把它们扶起来,又跌倒,扶起来,又跌倒。帐篷也不牢靠,绑在四个角子上的绳子轧轧作响,像是要断掉的样子。蔡老根进屋,问小堆找铁丝,又和马家老汉把帐篷加固了一下。不久,风声里传来激情音乐和一个女人的喊叫:“嗨,嗨起来,一起来,跳起来,舞起来!”也传来板胡、梆子的拉奏和敲打:“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风调雨顺太平年……”
“太平个屁!”蔡老根拍了一下大腿,差点丢掉了手中的茶缸。灵堂里也有了反应,小堆妈哭泣着:“哎,死鬼,丢下小堆咋过活呢——你死了看不着了——”马家老汉和蔡老根都听见了,都没有出声,滋溜滋溜地吸着茶水。蔡老根憋不住了,本想再骂几句,却说了个人情话:“冷不?”马家老汉说:”“不冷。”“冷了就进屋去。”“不去,屋里还比外面冷。”屋里有四堵墙遮挡着,可不能生火取暖,怕温度高了对躺在地上的蔡木头不利。夜呱子又在附近“呱呱”地叫了几声,悄无声息后,只有百姓大舞台的声音不时传来。马家老汉又叹息一声,蔡老根说:“怕娃娃胡闹弄出事?”马家老汉说:“唉,天不遂人愿啊。”沉寂良久,蔡老根下定决心似的,说:“我去说说他们。”马家老汉说:“好啊!”又补充,“两个愣娃呛着噎着你,别怪我老汉。”蔡老根说:“人么,总归要讲个道理。”
等不到天明。听声音,戏散了,时尚表演出同时结束了。两班人马都驻扎在舞台附近,蔡老根捏着手电筒摸摸索索过去,正赶上他们这两帮人吃宵夜,狼吞虎咽的。蔡老根揭起他们的帐篷找啊找,就把马家两个儿子找见,叫到了一边。马家的儿子给蔡老根发香烟,蔡老根犹豫了一下,接上,人家又给打着了火,凑到嘴上点燃。蔡老根心想,这态度还差不多嘛。就说:“老大,老二,老伯给你们说个事。你们不能这么唱戏啊,对台戏。”老大老二乐了,说:“蔡伯,我们弟兄唱对台戏,不是才热闹么。”蔡老根说:“对着呢对着呢。问题是,你殁了的蔡伯受不了啊。”二人又乐了,说:“蔡伯,你看,我们咋对着唱,好歹也是给死了的蔡家老人家唱戏吧。他有啥不乐意的。他不理解,村子里的理解么。不唱戏才有人在背后指着指头骂我呢。”
蔡老根有些着急,朝远处的旧村子看了几眼,好像是看马家老汉,也好像在看蔡木头高悬有眼睛。又给马家老大、老二说:“唱戏啊啥的都是好事。眼下,灵堂里就小堆一个,哭都没有个人帮应,孤单得可怜啊。老伯我的意思,戏,你们演着,人,去老院里帮衬一下。”马老大、马老二听了,几乎跳了起来:“我又不是他儿子,去帮衬还不叫人笑话死。哪有这道理啊!”蔡老根就叹息一声,掏出手绢擦眼泪,说:“娃,不怪你们,都怪我们这些老大汉把事没有做好啊。”
要说谁命苦,还是蔡木头和小堆啊。蔡木头出了事故,小堆虽然是个孩子,但也不小了吧。他的亲娘见搁上了不得动弹还要人侍候的残废,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跟上一个围户猎手跑了,村子里到她娘家亲戚家都打听过了,就是没有找见人。蔡木头好歹算是因工伤残,队里也很着急。不久,有个要饭的女人讨要到了村子,队里一看事情有些对路数,就答应这女的只要照顾好蔡木头,可以不上工。这个女人,就成了小堆现在的娘。女人过日子照顾蔡木头都没有大问题,关键是,半年还没有下来,她提了个条件,如果不答应,她就立马走人。她说,人口太多,家穷,照顾不过来不说,主要是害怕养不活。
人口多,养不活,遭罪孽,还名声不好背。当时,小堆妈跑掉时,不光丢下小堆,还丢下了小堆的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且都不是三岁的憨板子,啥都不懂。蔡木头六神无主,已经另出去过日子的蔡老根也没有主张。娃娃得养活,大哥得有人照顾,也不能叫小堆的后妈走掉。总不能把活人掐死饿死吧。选择只有一个:送人。先忍着痛,把哭着喊着的女子送给了庆阳一户人家。这两个儿子娃,送哪里,蔡老根突然想到,马有财结婚多年了,因为看护队里的庄稼,冻下了病根,还没有生下娃,就送他吧。就是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接受。蔡老根偷偷一问,白得了两个儿子娃,两口子乐坏了,一口答应,保证把两个娃不挨饿不受冻地拉扯成人。这两个娃,本名叫蔡大双、蔡小双,到了马有财家,就叫马大双、马小双。如今人叫马老大、马老二。
娃是送了人,血脉连着。马有财家不亏待两个娃,两个娃却有事没事往亲大大跟前跑,甚至怀揣了马家碗饽饽送过去。送了人娃,相当于泼出去的水,蔡木头不是不乐意看到大双、小双,而是觉得娃娃偷拿马家的馍本来就不对,担心这样惹得人家不高兴而叫娃受罪。就抡着拐杖打他们,打得他们哭大喊娘。蔡木头骂:“你两个是马家的人,我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今后再跑着来,我就打断你两个的腿,和我一样瘸一辈子。”小堆和他后妈就躲在门背后流眼泪。
