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师父是个要面子的人(散文)
初次见到我的师父,是在公司的展牌上。
那个冬天,非常冷。江南人家的屋檐下都挂着一根根胡萝卜样的冰笋,晶莹剔透,像是一溜串水晶。这几十年,全世界都闹温室效应,屋檐下的冰挂早就不见了。江南的冬天,能飘个雪花,都让人兴奋。沧海桑田,天地人都焕然一新。记忆中的许多人和物,早没了踪影。不过,我的师父却让我记忆深刻。
我刚从北国戍边回来,转业到这家企业当一名模具工。原本,我是被分配到民政局坐办公室的,但我自己非要下工厂当个技术工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工人阶级的地位还是相当高,做电工、模具工这样技术活的小伙子,很受女孩子青睐。劳动光荣!
橱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冰,里边的照片和文字有点模糊,但还看得清。橱窗里展示的是公司开厂以来的模范人物。
这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那张面孔年轻、白皙,双眼皮的大眼炯炯有神,厚厚的嘴唇笑得有些腼腆,整齐的牙齿,好像穿在一根线上的珍珠。他穿着深蓝色工装,外面罩着一件浅灰色挂脖围裙。臂膀结实有力,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力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陪我到车间上岗的人事员见我凝视着这张1958年拍摄的劳动模范肖像,一脸坏笑地对我说,这是你的师父,以后做模具,你就跟他当学徒。
“好,好呀。”我高兴地答应着,“没想到,我的师父还是个老帅哥呢。”听了我的自言自语,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下来,更是莫名其妙地笑弯了腰。“这有啥好笑的?”我给她突如其来的一笑,笑晕了。听了我的话,人事员笑得更厉害了,后来直接蹲到了地上。
到了车间,我才知道,原来我师父是个五十多岁的大麻子。时间久了,我才知道,车间里的工友们,人前喊他刘师父,背后都喊他刘大麻子。特别是材料员小徐,他对我师父有些意见,常常对人说起我师父的样貌,是“麻子里边套麻子,麻子里边还生朵花”。后来,到了年底吧,车间里的工友们争当工厂先进工作者。他和我师父两人争得最起劲,为了10块钱的奖金,两个人差点动了手。小徐一个螺丝帽甩过去,正打在我师父的鼻子上,把鼻翼上打了个小豁口,到医院缝了好几针。我因为刚从北方回到江南,听不懂南蛮子们吵吵什么,就一个人静静地蹲在角落里。这一幕正好被路过的老还厂长(我的厂长姓还,江南土著姓)看见,他大喝一声,都别吵了,就你们这个觉悟还想当先进?你看人家小江,不愧是党员,是部队转业同志,人家工作很出色,评先进时却一声不吭。这个先进,我做主,就给他了。这是我在工厂二十多年里,第一次当了次先进,也是唯一一次先进。不过,当年我很识相,大红花自己戴,10块钱给师父买了慰问品。师父很满意,说,妈妈地,这个小鬼真懂事。和小徐那个兔崽子比,一个天,一个地。
见了师父,我多少有些诧异,但一点不觉得好笑。麻子有啥好笑的,我当兵的部队里,军、师两级首长里,有好几个大麻子,不短胳膊不缺腿的,他们都是令人尊敬的战将呢。江南俗语说:“十个麻子九个俏,还有一个俏的让小寡妇去上吊。”见到师父的当天,我很为他的相貌惋惜,师父长一张国字脸,粗眉大眼,皮肤白净,要不是一脸的坑坑洼洼,相貌还是很英俊的。
见到师父的当下,我像在军队遇到首长一样,恭恭敬敬地给他敬了个军礼。然后声音洪亮地向他报告:报告师父,你的徒弟江凤鸣向你报到!师父乐的,差点把大嘴咧到脖颈上,一叠声地说:好,好,好。他高兴地伸过来铁钳般的大手,握的我手指发麻。
