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英雄救美”后的第三天，邵武的钱丢了。邵武从操场打篮球回来，汗滋滋的，把外衣搁在课桌上，去了厕所，再回到教室时，发现兜里的一百元钱没了。那时，只有臧风莺在教室。臧风莺学习刻苦，连课余时间也不放过，可成绩总在中游漂荡，拔不了尖。
　　 有人怀疑臧风莺，因为她具有作案动机。一是臧风莺家里穷，缺钱；二是她在现场，有作案条件。后来似乎得到证实，有人看见臧风莺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百元钱，臧风莺当时感到十分纳闷，好端端的，兜里突然多了一百元钱。
　　 臧风莺成了“贼婆子”，像一个爆炸新闻，在校园内炸开了，引起不小震动。流言蜚语，冷嘲热讽，指指点点，朝臧风莺扑来。臧风莺一开始与人解释，极力申辩，可没人相信。后来干脆啥也不说，好像默认了一般，她被孤立，被蔑视，甚至被唾骂。她感到万分委屈，却无处诉说，而郁郁寡欢。
　　 可恨的是，出事后的第二天，李珏竟然不见了，躲着不露面。郭岩民心里骂李珏也太损了，对臧风莺打击太大，再不收场，会害死臧风莺的。不能再等了，他要挺身而出，帮臧风莺解围。
　　 郭岩民私下里找到邵武，塞给他一百元钱，说在操场上捡的，不要冤枉臧风莺。邵武在班上当着同学们的面澄清了这件事，还臧风莺清白。臧风莺流下了感激的泪水，更坚定了自己对郭岩民的好感和爱慕之心。
　　 从此，郭岩民认为李珏是个小人，渐渐疏远了他。
　　 多少年了，这事恍如昨日，历历在目。臧风莺生气离家后，好几天没有回家，郭岩民既难过又高兴，心里十分矛盾。他放心不下她，怕她在外遭罪，怕有个好歹。他在镇上找过，叫大女儿秀敏也去找过，都没找到。郭岩民自由自语说：“臧风莺，你终于解脱了，自由了，不用跟着我受罪了。”
　　 该透析了。由于透析的人多，虽然县人民医院新盖了大楼，血检中心在七楼，透析分A、B区，比原来的扩大了三倍，但还是人满为患。这么多年了，郭岩民去年五月才从夜班挪到中班，这次在晚上八点才有空床。十多天了，臧风莺一点消息都没有，郭岩民非常沮丧，无心进行透析，在镇上闲逛，希望奇迹发生，能遇到臧风莺。
　　 秀敏突然出现在郭岩民面前，拉他进城透析。“敏敏，你不好好上学，你咋回来了？谁叫你回来的？”郭岩民嗔怪道。秀敏今年上高三，两个多月后就要考大学，如此关键时刻怎能耽误学习呢？
　　 “妈妈叫我来的。”
　　 “你妈在哪儿？”郭岩民急切地问。
　　 “我、我不晓得，她给我打电话，说你今天该透析了，要我回来陪你去医院。”秀敏眼神闪烁。
　　 郭岩民赶紧拨打臧风莺的电话，一直“嘟嘟嘟”地叫着，没人接。再次拨打时，还是没人接。郭岩民经不住女儿的劝说，坐最后一趟班车进城。进入七楼血检中心，郭岩民要秀敏赶紧回学校，别耽误学习。秀敏不听，硬要陪他做完透析才走。郭岩民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值班的护士说病人家属应该去休息区呆着，这里头由她们护士照看。秀敏不得不待在休息区，拿出一本物理书埋头看起来。
　　 透析区内，弥漫着凝滞和压抑的气氛。血液透析机不时发出“叮叮”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血液在透析机的管道内循环流动时低低的响声。除此之外，还少有人说话。这些声音，郭岩民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也听烦了。一听到这些声音，心就发紧，头皮发麻，仿佛人生已走到了尽头。
　　 自从臧风莺“失联”后，郭岩民总失眠，有时彻夜睡不着，脑海里挤满了与臧风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可今天奇了怪了，躺在病床上，一会就睡着了。郭岩民回到了高中时代，漫步在大山脚下的那个校园内，好像失去什么，在寻找什么。他拉着臧风莺的手走在校园后山的石板路上，坐在那棵高大的柏树下，看天空那朵静止不动的云彩。绚烂的晚霞染红了他们，也染红了田野、村庄、校园，以及眼前的一切。晚霞越来越红，像血一样，他们仿佛被浸泡在血泊里。郭岩民发现臧风莺全身是血，她把手从他紧握的手中抽出来，起身走了。郭岩民惊呆了，大声哭喊：“风莺，你别走。你别走——”
　　 醒来方知是梦，眼角汪着泪水。郭岩民睁眼一看，秀敏站在病床前，问他怎么啦？郭岩民擦掉眼泪说：“我梦见你妈了。你妈是不是来过？我刚才迷迷糊糊好像握着她的手。”
