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礁石】冷战(小说)
一
阳光在老屋外面盘桓,屋内光线黯淡,像奶奶暗沉的脸庞。自从奶奶离我而去后,我的世界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奶奶和母亲填满了我的记忆,带我穿越与她们交集的过往时光。
厨房里冷锅冷灶,没有一点烧火做饭后的余温,我用手背试了一下黑不溜秋的鼎罐盖子,冰冰的。父亲没有做饭,我没生气,我早已习惯父亲的这种冷漠。堂屋里传来窸窣声,我晓得父亲在堂屋里,他对我从打工回来无动于衷,继续忙他的重要事情。
堂屋左上角的地窖里,一个古铜色的“大灯泡”缓缓升上来。那是父亲标志性的头,顶上的头发谢光了,被阳光晒得黝黑,像抹了桐油。
你回来做么格?父亲冷冷地说。
我没有答话,心想,我回来复读,明知故问。
饿了自己去做饭。父亲一边盖地窖,一边硬邦邦地说。地窖盖子是用茶杯粗的杂木两端削成长方形,再卡在地窖口的两端凹槽里,密排。
地窖里堆放着去年的红薯,散发出红薯的清香和腐烂后的霉味,还有泥土的腥味。父亲踩着地窖壁沿的小坑,两手一撑,来到地面。母亲没走之前,像下地窖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全是母亲的,父亲很少下去过。
我要复读。我说。我连称呼都省了,内心十分忐忑。
没钱。父亲拿话砸我,见我不死心,不耐烦说,还读么格鬼脑壳书,你能考上大学?做梦吧你。没钱让你糟蹋,败家子。
我睥睨父亲,怨恨像晨雾一样从心底涌起。我在县第一中学上的高中,高二下学期和同学打架,被开除,只好从城市转移到农村,到了现在的镇中学。父亲打了我一巴掌,对我彻底失望,从此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堆臭狗屎,甚至连臭狗屎都不如,因为臭狗屎还能做肥料。
我愣在那儿,说,我要复读。
没钱。你不是去打工了吗?父亲咬牙说。口水溅到我脸上,像下雨。
才七十块,不够。给钱。我无所畏惧,仰头睥睨父亲。我和堂哥他们去城郊给人打了半个月的禾,头顶烈日,脸庞晒得像雷公菌一样,黑黝黝的。
父亲烦我,气冲冲地说,要钱没有,地窖里有红薯,自己挑到场上卖去。
我把目光挪向地窖,凝视着,好像地窖张着口讥笑我。我走出屋外,一屁股坐在桃树下的黄豆秸秆上。我实在太乏了,两只腿已支撑不住我的身体。肚子叽里咕噜响,我拿出剩下的半个面包,漫不经心地嚼着。早上吃了半个,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再走了十五、六里的上山路,那半个面包早已化作热量,散了。
二
新水镇几乎每天都在膨胀,街道两边密集的新楼房和宽敞的水泥路把旧街撵往人们记忆的深处。镇上逢五(日期是五的倍数)赶场,吸引了十里八乡的村民凑热闹。集市上和街道两旁,各式大遮阳伞一溜排开,伞下是用木板拼凑的摊子,接龙似的,沿街向两端绵延。赶场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人,若是周末,也能看到一撮一撮穿校服的学生,像鱼儿在水里游动。
我站在街边一个岔口处的角落里,把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我不是武侠剧里的侠客装神秘,而是不敢抬头,怕遇见熟人,怕那轻蔑和嘲弄的眼神。身旁有两只箩筐,筐里装着满满的红薯。我没有吆喝,静静地守株待兔,祈祷“上帝”光顾。
挑着一百二十多斤红薯,走了十几里蜿蜒的山路,后果是压得我两肩火辣辣地疼,汗如黄豆,大颗大颗往下滴。从下地窖装红薯,提到地面,到挑着红薯出门,父亲瞅都没瞅一眼,牵着那头黄牛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我看着父亲的背影,用眼睛狠狠剜了他一眼。
当日头落到街对面的楼顶上时,我已完全暴露在一片金黄的晚霞里。红薯一直没人光顾,我开始急躁不安,倘若卖不掉,又得挑回去,就会被父亲耻笑好长时间。
上帝终于来了,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叽叽喳喳笑着走过来,蹲在箩筐前,惊讶地问,这个季节还卖红薯,是红心的吗?
坏了,其中一个是我班上的,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把斗笠压得更低,用鼻孔低声回答,不是。
是白心的吗?
不是。
她们失望地走了。而我的额头早已沁出汗来。
成舒。有人冷不丁喊我的名字。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那人已空降在我的跟前。
玫玫,你咋来了?我躲是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与她打招呼。
想你了呗。玫玫盯着我打量一番,好像不认识我似的,诧异道,额的妈呀!脸黑得像包公,演戏呢?
