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无痕地划过。秋天，冬天，再到了年底。母亲在赫尔曼略带伤感的思念中，被深深祝福，远行顺利快乐。有时，他们三人在一起免不了猜想母亲的行踪。妙可一口咬定是在泰国。随着天气变冷，赫尔曼越来越相信妙可的猜测。而刁祺瑞不会猜测某个具体的地方，只是说，老人这样能干，到哪里都饿不了冷不了，她这些年来累了，只是出门散散心而已。渐渐，母亲的不辞而别，在赫尔曼心中，越来越被认同，母亲真是出门远行了。
　　 春天来临。刁祺瑞接他母亲来家小住，带着赫尔曼母女俩去正式拜见。他与姐姐皆随母姓，所以赫尔曼进门就礼貌招呼：刁阿姨好。妙可喊完刁奶奶后，无法抑制地咯咯大笑。赫尔曼不好意思地阻拦，刁祺瑞竟也跟着哈哈而笑。刁母白皙的鹅蛋脸满是好奇，而询问的声音字正腔圆：你们笑什么？说着又回过眼睛朝自己身上到处打量。
　　 妙可看您这样年轻，与奶奶这个称呼不大合适吧。赫尔曼解释。她的解释也不是托词。已至老年的刁母皮肤白皙光滑，五官精致，高而挺直的鼻子犹如象牙，人又收拾得典雅，特别是声音，柔和清亮，这些看来，刁母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刁母点点头，眼神凝在赫尔曼身上，胶水一样的目光，看不出什么味道，却又不松开。这目光似乎表明，她不同意儿子的选择，又无奈，所以以此冷落让自己绝心吧。
　　 去年夏天，我在祺瑞这里，有天早上，一个老妇人找来了，是不是你的妈妈？刁母眨巴下眼睛，终于启唇问道。
　　 赫尔曼点头。
　　 她是个好母亲，你们好好聊，我去厨房。刁母说着站起来。赫尔曼跟着去厨房，被刁母拦住，只说，简单便饭，哪好意思劳驾客人？刁母满脸慈祥地朝赫尔曼笑笑。
　　 您与我母亲以前认识？赫尔曼问道。
　　 认识不认识，现在不都是熟人了？刁母的声音从厨房传出，及时掐断了赫尔曼的询问。也是，人家正忙着准备午饭。刁祺瑞呵呵地笑说，等会儿请你们品尝我母亲最拿手的鸡汁蘑菇汤，天下无双，要不是你们，我才舍不得劳驾我母亲献艺，肯定图简便，找家酒店接待。
　　 饭后，赫尔曼礼貌告辞。妙可又忍不住咯咯大笑，边笑边喊，刁奶奶，刁奶奶。刁母伸手摸妙可脸蛋，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是觉得我这个姓好笑吧。妙可被点穿心思，干脆拍掌发笑，笑得弯下了腰，然后猛地伸直身体，勾起右手食指，叫道：刁，奶奶。赫尔曼赶紧拖女儿出门。刁祺瑞跟着送出门。刁母的眼睛一直追随。赫尔曼转身再次告辞，接上刁母目光，也接来一句犹豫不决的询问，赫老师，你小名……是不是叫大曼？
　　 大曼？大曼是谁？赫尔曼愣怔在门口，脸色不好看，刁祺瑞赶紧解围，什么大曼，她叫赫尔曼。
　　 但刁母也中邪似的，嘴唇关不了声音。你是二曼，哦。
　　 刁阿姨您弄错了，我不叫二曼，而是叫赫、尔、曼。赫尔曼的舌尖慢而坚决地卷起，抵在前腭，然后轻轻伸直。
　　 老了，记性不行，勿怪。刁母右手拍下脑袋，马上恢复雅致风度，温和一笑，又扬起右手告别。再见，欢迎赫老师经常来家里做客。
　　 这顿午餐吃得人满腹心思。赫尔曼一边下楼，一边沉思。大曼是谁？刁母竟然知道自己叫二曼，她怎么知道的？那么，大曼似乎不是无中生有……刁母肯定与母亲相识，母亲刚好是见到刁母后就离开家……
