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天上朵朵(中篇小说)
木朵给妈妈梳好头,就背上背篓,出得门来,往地里走去。洋芋还没有刨呢。
木朵家的洋芋地在白虎山脚。白虎山当阳,青龙山背阴。白虎山脚下的洋芋比青龙山脚下的洋芋好吃。白虎山属于沙质土壤,刨出来的洋芋乳黄乳黄的,不沾泥,煮出来也好,烧出来也好,特别好吃,面面的,沙沙的。这儿有地的人,都种上了洋芋。
记得爸爸在世时,刨出来的洋芋自家舍不得吃,都是拿去卖。后来,爸爸不在了,木朵与妈妈生活,姨妈、姨爹来帮忙收割,同样舍不得吃,卖了做木朵的学费。木朵坚持要给姨妈家一袋。姨妈不要,木朵就哭,姨妈只有收下。如果没有姨妈帮忙,她如何放得下妈妈,去县城读书,要一周才回来一次。
考不上大学,木朵不后悔,即使考上了,妈妈咋个办?难道背着妈妈去上学?她不敢想象,学习懒心无肠的,高二时,她不知怎么了喜欢上了水生。她喜欢水生的笑容,喜欢他的头发,喜欢他说话的方式,就连水生吐口水在地上她也喜欢。反正,他的一切,她都喜欢。水生常常来约她,回家、上学路上,她常与水生一起走。原来谷多与他们一起,后来,她与水生好上了,躲着谷多。谷多像一块粘皮,总也甩不了,常走在后面。
有一次,水生把谷多堵在翠河边,满口脏话,把谷多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像绵羊一样,唯唯诺诺。木朵也对谷多说,我不想看到你,我与水生好与你有什么关系。谷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把头埋得低低的。直到水生与木朵走远了,谷多抬起头来,大叫一声,拾起石子朝河里丢去,河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以后,上学或回家路上,木朵再也没有看到谷多。
有一次,水生有事,木朵独自坐车回家。下车到朵朵村,有两里的山谷毛路。木朵刚走了一半,天滚起了乌云,四周黑了下来,狂风吹过,大雨盆倒似的倾泻而来。雨滴拍打着树叶,哗啦响。木朵害怕了起来。
谷多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低着头,不敢直视木朵,说,我给你伞。
木朵不买账,紧走几步,话脱口而出,你离我远些。
谷多说,我没坏心。说完把伞塞进木朵手里,跑了。
三
木朵被司机的大嗓门“到县城了”打断。她讨厌自己怎么想那么远,这些泥巴沙子事与自己这一趟有什么关系,纯属胡思乱想,得赶紧到农贸市场,与丈夫谈一谈,让他放弃当官的想法。
谷多不知道木朵正从朵朵村往县城赶来。昨晚的电话让他烦,这个女人,心是好的,就爱瞎操心,就是爱钻个牛角尖,就是爱一条道走到底,就是爱理个清楚明白,有时说的话能噎死人。还有,是不是上了年纪,有时会直溜溜地盯着他,眼神里竟有些古怪。
一大早,女儿打电话来,两家食堂买走两坛酸菜,又有一家还签了一年供货合同。谷多连声说好,夸女儿会做生意,夸女儿有眼光,比你妈强,你妈现在落伍了,只会扯后腿,还变得固执。看着坐在豆腐摊边老孙羡慕的眼神,谷多不知有多得意,咧开嘴。老孙眸子里,大门牙晃个不停。老孙说,你女儿一单生意就是我一个月的买卖,真个是火一把。谷多嘿嘿笑着。
女儿就是不一样,比她妈眼光高多了,女儿就赞成他参政的。女儿说,公家的事就是政治,关心公家就是关心政治,参与做公家的事,就是参政。他听不懂,他只是开心,女儿支持啊,一家人,二比一,少数服从多数。
政治不政治,他没有想过,也不去想,他不懂。只是,很多事总在触动着他心里的那根神经,做人至少要让人瞧得起。
生意做进城,接触多,难免有许多应酬。一次在外吃饭见到水生。多年未见面,水生比以前更能说会道。席间,几乎都是他在说话,其他人只有听的份,偶尔插几句,把水生当成爷似的。他在房地产行业做了几年,在规划院工作了一段时间,调入县建设局,现任规划股股长。当了股长,成了朵朵村第一个在公家当官的人。每当他回家时,村民与他说话时,那种仰望落在脸上的皱褶间能开出一朵花来。