从那天起,我开始跟师父学做模具。他技术好,人也耐心,一招一式教得很仔细。他有了徒弟,也就有了私心。单独给我一张台钳桌,还帮我领了一整套的钳子、钢锯、铁榔头、什锦锉和千分尺等计量器具。当工人是要做指标的,我是学徒工,不能单独考核,我的指标就跟师父捆在一起。每次开工票,也都写的是师父的名字。那个时候,还是大锅饭,平均主义,每个月不管干部职工,都有五元钱的奖金。可是,我因为偷偷读书看报不守规矩,一年的奖金几乎全被扣光了。师父从来没因为扣奖金的事骂过我,厂里规定,职工扣掉的奖金,班组可以自行分配。自行分配的奖金里,当班长的师父自然得益最多。
我们模具班一共有七个人,五个是江南土著,说一口我怎么也听不懂的吴语。师父是个苏北人,那个口语我多少连蒙带猜还能知道个意思。因为没法与别人沟通,我就每天跟师父黏在一起。当兵的吃得起苦,受得起罪。班里苦脏累的活,我几乎全包了。这让当班长的师父很受用,我的到来,让他少了许多派工上的矛盾。
师父对工件的加工要求很严格,每个面都用千分尺反复地量,他从来不许我的孔洞有负公差。加工模具前,必须在材料上划线。用钻床打孔,必须用冲锤打出圆芯,并且留下余度用什锦锉手工扩孔精细加工。在他的严格要求下,我们班从未出过质量事故。我学徒那年在师父指导下做的一套铝箔引信片加工模,到了新世纪,一家工厂还在用,三十多年过去了,精度不差毫厘。
公司领导们都说,刘师父的麻脸没面子,但模具班干的活很有面子。不久,师父就带领我们两个徒弟,干了一件很有脸面的事。
这年的夏天,电力部和机械部两部联合下文,对我们企业进行技术改造,在惠泉山下建立新厂,工作流程实现自动化,车间、实验室全部要铺地轨。师父带我和师兄老曹还有电焊工小王,从厂部领受了给车间铺地轨的任务。
那个时代,讲究自力更生,勤俭办事。厂长老还为了省钱,从铁道部门买了一堆拧了麻花的旧钢轨,要求我们变废为宝,旧物利用,还要一丝不差地铺到流水线上。我和老曹、小王看见这堆烂麻花,气就不打一处来。师兄老曹就发牢骚说:师父,这麻子不是麻子的——是坑人呀!师父听了,黑了脸:妈妈地,你小兔崽子说啥呢?大庆的王铁人说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废话少说,麻溜干活!
师父拖来一根钢轨,让电焊工小王将一个弯头烧红,抡起十八榜大锤就开砸。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砸了十几下,就吭哧、吭哧地砸不动了。我们毕竟是模具工,不是白铁匠,是干细活的,不是做粗工的,抡大锤、出死力不是我们的长处。
师父累得满脸的麻子涨得通红,一屁股坐在地上还使劲嚷嚷:小曹、小江,你们照我的样子,继续砸。六月骄阳、七月酷暑,大夏天烧着电焊抡大锤,工友们都笑我们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干的是寻死的活。可师命难违啊,我们师兄弟三人,每天都在骄阳下,烧电焊抡大锤,每天流的汗能装好几洗脸盆。
我们几次发牢骚,说这活不是人干的,要找领导说道说道。可每次师父都说,小江你是党员吧?小曹、小王你俩也是团员,难道还不如我这个白丁老头子觉悟高?牢骚可以在我这里发,但不许找领导。谁找领导就不是我徒弟!那个时候的年轻人,都信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的话,不敢不听。
就这样,我们三个师兄弟,每天烧电焊、抡大锤,一寸一尺地夯直麻花钢轨,师父则拿了水平仪测量高低。抡大锤砸钢轨,不是拿绣花针刺绣,一锤下去,高低很难掌握。我们就对了师父嚷:师父,你以为我们还是做模具呢,模具平面是用磨床磨出来的,你可以用水平仪测。这个钢轨是用大锤砸的,你也用水平仪测呀,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横竖你不用抡锤,可也得体恤体恤我们兄弟呀。师父听了,照旧的麻脸一黑:妈妈地,小兔崽子,你们懂个屁!千年大计,质量第一,要是哪天轨道车翻了,死伤了人,你们谁替老子去坐班房?少废话,麻溜干活!