　　 秀敏忍不住抿嘴笑道：“嗯。妈来过，刚走了。你握得太紧，把妈的手都握疼了。”
　　 “啊？你咋不留住她。”郭岩民大吃一惊，要下床立即去追，因脖颈上插着管子，被秀敏摁回床上。郭岩民两眼盯着天花板，长吁短叹，非常失落。
　　 做完透析，已是凌晨了。郭岩民把秀敏送回学校，返回往堂侄家走去，每次做完透析要麻烦侄子，心里总过意不去。可又无可奈何，他舍不得花钱住店。侄子说花那个冤枉钱干嘛，家里有床，空着也是空着，看得起他才去他家住。侄子的话像冬天里的一杯白开水，暖心。
　　 喧闹一天的街道，渐渐趋于平静。灯光像人昏睡的眼，偶尔有出租车“嗖”地疾驰而去，间或有流浪狗“嘚嘚”跑过。郭岩民觉得自己像那流浪狗一样，流浪在人生的道路上，不知还能流浪多久。正感慨时，忽然听到对面小巷子里传来喊救命的声音，停下来细听，又听到了一声，好像是个女人在呼救。
　　 郭岩民来不及多想，立即向对面跑去，与一辆呼啸而来的车子擦身而过。他拾起街边地上被人丢弃的半截锹把，向巷子里冲去。巷子昏暗，十几米远处的墙边，有两个黑影在拉扯，推搡，好像上演一曲模糊不清的皮影戏。郭岩民上前，大致看出是一男一女，男的使劲撕扯着那女的上衣，女的拼命反抗。郭岩民举起锹把用力朝那男的脑袋打去，那男的“哎哟”一声，愣了一会，转身逃去。
　　 郭岩民拽着那女的跑到街上，在灯光下定睛一看，惊讶道：“风莺，怎么是你？”
　　 “是我。”风莺惊魂甫定，嗫嚅道。连忙转过身，把扯开的衬衣扣好。
　　 “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郭岩民上前，情不自禁地握住臧风莺的手，生怕她逃走似的。
　　 “我，我给别人当保姆。他家少爷要吃肯德基，我往回走时，就被人劫住了。幸好，幸好你来了。”臧风莺说着哭起来，不知是喜还是悲，也许两者都有。
　　 郭岩民笑着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郑重申明，这次可不是我导演的。”
　　 臧风莺被逗乐了，扑进郭岩民的怀里，用手轻轻捶着他的胸膛说：“你真坏，亏你还笑得出来。”
　　
　　 五
　　 中午的阳光炙烤着县城，街边梧桐树上的知了扯破嗓子鸣叫着。在河边二楼的一间茶馆里，臧风莺坐在靠河边的窗口旁，她的对面是一个打扮时尚的中年女人，那女人与苗条无缘，却透露出持重、干练和高贵的气质。在这种高贵气质的光芒照耀下，臧风莺这个乡下女人相形见绌，她扯了扯因洗过多次而略显灰白的衬衣，尽量把皱巴的地方抻平。
　　 微凉的河风轻轻吹拂，臧风莺感到惬意，和着知了的鸣叫舒缓了压抑和尬聊的气氛。桌旁站着的那个高个子年轻女孩，上次在皇冠大酒店电梯前见过，她微微欠身，向臧风莺介绍道：“臧女士，你好！这是我们余董事长，也就是我们李经理的夫人。你们聊，我去叫服务员上茶。”
　　 余董事长仔细打量臧风莺，而后微笑说：“怪不得我家老李总在我面前夸你，原来他的老同学是个美人呀。”
　　 “你家老李是谁？”臧风莺疑惑地问。
　　 “呵呵。老李就是李珏，还能有谁。”余董事长嘴角上扬，浅笑道。
　　 臧风莺一听，心里不免有点紧张，思忖着对面这个女人约她的真正目的，脸上却平静地说：“噢。那你今天约我来干嘛？”
　　 “我受我家老李之托，来帮你们，来给你们出主意，这也是我的主意。”
　　 “那他咋不来？”
　　 “他怕你误会他。上次他约你见面，他全告诉我了。”
　　 “误会？哼哼。他是不好意思见我吧。”臧风莺讥笑道。
　　 “你误会了，我与他感情很好。他那是考查你，考查你值不值得我们去帮助。现在想傍大款的人太多了，都主动往上蹭，送‘货’上门。他说你不一样，值得我们帮助。”余董事长郑重地说，“可是，他给你们捐款，你们不接受。没办法，他只好请我出面。”
　　 这时，那高个女孩走过来，说：“我们余董事长和李经理热衷公益事业，他们已资助好几个贫困学生，现在还在资助。”
　　 “噢！”臧风莺惊愕不已，为自己对老同学的误会感到歉意。
　　 “闲话少说。我此次来的真正目的，是建议你家老公换肾，我已打听过，换肾是治疗肾衰竭的最好的办法。”余董事长意味深长地说。
　　 “换肾，需要多少钱？”臧风莺问。
　　 “四十万。”
　　 “四十万？太贵了，去哪儿筹那么多钱。不行，不行。”臧风莺连连摇头。
　　 余董事长说可以申请轻松筹，他们符合申请的条件，让有爱心的人一起帮助他们。臧风莺沉思良久，她晓得轻松筹是用来捐款的，她曾经捐过两次，虽然捐的钱不多，但表示自己的一份心意。她苦笑着说还是算了吧，哪能筹到四十万。余董事长笑着说：“我代表我家老李，向你承诺，筹款后还差的钱由我们来负责。”