谷多几次想给水生敬杯酒,说几句话,都没有机会。终于看准一个机会,站起来说,水--,才说出一个字,就被旁边的人挡住,说,别插巴,听股长讲话。水生说起话来像拉肚子,停不下来,还时不时瞥一眼女同事耸起的胸,有时有意无意把手搭在旁边的女同事的手臂上,趁人不注意,在腰间掐一把。等大家消停了,谷多站起来敬酒时,一个两个已经东一条西一具的。水生说话舌头大了起来,说,谷多,你,你除了会卖酸菜还会做什么呢?活得那么窝囊。来,给我倒杯酒,与我干一杯。你看,你看,这才是人生。谷多笑着站起来,端过酒杯,给水生倒满,然后与站都站不稳的水生碰了碰杯。正要喝,水生却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女同事身上。谷多把酒往地下一泼,转身就走。他刚站的地方,一张餐巾纸被他踩得碎烂。
车带起的黄灰搭着风抹在谷多脸上。一片枯黄叶子随风旋起,转了两转,又落到地上。一辆飞驰的卡车驶过后,叶子已被碾得粉碎。谷多走在街上,脸垮着。这顿饭吃得真窝囊,以后少参与这些无聊的饭局,自己有的是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也怪,人心怎么是这样的呢?水生在房地产公司时,也没人请水生啊,什么时候回村,什么时候走没人关心。怎么现在变了呢?人家叫经理水生不高兴,叫股长,水生头昂起老高。
谷多后来知道,股长管着经理,经理有事得求股长。股长再小也是官。
傲个球,谁不知道,不就是靠你爹吗?没你爹在后面用钱开道,你能有今天?看到酒桌上的一幕幕,谷多觉得一阵阵恶心,像吞了一只绿头苍蝇一样。木朵啊木朵,当年你幸得没嫁水生,嫁的是我。水生这德行,我看着都恶心,何况是你,你那眼里沙子都掺不进去的。
木朵下了车,没有打的,她不习惯,尽管她不缺钱,还是如以前一样,舍不得用。车站离农贸市场不远,一两里,她急匆匆走着,巴不得会飞。
她知道,谷多有了要当官的念头与水生有关。水生也是,乡里乡邻的,一起长大的人,在谷多面前摆什么臭架子呢?进城以后,说实在话,她看不得水生那副张狂的样子,像电影里的太监,遇到官,低着头,说话声像女人,遇到普通人,昂着头,说起话来,好像他是皇帝。唉,木朵突然叹了口气,水生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天生就是欺负谷多的。水生啊,水生,当年我那么喜欢你,这个面子你都不讲?打狗都要看主人,谷多是我男人啊,你就那么绝情,还在像以前那样欺负谷多。唉,话说回来,那时,我不也是瞧不上谷多吗?
木朵又管不住自己,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排着队从遥远的地方涌了出来,像眼前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一样,由不得她。当年,她认为水生各方面都比谷多好,水生体贴,谷多木讷;水生大方,谷多小气;水生光鲜,谷多邋遢;水生帅气,谷多一般;水生胆大,谷多胆小;水生总是教导别人,谷多总是被人教导;水生爱说话,谷多闷声不吐气,舌头像被割了一样。
水生从小就是娃娃头,他还宣布谷多是他的警卫员。警卫员就是供首长使唤的。谷多还真把自己当警卫员了,蛮高兴的,处处护着水生,从不敢与水生回嘴拌舌。好几次水生欺负谷多,还是木朵出来劝呢。
木朵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水生的。有一次,她出来找猪草,水生跟了来,两人在苞谷地里躲猫猫。水生与她打赌,找着了,报酬就是亲一回。结果两人很快就被对方找到。每次水生亲她,都要求换不同的地方。当水生解开她衣裳亲她时,就再没分开,直到晚霞透过苞谷杆,把本来就羞红的木朵染得更加通红,连苞谷地都是红的。那红,红得让木朵铁了心要嫁水生。
高考落选后,木朵一天忙碌于田间地角,水生也消失了。这年的洋芋,被姨妈套种了苞谷。苞谷杆都比木朵高出一个人头。木朵最怕在这样的地里刨洋芋,苞谷杆叶青旺旺的,表面有绒毛毛,叶片很长,像刀片样的,刮得她生疼,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红红的一条条。那又有什么法子呢?当农民不就得这样么。洋芋早该刨了,木朵背着花篮,来到地里。
白虎山脚,木朵家的地与谷多家的紧挨着。
谷多正在地里刨洋芋。木朵,落选就落选吧,没什么了不起。洋芋,我给你刨出来了。谷多指了指地里。刚翻出来的松土,潮潮的,还散发着洋芋的清香味。一堆堆活生生的洋芋,黄里泛白,挤眉弄眼似的,做着鬼脸,你挨我我挨你,眨着眼,打量着木朵。