师父如此不通情理,从这天起,我们私下里不再叫他师父,也跟其他工友一样,喊他刘大麻子。
秋风起来的时候,工厂人行道旁的月季花和山茶花,开得火一样红。师父的麻脸比花儿还红。那是他的胸门前开了朵大红花。经过三个月的拼命劳作,我们师徒四人终于夯直了三百多米的麻花钢轨,并且一次铺设成功。老还厂长把一朵立功的大红花戴在了师父胸前,在全厂职工如潮的掌声中,表彰他带的三个徒弟,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为企业省下老大一鼻子钱,还提前完成了任务。要求全厂向我们学习。我坐在台下,拼命为师父鼓掌,师父的光荣,就是我们兄弟三个的光荣。我发现此时师父脸上的每颗麻点,都红彤彤、亮晶晶。
师父的大名上了《机电日报》,为我们的企业,为我们模具班挣了大脸面。记者真的会吹牛呀,说他是跟唐僧带领三个徒弟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去西天成功取经一样的大英雄。我师兄老曹说,这都哪跟哪呀,扯淡扯得没个影。
全厂职工表彰大会过后,厂部说我们这个小组特别能战斗,就又给了我们新的更艰巨的任务,架设行车轨道。说白了,就是继续烧电焊、抡大锤,夯直麻花钢轨。我们师兄弟三个,明知这是领导忽悠咱,但是师父受领了任务,并且还立下军令状:保证提前完成任务!师命难违,刘大麻子说能干,徒弟们咋办?继续出大力,流大汗。不想干,也得干。
不过,啥事都不可太逞能。这一次,师父没能再给企业、给模具班挣面子,他栽了,而且栽得很难看。
师父听了我们师兄弟发牢骚,看着我们每天汗透衣衫,碱花朵朵,不光要烧电焊、抡大锤,还要爬高爬低,心里就多了层怜悯。那时新厂还没盖澡堂子,师父就跟领导要求了一项特权,下班前让我们去锅炉房小浴池洗个澡。这样,每天收了工,师父先洗,然后,我们师兄弟们一起去冲个凉。
都说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秋天来了,人特别的爱犯困,况且我们师兄弟三个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这天的活,特别的累。吃过中饭,我们师兄弟三人爬上还没有建成的实验大楼顶层休息。九月里,不冷不热,微风习习,甚是惬意。抽了根烟,说了会话,三个人竟不约而同地睡着了。等到睡醒了,师兄弟们傻了眼,眼前站着分管工地劳动纪律的副厂长老魏。上班睡大觉,没啥好说的,扣罚两个月奖金。
每天累死累活,还要扣奖金,哥仨一商量,不干了。
不干,不是真的不干,是消极怠工。那个时候,吃的是大锅饭,工人干活凭得全是自觉,叫做阶级觉悟。上个世纪的中国,你罢工不行,怠工,再大的领导也没辙。师父眼看着工作进度慢了下来,他急呀。一方面批评我们阶级觉悟低,一方面请求领导看在小伙子们吃苦吃累努力工作的份上,法外施恩。但魏厂长说啥不答应。他是个老新四军,一向军人秉性,功过分明。师父求情没用,觉得很没面子,整天黑着个脸,闷闷不乐。
这天下班前,他照例去锅炉房洗澡。和烧锅炉的桂师傅一起泡在水池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们都是苏北老乡,平时关系不错。俩人聊着聊着,桂师傅就说漏了嘴。说是你们还是先进班组呢,你的徒弟大白天的上工睡觉,是我看见报告了魏厂长。我师父听了一个激灵,像是一颗火星扔进干柴,点燃了他的心火。立刻就骂出来:妈妈地,你个老兔子崽子。原来你就是那个王连举。王连举是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红灯记》中的告密叛徒。我师父没啥文化,他骂谁是叛徒,就说人家是王连举。
桂师傅也不示弱,他觉得自己检举揭发没有错,对“坏人坏事”就是要坚决斗争。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相骂起来。骂到后来,我这个口拙又没啥文化的师父,就一记老拳挥过去,打得桂师傅鼻破血流。桂师傅吃了亏,就一下跳将起来,拿了塑料舀勺乱挥。两个人在锅炉房动了粗,打到忘情时,居然人不知鬼不觉地打出了锅炉房大门。