　　 刁祺瑞见赫尔曼丢魂一样，拍拍赫尔曼肩膀。赫尔曼说道，你母亲和我母亲是熟人……不行，你帮我送妙可回家，我回去再找下你母亲。说着，把妙可的手放在刁祺瑞右手上，急迫地迈开脚步。
　　 仿佛算准赫尔曼会返回，刁母靠着虚掩的防盗门，等来赫尔曼后，点点头，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回来是问我是否与你母亲相识吧，告诉你，的确很久以前认识，也不过见过一次面而已，那时还在江城下面的某个小镇上，巴掌大的地方，低头抬头都是熟人。
　　 您……仅仅只是认识？你们……刁母果断地摆手，打断赫尔曼犹豫不决的话，是的，没有交集。
　　 那您说到的大曼是谁？
　　 大曼？刁母眼睛与赫尔曼撞在一块儿。很快，刁母摇头，矢口否认。我记错了，那时你母亲抱着你，介绍你名字，我记错了，请原谅。刁母站起来，微微欠身。
　　
　　 九
　　 江城的春天漫长，但好时段是四月，而四月又以中下旬为佳。天气暖和，空气清新，时万物而清明，正是郊游的好时节。从四月开始，每到周末，赫尔曼没有补课，便和刁祺瑞出门郊游。
　　 刁祺瑞显然更喜欢在外游逛，妙可也是，跟着刁祺瑞，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周末。赫尔曼逢单周要补课，一个人来往学校和家，寂静下来的时刻，特别是回到家里，闲着无事时，几乎都在想：母亲会在哪个地方，母亲应该穿什么衣服，她要养活自己，会去做什么事情，她会不会思念自己和妙可而返回江城——说不准就在江城某个地方，远远地看着自己和妙可……想到这里，赫尔曼不由得激动起来，去收拾房间，去打扮自己。
　　 所谓舒心，就是快乐而光鲜地生活。赫尔曼第一次深刻地理解并实践，因为不仅是为自己，还为了母亲。
　　 又是一个单周六下午，赫尔曼下班回家，遇见卖盆栽白玉兰的。白色的玉兰苞朵挂在青绿的枝桠间，芬芳扑鼻。赫尔曼一眼就喜欢上，下自行车抱过一盆。但玉兰盆栽比其他盆栽花草大许多，自行车后座难以绑稳。连卖盆栽的老妇也没兴趣做这笔生意，赫尔曼却来了劲，出二十元运送费请卖主送到小区。老妇想了想，答应了。赫尔曼埋头骑车刚到小区门口，老妇也跟到。估计老妇觉得路程并不远，二十元运送费多了些，还要求送到家里。赫尔曼带着老妇进小区，保安探出脑袋喊：赫老师，有人找你。
　　 一个顶着满头莹白头发的老头儿闪身到赫尔曼跟前，喊了声，二曼。赫尔曼愣了下，脸颊不禁拉长，她回应道，我不认识你。然后朝端着盆栽的老妇招手，一起朝小区里面走去。但白头发老头儿小跑上前，一把抢过老妇手中的盆栽，欲跟进去，却被保安拦住。老妇去抢盆栽，白发老人死死不放。老妇只好喊赫尔曼，哎哎，我不要你的二十元运送费了，你付给我买花的钱就行。赫尔曼只好转身，回到小区门口。
　　 赫尔曼付钱，看了眼死死抱住盆栽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奇怪，他竟然朝自己笑，而且笑红了整张脸。赫尔曼垂下眼睑，掉头推自行车就走。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抱着花盆想跟上，又被保安拦住，哀求无果，无奈下，支起脖子喊道，二曼，你母亲派我来看你。
　　 母亲派来……赫尔曼将信将疑地回头，同意了白发老头儿的请求。顶着莹白头发的老头儿喜滋滋地抱着盆栽，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