木朵心里咯噔一下,谷多已经帮她把整块地里的洋芋刨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刨洋芋很费力的,我帮你搭把手。今天刨的,够你背的。你家上面那两块地,我改天来帮你刨。谷多说着,弯腰拾起他的刮子。
不用,我会刨的,我能刨。木朵开口,说话的声音像从冰库里飘出来样的,冰冷,刺人。
谷多身子颤了一下,没有回答,上前几步,递给木朵一块红色围巾,说,可以裹在手臂脖子上,苞谷叶子就戳不到了。说完,拎着刮子,低着头,走了。
望着谷多离去的背影,木朵呆呆站着,手里的围巾随风拍打在她脸上,围巾是新的。木朵猛然想起该说声谢谢,待要张口,哪里还有谷多的影子。
天上星星还未落完,姨妈赶了过来。木朵还未起床。想到木朵一人,打算帮她的,得知谷多帮刨了,姨妈笑开了花,说,朵儿,谷多这孩子,我历来认为一点也不滑尖。如果他不喜欢你,他会这样做吗?水生也乖巧,你喜欢他,但人家父母不愿意,是水中月亮。谷多就像锄头,能握住,能种地,过日子,就这样才好。
木朵望着窗外,没有说话,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朵儿,咱们是乡下人,过日子还是要不嫌弃你的人。姨妈看了一眼还睡着的木朵妈妈,出来又说。
木朵洗了一锅洋芋,放在灶上,生着火,煮着。
姨妈,我就是觉得水生像男子汉,才喜欢他的。谷多呢,跟狗样的,总是被人欺,被人使来唤去的,一副怂巴巴的模样。还有,我听说,他小时候手脚不干净,偷过队里的粮食。
姨妈提过一把小凳子,来到灶边,坐在木朵身旁,拉过木朵的手。
朵儿,那是别人在嚼舌根。谷多的爸在铁路上,一年半载回来一两趟,回来时留点钱在家,本来是够用的。谷多的妈常年病魔缠身,那点钱就不管事了。本来,谷多的妈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腌的酸菜,方圆数十里都有名气,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穷得叮当响,她用什么腌酸菜。那个时候土地还未下户。那次,谷多妈病了住院,钱用完了,病没好。谷多妈没出工,没有工分,粮食分得少,每年都不够吃,都是他爸回来买。那回他家断粮了。谷多妈又病又饿,叫谷多去亲戚家借点粮食。谷多出去直到天黑才背着麻布口袋回来,麻布口袋里是一个个苞谷。绿黄的叶片包裹着,还是新鲜的。舅给的,谷多边捣碎边说,很快煮熟一碗黄生生的稀粥,端给他妈。没过多久,队长领人来到他家,也就是后来的老村长,说有人看到谷多偷队里的苞谷。谷多妈顿时心疼,儿子为了她,掰了队里的苞谷。几天后,谷多爸回来了,买了一口袋包谷还给队里。事后人们知道,谷多确实去了舅家,但舅家更穷,只有一缸水,拿什么借给谷多。路上,谷多借着夜色,拐进了路边队里的苞谷地。
姨妈,桥是桥,路是路。尽管是为了亲妈,但事实上谷多还是偷啊,木朵这样认为。她没有再与姨妈争辩,转换了话题,说,姨妈,我家的洋芋好吃,还是老样的,你捡一口袋带回家吃。
姨妈摇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把木朵拉过坐在一边,说,朵儿,你做什么,都要想到你的娘老子,一个犯痴呆症又有些糊涂的妈。
姨妈这样一说,木朵眼泪又出来了。
老村长告诉我,谷多心地善良,守本分,过日子就要这样的人。水生花抹撩嘴的,虚得很,搞不成。姨妈悄悄告诉你,老村长早就看出来了,谷多喜欢你。
四
老婆子,你咋个来了?谷多的话让木朵吓了一跳。只管低头天马行空瞎想,走到农贸市场自家店前都不知。
你说我咋个来了?还不是因为你。木朵正在气头上,看见谷多笑里还亮着大门牙,觉得是故意装的,便吼了起来。两个小工不知咋个回事,呆呵呵站着,不知如何是好。木朵回过头,对她们悄声说,你们看着店,我们里面说说话。然后,木朵提高嗓门,你给我进来。谷多摇摇头,跟在木朵身后,往里面走去。
又是一番争论,无果。吃饭时,谷多把女儿喊了过来,他在搬救兵。木朵哪里知晓,还以为谷多要喊女儿过来陪他们一起吃饭。谷多故意不提,只说酸菜的事。木朵白了谷多一眼又一眼,嗨,还在女儿面前装,还故意不谈这事,我看你如何装下去。你不提我偏提。木朵拍了一下桌子,说,儿,我是不赞成你爸的想法,钻头觅缝想当官。做生意就做生意,莫去折腾。你看那些当官的,当不了的今天倒一个,明天倒一个。