两个人赤身裸体,在光天化日之下,露着百花花的大屁股,挥拳踢脚、蹦跳腾跃,吓得上中班的大姑娘、小媳妇,连连惊叫。女工们红着脸,低着头,满世界乱逃,像是蚂蚁炸了窝。我们是个电工企业,除了我们金工车间,每个车间都是女工占一多半。两个老男人的表演真是惊世骇俗,建厂几十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时就有人跑来报告:快快快,你们的师父疯了,光着腚跟人打架呢。不等我们赶到,早有女工跑去厂部报告,说是我师父大白天耍流氓呢。幸亏那个时候电话不普及,我们工厂又处在远郊,要不然一个110打到警局,我师父那可就要狗屎包子上身——吃不了兜着走了。
老还厂长赶到现场的时候,我师父和桂师傅还光着屁股在地上打滚呢,两个人猪一样拱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打得正热闹。老还厂长见了如此场景,气得脸都白了,大声哈斥:成何体统,还不赶快松了手爬起来。两个人扭打正欢,依旧纠缠在一起。老还厂长急了,从废品库门口找来一把大竹扫把,使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劲头,向着两个人的屁股横扫下去。白花花的屁股上,顿时起了无数红色的小蚯蚓,疼得两个老家伙哇哇鬼叫,不得不住了手。
这件事弄得我师父是颜面尽失,一张麻脸很久不敢见人。有女工给厂部写信,说我师父耍流氓,要开他的批判会。老还厂长和魏厂长不愧是老革命,两个人一合计,说不就是为了个面子问题,打了个架吗,耍谁的流氓了?我们师兄弟三个,知道了两位厂长的意思,也合伙给厂部写了信,给师父求情。厂部最终决定: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责成两个人一起写检讨,每人罚款10元。我师父每个月工资才360毛,10块已经是重罚了。
自从知道师父是为我们兄弟三人报仇和人打架,心底里都非常感激。师父为我们吃了大亏,露了大丑,我们一定要努力工作,为师父把面子争回来。这之后,我们不仅没有再闯祸,而且工作比以往更卖力。我们约定好了,每天早上班半小时,晚下班一小时,不但要把耽误的工期赶回来,还要争取超额完成任务。
九月二十日,我们提前十天完成了全部行车轨道架设任务,为“十一”国庆节献礼。
老还厂长见我们又一次提前完成了任务,非常高兴。他说,功是功,过是过,实践证明模具班刘大麻子是好样的。在“十一”迎国庆立功表彰大会上,我们模具班被记三等功一次。我师父再次带上大红花,还在肩上披了红丝带,站在台上,他的满脸麻子又一次放射出红彤彤、亮晶晶的光彩。
新工厂建成后,企业从全国各地调来一大批高级知识分子和技术人员。生产设备越来越先进,产品也越来越复杂。我师父识字不多,渐渐地看图纸也困难了。但他不识字,却识理。总是鼓励我和技术员老施要多读书,学习新技术。于是,我和老施先后读了业余技工学校,后来他去读了电大,我去了复旦大学。在我们利用上班间隙偷偷复习功课时,师父不再像以前那样扣我们的奖金,还给我们望风打掩护。师父脸麻眼不麻,他一直对人说,这两个小伙子,早晚能成器。后来,老施去了某研究所当所长,我也成长为企业高管。
师父老了,退休后重操旧业,开了一个车木小作坊。他生产的产品是木质陀螺,我们这座江南小城的人都俗称“打不死”。陀螺是要不停地抽打,才会一直旋转不倒下的。就像人一样,要不断鞭策,才会一往无前。我儿子三岁时,师父送了他一个“打不死”。跟他以往做的模具一样,这个木头陀螺,圆润精细,上面的三道装饰刻线的间距,也都丝毫不差,一丝不苟。
有一次,我遇到师兄老曹,他比我大两岁,已经退休了。他告诉我说,师父八十多了,老的不行了,手也抖了,眼也花了,有天早上,抓了床上小孙子的大便当油条,想往嘴里送时,被老伴打掉了。我听了不由得噗嗤一笑。我知道他这是编排师父呢,就学着师父生气时的苏北腔说:妈妈地,你这个小兔崽子,编故事也编得不像腔调。师父是如何精细之人,你糊弄鬼呢?
我们师兄弟一起哈哈大笑。曹师兄一边笑,一边说,咱这个师父一辈子都要面子。咱们再鬼,也没他的点子多。说罢,我们又一次哈哈大笑。
二哥厉害,不管什么题材,写起来都游刃有余。佩服之至。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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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二哥,祝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