我,我……我结巴了,不晓得如何回答。玫玫是我的高中同学,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我俩的关系有点暧昧,但还没到男女朋友的份上,因为中间那层窗户纸谁也没去捅破。
这个季节卖红薯,怕……玫玫瞅着箩筐里的红薯,思忖了一会,俏皮地问,是不是准备去东山(再起)?
哪有东山,只有南山。我半真半开玩笑地说。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我去去就来。玫玫说完就走了,我目送她淹没在人潮中。大约一袋烟的工夫,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看着装他不是农民。他径直来到跟前,问红薯咋个卖。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一块钱一斤,多要可以再便宜点。
贵了点,八毛,咋样?那人与我讨价还价。这时,玫玫来了,向他递眼色,大声说,你这人太不爽快,不就是两筐红薯,还犹豫么格,全要了吧。那男的迟疑了一下,仿佛做出重大决定似的,坚定地说,一块就一块,我全要了。
我啊了一声,挑着红薯跟着那男的去了旁边的店里过磅,扣去箩筐的重量,红薯有一百二十三斤。那男的要给我一百二十三元,我说一百就够了,他说该多少就多少,硬把钱塞给我。我很不意思,好像占了他多大便宜。
三
我从来没有如此高兴过,要请玫玫吃凉粉。玫玫莞尔一笑,说凉粉有么格吃的,留着钱还是去东山吧。
凉粉酸酸的,甜甜的,冰冰的,好吃得不得了。我边说边吧唧嘴巴,装作很享受的样子。
你自己吃吧。玫玫见我高兴,脉脉地看了我一眼,说,请我也行,就请我去你家吧。
啊?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从来没带女同学回过家。内心暗喜,嘴上却说,还是别去了,我家穷,路又远,你走不动。
我不管,走不动,你背我。玫玫翘起嘴笑着说。她说完雀跃着向前走去,我挑着空箩筐赶紧屁颠屁颠地跟着。
到家时,圆月已跃上后山,藏在树林后,村庄沉浸在梦幻般的朦胧里。玫玫坚持走到了家,没有我想象中的娇贵,没给我背她的机会。她瘫坐在屋前的黄豆秸秆上,豆荚不时发出爆裂的声响。老屋黑魆魆的,像个沉默的老人。父亲下地还没回来。
我晓得父亲把钥匙藏在哪儿,在走廊上几只旧鞋里摸出钥匙,开门,拉开灯,烧火做饭。玫玫没有一点怨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对一切感到新鲜,帮我择菜洗菜,我们配合默契。
鼎罐里饭开了,咕嘟咕嘟冒泡。屋外有脚步声和重物墩在地上的声音,父亲回来了,我心里不免紧张,不晓得父亲对玫玫的突然造访作何反应。
父亲在门外看了一眼,没吱声,就忙着去堂屋剁猪草去了。我听到猪在哼哼着拱猪栏,抗议还不给它们开晚餐。既然父亲没吭声,我也保持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玫玫惊愕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浮起了淡淡的忧愁。我低声安慰玫玫说,别多心,我父亲就那样。
吃饭时,父亲倚在猪栏前看条猪们大快朵颐。我叫他吃饭,他没理我。玫玫坚持要等父亲,一起吃,经不住我再三催促,动了筷子。我往玫玫碗里夹血豆腐和腊肉,夹了不少,笑着说,你辛苦了,多吃点。玫玫看了我一眼嗔怪道,你想撑死我呀?