　　 “那，那怎行。让你们资助那么多钱，我们过意不去。”臧风莺依然拒绝，心有不安。
　　 几天后，轻松筹申请成功，不过是背着郭岩民申办的。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在朋友圈里，郭岩民还是知道了，为此对臧风莺发过火，责怪她自作主张，害得他一点面子都没有。
　　 二十天后，得到社会爱心人士捐款共计八万一千多元，其中，有个叫“阿余”的人捐了三次，共捐三万元。臧风莺猜出阿余是谁，从心底里非常感激和敬佩她。然而臧风莺高兴不起来，说离四十万还差得太远。郭岩民笑着说：“知足吧，这已经不少了。”
　　 又到了透析的时候，当郭岩民来到病床前时，发现多年的病友老张躺在临近的床上，惊讶地问：“你不是去换肾了吗？咋又回来透析了？”
　　 “哎！别提了。”老张摇头叹息，“换肾以前，以为换了肾就没事了，谁知换肾同样是高风险，成功率低。何况肾移植后还需要药物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药费不是小数目。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的，可得慎重考虑。你看我，白花那么多钱，白挨了一刀，还得透析。哎……”
　　 郭岩民和臧风莺听了，沉默不语，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无情地浇灭。一会，郭岩民淡然笑了笑，低声对臧风莺说：“不换了。”
　　 “啊？不行。不试试，万一成功了呢。”臧风莺阴郁地说。
　　 “我决定了，不换，何必呢，咱们没那个条件，经不起折腾。”郭岩民像是对臧风莺说，又像自言自语。
　　 “那，那捐了的钱咋办？”
　　 “退了。”
　　 “退哪儿去？”
　　 这时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可能是有人要进来探病，大夫不让。郭岩民朝门口看了看，见一个人走进来，东张西望，在寻找什么。郭岩民觉得似曾相识，而那人看到郭岩民时立即走了过来，叫了声“郭岩民”。
　　 “哦。阿华。”郭岩民终于认出来了，兴奋地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东莞吗？”
　　 “回来看你，想你了呗。”阿华低声说，勉强笑了一下，脸上却有淡淡的悲伤。他继续说，“来了十多个同学，大夫不让进，我们就与她磨嘴皮子，她被我们感动了，同意我们一次进来一个，但要求不得大声喧哗。”
　　 阿华出去了，依次进来天巧、邓俊、静飞……李珏最后进来，郭岩民感到意外，心里觉得别扭，阴阳怪气地说：“哎呦，怎敢劳驾李大经理，小人受不起啊。”
　　 李珏知道郭岩民对他有意见，可他并不生气，而是低声问准备啥时候换肾？郭岩民说不换了。李珏惊愕地问为啥，郭岩民说不为啥。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郭岩民要臧风莺回避一下，他有事问李大经理。
　　 “李珏，我问你，那次你‘陷害’臧风莺‘偷钱’，说好自导自演，你倒好，第二天就开溜了，一连几天没见人影。你太损了，太不地道，差点害死臧风莺。”
　　 “我，我也不想这样。可谁能想到，我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郭岩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李珏，心想，你狡辩吧你。
　　 “我妈出车祸了。”
　　 “啊！婶咋样？”
　　 “没抢救过来。”李珏阴郁地说。
　　 “……”郭岩民替李珏没了妈而难过，这么多年一直误会李珏。
　　 李珏离开时，说风莺是个好女人，要郭岩民好好珍惜，好好活着。而后迟疑了一会，忧郁地说：“‘妹子’死了。本不想告诉你，想了想还是告诉你吧，我们准备去送他一程。”
　　 “啊！怎么回事？”郭岩民几乎从床上坐起来。
　　 “他从四层楼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当时就不行了。”李珏强忍住泪水说。
　　 郭岩民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透不过气来，看着李珏离去的背影大声说：“等等我，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