　　 上电梯，到家门口。赫尔曼要老头儿放下盆栽，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我找你，好不容易才找到，却没看见你母亲……是来看看……老头儿嘴巴嘟哝不清，嘴角浮现羞赧的笑，又笑红他的脸。但赫尔曼被那笑激怒，厉声道，看什么看，我都不认识你，你走吧。
　　 你母亲，你母亲似乎没在江城……她还好吗？
　　 是他，竟是他？他回到江城了，变戏法一样缝补起中断的岁月，可“中断”是被他活生生阉割的，他还有脸说来看，还问起母亲。赫尔曼厌恶地皱眉，沉下脸色。你走吧，再不要出现。说着，径直开门，然后弯腰去搬花盆——但老头儿一个箭步就跳进了房间，再次去夺赫尔曼手中的花盆。
　　 滚，要不，我就打110报警。赫尔曼彻底激怒。老头儿再次笑了，羞赧的却是自嘲的笑，但在赫尔曼的怒目注视下，似乎惶然，然后收起笑容，默默放下花盆。他叹息声，转身出门，又回头。二曼，我对不起你们，请……赫尔曼用力摔上防盗门。
　　 他终于寻来了。
　　 赫尔曼瘫倒在沙发上，废墟一般。脑海里出现满脑莹白头发，看似羞赧的实是不知羞耻的笑容，还有走路几乎是跳跃的步伐，还有那份纠缠不松手的固执。一副死缠滥打的架势。他能找到家里来，就会找到学校去。他能找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赫尔曼被猜想鼓舞起来的厌烦和痛恨折磨，心口一阵绞疼。而绞疼中，她再次思念起不知藏身何处的母亲，双眼一阵蒙眬。
　　 赫尔曼闭眼躺在沙发上，混沌中惊醒看时间，已快到晚自习时间，一骨碌爬起来，去卫生间洗把脸，然后换鞋出门。开门的刹那，赫尔曼又愣住。黄昏中的楼道，莹白头发触目惊心。他在门口站了近三个小时。
　　 二曼，我就是来看看，然后请你们原谅……你母亲呢，她在哪里……
　　 赫尔曼脑袋糨糊一般，分不出条缕，但从心中升腾的愤怒还是冲击到唇边。你有脸提我母亲，还有脸提原谅……对门的房间打开，是同事周老师，身材与声音颇成正比，能量十足。哟，怎么回事情，谁呢，竟找上门来吵架。赫尔曼又急又气，冷眼扫了周老师一眼。周老师讪笑着离开。赫尔曼在短暂的沉默中冷静下来，有些事是躲不掉的，看他那架势，不会轻易罢休的，终究有面对的时刻。她迈脚，边走边说，我马上要去上晚自习，这样吧，明天上午你来小区，我们可以谈谈。
　　 就在小区里的花园中，就在如泣如诉的雨水中，赫尔曼确认了自己的猜想。眼前这个给予了自己生命的老头子，正是一场背叛，遗弃了母亲和自己，从此远走他乡。多么老套庸俗的故事，几乎没有看点，却轮番在自己身上上演。罪恶带来的厄运，竟然走出套路，在时间的绳索上环绕，于是，疼痛和恐惧也有了套路……一切还在慢慢行进，虽在不经意间陡然松懈，透露原始的结，你看得见摸得着，却无法解开。
　　 眼前这个人三言两语就完结他的罪恶。他爱上了别人，那时母亲已经怀上赫尔曼，赫尔曼出生不久，母亲发现他的背叛，于是，他远走异乡，而现在他觉得非常思念母亲和二曼，就回来了。雨水中的他哆嗦着嘴唇，又是羞赧一笑。毫无廉耻的笑容令赫尔曼愤怒。他竟然在那样的笑容下吐出如此恶心的话语：因为在名誉上，我还是你的父亲。
　　 呸。赫尔曼朝地上吐出一口涎水，站起来，恶声道，你配提父亲这个词？