睡觉让我犯了难,我家就两张床,父亲一张,我一张。我让玫玫睡我床上,可我不会与父亲睡一床,打死也不会。玫玫问我睡哪儿,我故装轻松说,别管我,我自有办法。其实,我打算在堂屋里坐一夜,在门外守着玫玫。
把玫玫安顿好,我出门踏入堂屋时,父亲出现在我面前,用低沉的声音命令我,还是学生,你们不能同床。
父亲误会我了,我一听就来气,故意拧着干,嚷道,你管我做么格,我毕业了,不是学生了,咋不可以在一起。心想,就是学生,同居一下没啥大不了的。
坏分子。说你不听,今晚敢在一起,我就打死你。父亲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你个老东西!打呀,打死我算了,反正姆妈被你打死了,也不在乎多打死一个。我怒气冲冲地说,伸出头让父亲打,视死如归。父亲并没有再打,扬起的手无力垂下,蔫蔫地回了自己的卧房。
我晓得,母亲的死,是父亲心中永远的痛,也是父亲的软肋。而我戳到了父亲的痛处,一举击溃了父亲的怒气和傲气。
成舒,他是你爸,你咋能这样对他呢?玫玫打开门,气呼呼地对我说,而后跑出去,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之中。
我没反应过来,没有拽住玫玫,等回过神,立即追了出去。除了茫茫月色,没有玫玫的身影,于是大喊,玫玫——
玫玫,你在哪儿——
四
我喊了好久,喊得喉咙嘶哑了,还是没有玫玫的回应。玫玫走了,是被父亲气走的,我更恨父亲。
玫玫的家离新水镇不远,我去过她村里。我惴惴不安,顾不得害怕,沿着山路高一脚低一脚向镇上摸去,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去。玫玫父母对我好一顿盘问,像审小偷似的,最后还威胁我,若找不到玫玫,要去公安局告我。玫玫没有回家。我后来才晓得,她躲在我家老屋后的一个黑暗角落里,在那儿待了一夜,成了花脚蚊子肆虐的对象,脸上被咬了好多个包。
我离家而去,一刻都不想待下去。父亲下地去了,我没有打招呼,反正他不在乎我,打不招呼都一个样。我去了百里外的一个县城复读,远离了我熟悉的小城,熟悉的学校,还有我那些烂子朋友。那儿是陌生的,我仿佛置身一个偏远的荒岛,孤身一人,远离一切烦恼和困扰,专心学习。我要让父亲瞧瞧,我这堆臭狗屎也有变成金子的时候。
我把对父亲的恨发泄到学习中去,玩命地学习,一有“疑难杂症”就去找老师,刨根问底,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久了,老师烦我,躲着我,为了学习,我连脸都不要,利用一切机会,不分地点,不分场合,拦住老师答疑解惑。我成了“神经病”,成了令人讨厌的学生。
玫玫不再与我联系,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被她无情地抛弃,倍受煎熬,难过了将近一个月,才慢慢调整过来。我唯有拼命学习,把她摁在记忆的沙滩里,努力忘记她。我置身“孤岛”求学,除了我姐谁也没告诉。我倒霉有这样一个父亲,但庆幸有一个好姐姐。姐姐在佛山打工,每月给我寄钱。姐姐小学毕业,在厂里是流水线前一直站着做事的人,每天要站十一二个小时。姐姐好像不爱打扮,一件衬衣洗得发白了还在穿,连我都看不过眼,想说她几句。
由于我基础好,学习成绩像长了翅膀,一路高歌猛进。一年后,我如愿以偿考上了重本,去了东北一大旮旯里,差点出了国界。我又一次远离了父亲,越远越好,再也不想见到他。考上重本后,我跑到母校旁边的山上,竭斯底里宣泄了一回,臭美了一回。我想回家趾高气扬地向父亲大声宣布,我考上大学了。气气他,看他惊讶和被气的样子,可想想还是算了。我想告诉玫玫,去了她家,她不在,她父母还因那事对我耿耿于怀,像防贼似的把我堵在门口,没让我进屋。
我把胜利的喜悦仅仅分享给了姐,没再扩大范围。好像兜里突然有了很多钱,紧紧捂住,生怕别人偷走一样。我叮嘱姐姐,千万不能告诉父亲,若是父亲问起,就说我讨米去了。说完吃吃地笑了,有种报复后的快感。
我只身一人去了北方,没人送我。姐姐本来说好要来送我,可她为了我的学费,舍不得一天的工资。我多想看到玫玫的身影,可又是怎样的痴心妄想。我像一个锦衣夜行之人,没人知道我是一个大学生,更没人知道我去哪儿。
第二年寒假,我依然留校,可没了第一年留校时那种兴奋和幸福感。除夕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寒风呜呜,我独自伫立在宿舍楼顶上,眺望郊区,远处烟花腾空而起,像花儿绚烂开放,噼噼啪啪声隐隐荡来。那声音把我带回遥远的家乡,我想起了母亲,奶奶,姐,还有小时候父亲给我的炮仗……这些坠着我的心下沉,再下沉。我不由得掏出手机,给姐打电话,姐,我想你了……
姐沉默了好久,说,你回家吧。我也回去。
要不我去你那儿。我说。我眼睛发热,鼻子发涩。
还是回家吧,厂里不方便。姐说。
我嗯了一声,下楼赶忙收拾东西,给辅导员打了招呼,坐最后一趟班车赶往火车站。
五
我没有直接回家,却敲响了向东家的门。向东与玫玫在一个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玫玫在家吗?一阵闲谈后,最后绕到我想要的主题上,我急切地问。
在家。咋啦?对她情丝未了?向东嬉笑着说,要不要我帮忙?从中穿哈针引哈线,当哈红娘啥的。
没,没。我连忙掩饰,脸却刷地红了,把我出卖了。
哎呀!玫玫有对象了。向东一惊一乍。
啊?真的假的?我惊愕不已,噌地站起来,两眼死死地盯着向东。
向东坏笑,看把你急的,还说对她没意思。都这个年龄了害哪门子羞,既然对她有意思,就大胆去追吧。谈到玫玫,向东话就多了,说她两年前给附近的几个同学送红薯,给他送了三十多斤,好多红薯起了黑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