想起来,蔡老根后悔得肠子都疼。对马老大、马老二弟兄说:“娃,事情都过往多年了,就不要多计较了。常言说,打断的骨头连着筋,你亲大殁的时候,口里只念叨了你两个的名字啊。再说了,人死灯灭,你要往小堆脸上看呢,以前你们没有帮过他一把,现在帮一把也能行。”马老大说:“蔡伯,道理说得对。那我们过去,不会有说三道四的吧?”蔡老根连忙说:“不会不会,这人伦天理在呢,不会。”马老大又说:“那,就是承认我们是老蔡的儿子了?”蔡老根点着头:“是是是,是这个理。”马老大说:“好,蔡伯,这事你作主,我们就听你的。”
一回头,关山里的天气又变了。雪花落了下来,一片一片的,在蔡老根的手电光里跳动。蔡老根到了大哥家的院子里,马家老汉还守在火盆旁边,看地上的痕迹,抽了不少烟。他看见蔡老根晃着手电筒过来,赶紧扶着腰站起来,打量着蔡老根。蔡老根坐下,有些暗暗得意,说:“事情稳着呢,放心。他们好歹是木头的儿,明天就来帮衬小堆了”,又扭头问,“你个老鬼,不会有想法吧?”马家老汉说:“有啥想法?没有,一点都没有,这就最好这就最好,免得有人说我不地道。”就把热茶给蔡老根递了过去。二人讨论着,照这样子,蔡木头的事基本还是圆满的,按照安排,后天就可以叫木头大哥入土为安了。便心急火燎地盼望着天明。
天却亮得晚。夜里的雪只是毛了一点,凌晨时分停了,天空的灰云比起往常罩的更加严实。早起的蔡老根和马家老汉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互相瞅着。按理,大双、小双应该比其他人要来得早一些才合适。正想着,他们提着一令白纸、两瓶子酒、两包点心,竟然穿着孝袍来了。把东西放到台阶上,两个人进屋,跪下,烧香点裱,接着叫了声“大——”包含着种种复杂的成分,就抖动肩膀哭了起来,哭得清鼻眼泪都分不清。守在灵堂里面也回应了一声“大——”又回应一声“哎,我的娃,可怜着——”这阵阵哭声,浓烈而凝重,卷着一股子旋风冲出屋子,冲出院子,在旧村庄的上空回荡。不由自主,蔡老根也哭了,“哎,哥——”马家老汉也哭了,“老哥啊——”
这情形,让所有知道他们恩恩怨怨的亲戚和庄家大吃一惊。
中午,又是羊汤碎烫面饼子。马家老汉自己从厨房端了一碗,守在火盆前开吃,他近几天没有认真吃过饭,现在感觉肚子里空的只有茶水了。蔡老根端了一碗过来,说:“吃啊。”马家老汉头都不抬地回应:“嗯,吃。”蔡老根照例把碗端进屋去,摆在大哥的牌位前,作个揖,心里说:“哥,你喝口羊汤,这是给你做的。事情,顺心着呢,娃都是好娃,你就放心。”他似乎感觉得到木头的眼睛在满意地瞅着他。他走出来时,听见灵堂里他们几个嘀咕,就停下了脚步。心想,毕竟小堆、大双、小双是亲兄弟,多沟通交流真是天大的喜事。
“大的遗物都整理好了?”这是马大双的声音。“嗯”,这是小堆的声音。“该放到大身上的都放上了?”“嗯。”“眼镜也放上了?”“嗯。”“大的眼镜不能放啊”马大双的声音稍高了些,情绪明显有些激动。小堆说:“大生前的爱物,二伯叫放上呢。”眼镜的事,蔡老根也只是听说,不能确信,但从马老大的口里说出来,情况就不一般。蔡木头有一年进到关山老林给队里砍竹子伐木头,相伴去的几个人不小心滚下了山坡,被一个崖茬子挡住,幸亏没有掉下去。几个人起来,就看见一个洞口对着他们,估计是一个坟墓的穿堂。胆大的拿砍刀刨了几下土,就露出了些东西。其他人拣了什么,没有人说,蔡木头拣回来一付眼镜,蔡老根是知道的。
马大双说:“小堆,不能放。赶紧取出来。那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你不知道有多值钱。”小堆说:“这得听二伯的。”就听马小双说:“咱们是亲弟兄,大事情要咱们弟兄做主才对。”马大双又说:“是是是,你以后还得靠弟兄帮衬着往瓷实里过日子呢,总不能靠二伯去呀。这眼镜,我变成钱,多一半给你,日子就顺活多了。”三个人在灵堂里低声争吵了起来,并且还有撕扯声传出来。就听小堆娘哭了一声:“哎,你个死鬼啊——往后咋过啊——”马家老汉听见这声哭,就起身走了过来。
蔡老根越听觉得越不像话,越听就越生气,揭开灵帐,跨步进去,指着大双、小双说:“苍天在上,死者为尊啊!你们,你们两个这都是啥意思!啥意思!就是为了图这付眼镜?”径直从大哥蔡木头的衣袖里揣出眼镜,捏在手里,在他们眼前晃动了一下,复又揭开灵帐,跨出灵堂,大喊:“天啊,这都是啥事啊。”马家老汉看出他要摔眼镜,急忙上去拦劝,却没有拦劝住,一道光从就半空划过,跌落在地上。
一声脆响,整个秋天晃动了几下。本就混沌不清的世道,似乎清明了起来。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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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