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李闰:前尘往事不可追(散文)
光绪十五年(1889)冬,李闰在兰州生下儿子,名传择,取字兰生。谭嗣同已结婚六年多了,才迎了第一个孩子,不久谭继洵于十二月一日(12月22日)喜升任湖北巡抚,可谓是双喜临门。谭嗣同平日里对卢氏所生的弟妹都非常喜爱亲切,现在自己有孩子,他人虽在浏阳,心却在兰州。过年后,谭嗣同赶至武昌,为父亲谭继洵即将赴任湖北巡抚而布置一切,就住在岳父武昌家中。
至五月十八日(7月4日),谭继洵因与李寿蓉为姻亲,故上折《道员李寿蓉与臣姻亲例应回避折》。骨肉刚刚团聚,李寿蓉当年就被改派安徽,在安庆任安庐滁和道道员。光绪二十一年(1893),又被派去了芜湖任徽宁池太广道道员,直至在任上离世。
谭继洵是个循规蹈矩的官员,不怎么亲近儿女们,但李寿蓉是个有趣的老头,他素有才名,从来不在下人面前摆架子。他平日里喜欢听人讲故事,自己也喜欢讲故事,还会将那些有趣的故事写下来。正是这个有趣的老头,极爱谭嗣同,也给予了谭嗣同很多慰藉。每次谭嗣同去看望他,李寿蓉都非常开心,都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亲自给他准备很暖和的被子。谭嗣同也非常喜欢去岳父家,甚至觉得呆在岳父家比呆在自己家里还舒心,后来李寿蓉调到安徽当官去了,他不辞劳苦地时常与夫人一道跑去看他。
光绪十八年(1892)秋,谭嗣同携李闰至安庆,看望岳父。光绪十九年(1893)春,谭嗣同经九江赴芜湖,又去看望岳父,住了三天,时李寿蓉在徽宁池太广道任。当李寿蓉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故去,他伤心了很久。直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正月,谭嗣同由南京乘船至武汉,途径芜湖,怀想岳父,特地作了《江行感旧诗》四首,最后一首情感最为深重:
花落棠梨冷券台,过车谁为翦蒿莱。年时鸡酒弥珍重,曾自乔公墓下来。
三
谁都知道谭嗣同长身玉立,虽然皮肤黝黑,但灼灼的目光,英俊的面庞,俨然一个风流倜傥的伟丈夫。李闰端庄娴淑,面目和善,但相貌平凡,个子不高,且有些富态,柿饼般的脸上还有些“雀斑”,且从来不事粉饰。偶尔叔伯兄弟相聚,就会议论议论谁的老婆最漂亮,当时他们兄弟间公认,老九的老婆最漂亮,老九本人长相倒不敢恭维,总是要打趣老九。老七嗣同对此从来不参与议论,某次同族的嫂子见他在一旁不作声,便笑着调侃他道:“七叔(嗣同),七婶蛮不错的吧?”嗣同不以为意,爽朗地回答:“是呀!是呀!配我有多,配我有多!”见他一脸坦荡,众人不由为之动容。当时他仅有的儿子兰生已然夭折,但谭嗣同不光著文反对纳妾,且严以律己。到南京为官,他带着李闰、二嫂、侄子侄女等一同前往。应陈宝箴回湖南参与维新运动时,他先送李闰回到浏阳,细心地将她们安顿好后,才奔赴长沙。
谭嗣同忧国忧民,不断寻求经世之学、救国救民之道,与李闰厮守的日子很少。即使在一起,也不善卿卿我我,李闰也有失落。但在嗣同平日言论的感召下,她渐渐认可丈夫义重于私情,乃毅然以乐羊子妻自居。十多年的夫妻生活,让李闰清楚地知道,谭嗣同洁如冰雪,了无纤尘,视富贵如浮云。他东奔西走,为的只是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四亿百姓的安危。也因此,她不愿用儿女情长和家庭琐事去羁绊他。十五年里,他们过着包办婚姻中难得的恩爱平和的生活,也成了谭嗣同生命里的亮色。
谭嗣同刚刚到达北京时,特地写信给李闰:朝廷毅然变法,国事大有可为。而他身体尚好,精神极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后太忙,万难常写家信回去,请妻子勿挂念。而他自己不光挂念着妻子家人,还挂念着妻子的思想进步,特地寄上《女学报》及女学堂书各一包,且叮嘱她,今后想看《女学报》,可托好友唐才常等人去买。《女学报》为中国女学会主办,多为宣传变法维新,提倡女学,争取女权等等。而在夫君嗣同鼓励下,李闰名列中国女学会倡办董事之列。女学会于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1897年12月)创办了女学堂。谭嗣同不光参加了女学堂筹备活动,还以夫人李闰的名义为女学会捐款百金,每年经常费十金,名标第一。后有石印捐册寄到浏阳家里来,李闰的格式为“赏花翎江苏补用知府浏阳谭嗣同之妻,诰封恭人长沙李闰捐助开办常年经费洋银壹百拾圆”。由此,谭氏伉俪情深,志同道合,于维新事业付出了自己的光与热。