　　 莹白的发梢滴淌着雨水，他满脸湿润，左右手在脸上分别一抹，又露出那羞涩却令人恶心的笑脸。接着，牙疼一般嘶着嘴唇，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翻来覆去地请求原谅。
　　 赫尔曼转身欲走，刚迈脚又回身。大曼呢？
　　 大曼，你怎么……他显然吃惊，舌头僵硬在半张的嘴巴里。
　　 大曼是谁？你告诉我。
　　 他的脸色顿时煞白，嘴唇嗫嚅，仿佛中了魔，不断重复大曼两个字。赫尔曼厉声追问，并伸出右手用力推搡。一个踉跄再一个踉跄，他还是站稳了脚跟，也不恼怒，竟然又是羞赧一笑。
　　 你母亲……
　　 不要提我母亲。赫尔曼冷静下来。大曼在哪里？
　　 听我说，没有大曼。他摇摆脑袋，甩出乱糟糟的雨水，他又举起右手，咽了下口水，继续说，我跟你发誓，我和你母亲只有你这个女儿，是我不好，辜负你们伤害你们，你不理我，我也不会怪你，但你告诉我，你母亲呢……她是不是不在人世了？
　　 放屁，她活得好好的，她不会见你，我也不想再见你，请你在乎下你做人的尊严，你滚吧。
　　 自己的绝情冷酷在回家后，情不自禁地再现脑海，令赫尔曼吃惊不已。特别是她猛然伸手推他的镜头不时闪现。她颓然坐下，盯看自己的右手，心中泛起丝丝愧疚。他说的没错——在血缘上，他仍旧是她的父亲，而自己却伸手推她，这大概算忤逆吧。
　　 赫尔曼马上原谅了自己的忤逆。大曼应该存在，他开始的口气其实是承认大曼这个人，最终又彻底否认。否认——赫尔曼的脑海闪过一个人，刁阿姨，她也说到了大曼，虽然也是否认，可最先提到大曼的却是她。
　　
　　 十
　　 刁阿姨名叫刁美兰。
　　 赫尔曼请假去荆州找到刁祺瑞母亲。她在靠近刁母所住的地方选择了一家茶楼，与刁母对坐。赫尔曼决定犯忌，在毫无根据的基础上先声夺人，否则，这趟荆州之行毫无意义。
　　 要取得对话的主动权，必须犯这个忌。
　　 你就是当年插足我父母的第三者，并亲手撕裂了一个家庭。赫尔曼尽量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但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眼睛里流溢的仇恨，仇恨火把一样，提升身体温暖，也沸腾周身血液。
　　 刁美兰面不改色，平静依然。赫尔曼愤怒难耐。
　　 你是个罪人，要下地狱的罪人……父亲这个词语，于我几乎等同耻辱，我记忆拥有的第一份感情就是耻辱，而耻辱在我生活扎根抽芽，如今根深叶茂，我丈夫抛弃了我和孩子，我母亲现在下落不明。
　　 刁美兰垂下眼睛。赫尔曼将点燃愤怒和仇恨的眼神紧紧而持久地罩住她，她躲不掉。一杯茶水后，刁美兰说话，一贯字正腔圆的腔调，犹如她霎时瘪缩水分的脸庞，瞬间苍老。她承认自己是第三者，年轻时自私不懂事，活生生地破坏了别人家庭，心中也清楚，曾经犯下的罪责是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消失的，终究有一天要被重新提起，要受到审判，而自己……的确，幻想能够躲过能够蒙混过关，可那毕竟是幻想。刁美兰抬起脑袋，高鼻子还是那么光滑，但眼睛发白似乎混沌，而下眼睑明显地发黑发肿。我愧对你们，请问，我要怎样补偿？
　　 补偿——你以为你能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