谷多瞪了木朵一眼,暗想,又发神经了,便说,你的意思我是当不了的。
对。木朵立马回答。
女儿笑呵呵说,妈,老爸这是进步,哪有阻止进步的?我支持老爸,当得越大越好,说明老爸本事高,高本事。谁说老爸当不了啊,老爸酸菜做得那么好,官一定当得好。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
《天上朵朵》读了两遍,一直没下笔落评,是因为觉得听雪的拙笔写不出老师文中的意境。
山地老师,听雪来学习了!
这篇小说想把几种元素融合,做了一个尝试。
不管怎么说,小说创作,永远在路上。
一定继续努力,写出更好的作品。
这篇小说,我也很喜欢。
再一次谢谢你,祝写作快乐!
——山地《天上朵朵》赏析
在读山地老师的中篇小说《天上朵朵》时,我刚刚读完巴尔扎克的小说《贝姨》,感觉这篇小说在人物的性格刻划方面采用了一个技巧这就是“将主人公打入第二情境”。谷多家的酸菜生意做得好好的,本来也不会引起什么“羡慕、嫉妒、恨”,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但是作者给他安排了“当官”的命运,这就将其“打入第二情境”。于是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都登场了,他们对待谷多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每一个人在权利地位和金钱面前的表演都反应了他们的内心。作者对于人们的内心世界的变化给与很透彻的描述。真实入木三分。让我们看到了人世间的各色人物的代表。在巴尔扎克的《贝姨》中,于洛夫妇生活的很平静,但是贝姨来到了他们家里从此开始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故事。于是我以为山地老师的中篇小说《天上朵朵》与巴尔扎克的贝姨在小说结构的设计技巧上有同工之秒!
另外一点就是包袱埋得深,抖得响,最后几段令我们大开眼界,是读者意想不到的。这篇小说比较长,优点很多,自己学识浅薄,只看到了这一点。算是一点儿读后感吧
直达文心,谢谢!
写得好,必须写,还要必须读!
向张老师学习!
水生妈对谷多和木朵的态度,在“官运”到来前后的不同变化,反映了一种见风使舵的人,这种人是欺软怕硬,怕官,怕权利和势力,就是不怕百姓。不怕良心的谴责。这个人物描写得很到位。
谢谢张老师鼓励,节日之际,这就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感谢感动,存念!
小说情节一波三折,一幅幅新的画面在读者眼前反转。
小说的语言有地域特色,落地有声,充满浓郁的烟火气息。让读者觉得自己被带进了朵朵村,亲眼见证了故事的发展,亲自见证了人物的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
喜欢山地老师的小说,受益匪浅!
谢谢绿绮,期待你的新作。
小说写出来,就交给读者了,是非成败读者说了算。
表扬批评我都要感谢。
谢谢!
谢谢,多希望提出批评!
祝佳作频现!
文章用倒叙、直叙、乃至插叙的手法,淋漓尽致地把朵朵村几位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进行描述,包括与之有关的配角也描述得非常到位,故此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性格跃然于纸上、致使一段段故事情节连绵不断、跌宕起伏……
众所周知,如今是快节奏时代,很多人对长文已经不感兴趣,看到长文不管内容如何便有了厌烦心理。但此文不同,读着令人产生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学习了,祝老弟写作快乐。
是的,现在的人不喜欢读长文字,但一旦读了,说明喜欢了。谢谢你。
期待读到你的新的佳作!
看到你说你被感动了,我也感动了,谢谢你。
愿意与你共勉,手心我心,快乐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