谭嗣同应召北上后,一天天刚蒙蒙亮,李闰突然听闻厅堂上有人大呼“老七进京不好!”其声凄厉,将李闰从睡梦中惊醒,吓得她赶紧起床,打开房门出去查看。内院寂静无人,大门也紧闭,未曾看到人影。李闰忙唤老仆人杨妈起床,让她到外院察看情况,是不是有人来过?杨妈打开大门,外院也寂然无人,仆人们都还没起床。李闰认为这呼喊声来得蹊跷,好多天都闷闷不乐。过后听说嗣同在武昌卧病在床,以来梦兆就此验证了,才放下悬着的心。谁知谭嗣同六月从武昌进京,七月二十日召见,八月十三日就死于国难。担任军机章京只有20多天,谢恩折都尚未及时呈上。当时,李闰并不知情。噩耗迟迟传到浏阳,已是落叶衰败,凄风苦雨的深秋了。无异是晴天霹雳,无异是天塌下来了,李闰抢地呼天,几经晕厥。她坚决要去北京奔丧,被家里人劝住了。等到清醒暗自思量,以后守寡岁月漫长,该如何捱过?她不免忧心如焚,柔肠寸断。但念及还要瞒着公公谭继洵,她有泪只能往肚子里咽,强压着绵绵悲痛。到后来,公公也终于知道噩耗了,她再忍不住了,每每念及丈夫惨死菜市口,于寒夜夜深人静时,不禁悲从中来,终于不管不顾地哀哀地哭出声来。
其时,谭继洵已罢官在家,不堪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在伤心苦恼中,夜不成眠,乃踱至窗外扬声说:“七嫂,你不要过份伤心了,使我及全家都很难过。你要知道,复生(嗣同之字)已不能复生了,他将来的名声,必然在我之上。”古代《礼记》上有曰“寡妇不夜哭”,李闰是翰林的女儿,平日出入都十分知礼。她知道自己逾礼了,赶紧抑制住伤心,停止了哭泣,移步窗前,用低沉的语调说:“爹爹,听你话,我不敢再越礼了。”为了减轻她的悲痛里,谭继洵让她搬出了先前的卧室,住到了厅次右边的房间。一年多后,谭继洵哀惧交加,离开了人间,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了她肩上。
谭嗣同英年捐躯,膝下犹虚,谭继洵便以谭嗣襄之子传炜兼祧为嗣,又将其两女归其教育婚配:还郑重地告诫她:“你兄嫂为人老实,不识书文,以后管理家务,教育子女,由你一概承担!”至此,李闰顿悟未亡人往后的责任尚极为重大,徒有悲伤,于事无补。于是,她力图振作,因谭嗣同在狱中作的诗有“忍死须臾待社根”之句,并改名为“臾生”,表示自己含悲忍辱暂且苟活之意。她果然含辛茹苦,不辱所命,治家并井有条,从未松懈,对兄嫂黎氏如同姊妹,出同行寝同室,相互扶持维持全家大小。对子女之教育婚配,亦严亦慈。嫁给宋姓之黎氏大女儿不时回娘家,李闰总是笑逐颜开,待她特别亲热。
但伤痛和思念绵绵不绝,撕扯着李闰的心。她太懂得夫君对昔日那些琴剑及书籍等的喜爱,而今他已逝去,她要为他好好保存那些昔日的物品。于是,她悉心捡点谭嗣同的种种遗物,一一封存好,让人放置在她居室的阁楼之上。竟然有数十个大大小小木箱,还有不少藤箱竹簏,而今物在人非,睹物思人,又是一番伤心。木箱中内贮瓷器、书籍、砚石、字画、古钱,古代刀剑及仪器、乐器、昆曲抄本等,还有旧式手枪等物。藤箱中则为佛经、佛像、法器(佛经佛像多来自“金陵刻经处”)。有六、七只竹簏中,所藏多系刊物,计有《申报》《时务报》《湘报》《湘学报》《知耻报》《知新报》《农学报》《算学报》等等,及英人丁韪良译《万国律例》《英文字典》《日文字典》《新约全书》、谭嗣同昔日演算草稿数十本(用毛边纸、毛笔演算)及当时所谓格致书籍。特别地,木箱中贮有湘乡曾国荃刊行的《王船山全书》,谭嗣同亲批点,盖有“浏阳谭氏复子雠书”篆文印。也许是不愿重睹故物,李闰深闭楼门近30年,裱褙之件及书册多被虫蠹。直至李闰逝世第二年,其孙谭训聪于她居室楼上发现这些遗物。后来,几经社会动荡,所有这些遗物竟不知所终。
民国二年(1912),时任湖南民政司长的刘人熙,忆及弟子谭嗣同为变法牺牲之惨烈,遂呈请北洋政府褒扬谭嗣同,兴建纪念祠。大总统袁世凯慨然同意,内阁总理唐绍仪颁布褒扬令,下拨了500光洋兴建纪念祠。浏阳县知事随后划拨了前清县典史署前500平方尺空地以建祠,在西城正街上。500光洋,自是不够,但李闰顾不了那么多,毅变卖了部分家产,就召集匠人动工了。想想她踮着一双小脚,日日奔波于家里和工地上,家人也劝她不必如此辛苦。她早已满面是泪,这一天她等得太久了,她的夫君为了这个民族和国家的维新变法已殉难五年了,终于等来了世人的认可!她一定要尽快建好夫君的祠堂,让世人知道她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她要好好地纪念她,好好宣扬他的精神和气节!至民国三年(1913)秋天,祠堂终于建好了,李闰站在大门跟前,悲喜交加,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这是一座沉稳大气的祠堂,坐北朝南,祠门上额嵌有“谭烈士专祠”汉白玉石碑。自南向北,中轴线上,依次为前门、前厅、过亭和后堂,过亭两旁为天井。后堂神龛上题“俎豆馨香”,牌位上题“中华民国烈士谭公讳嗣同字复生之神位”。前厅正中,挂着梁启超送来的匾,其上“民国先觉”四个大字兀自沉重。李闰还特地购得左侧杂屋,以作宾客休息之所。
李闰少即好读博览,擅长诗韵,生平爱作诗词,也喜欢高歌朗诵。她每日黎明即起,至大厅祖宗座前,将其新做诗词,高声念后,即拍案大哭,曾呼曰,“且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但她所写的诗从未留有稿文,多是随做随焚。每月初一及十五及夫君嗣同生辰忌日,李闰都要祭奠他。孙媳妇刘萍君嫁到谭家后,李闰必携谭训聪夫妇到谭嗣同烈士祠向神座前拜奠,焚香燃烛相祭奠。她还作悼忘诗,书于钱纸之上,裹着头上竹簪焚于炉内,以寄托哀思,痛哭而返。刘萍君常常陪在一旁,她太知道李闰心里重重的痛苦。
但李闰时刻没有忘记未亡人的责任。刘萍君是谭家早就定下的娃娃亲,她7岁进入浏阳女子师范就读时,李闰任学校总学监。每当李闰到小学部时,就会要刘萍君把所有作业送给她阅看。听说刘萍君母亲要替她缠足时,就劝阻道:萍君是我们谭家的媳妇,不必给她裹脚!刘萍君17岁嫁入谭门,第二年就生了儿子。李闰喜形于色,当即手抱着刚出世的孩子,来到正厅祖宗牌位前焚香敲磬,向祖先祷告:“我谭家已有继承遗志的人了!”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在她卧室的墙上,李闰特地悬挂了一张谭嗣同的画像,对丈夫的思念陪伴她度过了几十年孤独的时光。念及肩上的重任,她只能苟且偷生,只能用满含热泪的诗句来慰藉伤痛的内心。有悼亡诗一卷保留在天井坡谭家祖屋里,惜“文革”中被抄家而下落不明。流传至今的一首七律《悼亡》,李闺当年之痛断肝肠赫然可见:
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
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
已无壮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尘。
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亡人!
四
李闰一生坎坷,三岁失母,青年丧子,中年丧夫。尽管谭继洵将谭嗣襄的儿子谭传炜兼祧过继给她,但后来谭传炜自杀,她老年之时又不得不担负起抚育两个孙子的重任。但她无比坚强。在谭嗣同受难之后,谭家的境况日益衰落,为了贴补家用,她还将浏阳老宅临街的几间房子开做了客栈。
就在当年戊戌北上出发前,谭嗣同曾向浏阳的浏通银号借银四百两作为旅费,并留有借据,由他亲笔书写,只是未加印章。谭继洵一直没有主持分家,每年对成年儿女均拨给一定之费用,谭嗣同向来没有私财,又不敢向谭继洵伸手要钱。谭嗣同所借的这笔钱,直至他殉难后,谭继洵给几个儿子分家后,李闰才还清。为了教育子女,李闰特意在借条上加了批注:本利清楚,日期清楚,此据子孙应永远保存。李闰死后,孙子谭恒锐于皮匣中发现,还感慨和伤心了好久。
昔日谭嗣同《旧学四种》,在南京由他自己请人刻印,有《寥天一阁文》《莽苍苍斋诗》《远遗堂集外文》《石菊影庐笔识》。当时印刷并不多,后来因谭传炜家失火,那些印板都被烧毁了。但李闰及家人看来,谭嗣同自《仁学》外,尚有《兴算学议》一卷、《思纬吉凶台短书》十卷、《壮飞楼治事》十篇、《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四卷、《剑经衍葛》一卷、《印录》一卷。自谭嗣同遇害后,手稿散佚很多,李闰很看重嗣同的遗著,既伤心于印版已毁,又忧虑于天长日久文稿不复再见。于是,她花时间和心血,亲手将所搜集之遗文整理成《补遗》一卷,交给谭传赞,并与他谋划重新刊行。宣统三年(1911年)与谭传赞在长沙重刊《旧学四种》,次年又在长沙出版《浏阳兴算学议》及《〈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补遗》等。李闰是如此珍惜夫君的文稿,刻印时不惜花钱,一律用最好的梨木、枣木刻版,连谭传赞都深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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