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弄斧记(散文)
冬至大爷的人生哲理既简单又朴素,所谓的“名”,不过是浮云过眼,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冬至大爷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没有直接说出口,那就是,你一个走村穿巷的木匠,又能出什么名呢?
因木工留名青史的,除了祖师爷鲁班,还有“木匠皇帝”明熹宗朱由校(1605年—1627年)。天启年间,外有金兵侵扰,内有明末起义,正是国难当头、内忧外患之际。天启帝却不务正业,他整天和斧子、刨子、锯子打交道,醉心于建房子、搭宫殿,而且建了拆,拆了又建,通宵达旦,乐此不疲。他不仅贪玩,而且确实玩出了名堂。史料记载,天启帝自幼便沉迷于斧锯油漆等木匠活,凡是亲眼看过的木器用具、亭台楼榭,都能够做得出来,技巧娴熟,一般的能工巧匠只能望尘莫及。他手造的漆器、床、梳匣等,均装饰五彩,精巧绝伦。据《先拨志》载:“斧斤之属,皆躬自操之。虽能匠,不能过焉。”天启帝的漆工活也很在行,从配料到上漆,他都要亲自动手,并喜欢创造新花样。尤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身为一国之君的年轻人居然还精于雕镂技艺,他时常用玉石镂刻各种印章,赏赐给身边的太监和大臣。在天启帝制作的十座护灯小屏上,雕有《寒雀争梅图》,活灵活现,形态逼真,曲折玲珑,巧夺天工。《明宫杂咏》有诗为证:“御制十灯屏,司农不患贫。沈香刻寒雀,论价十万缗。”十万缗,很高的价钱了,可见天启帝技艺之精。或说《明宫杂咏》不足为信,然而,对于这样一个没有主见、重用阉党、无心朝政的木匠皇帝来说,写诗拍马屁以图升迁的做法,在当时,恐怕很难行得通。
正如“天启”这个年号所预示的那样,在木工方面,朱由校确实有着超出常人的天赋,他原本应该成为一名出色的能工巧匠,然而造化弄人,偏偏让他坐上了龙椅。天启帝终年二十三岁,在位七年,“妇寺窃权,滥赏淫刑,忠良惨祸,亿兆离心,虽欲不亡,何可得哉?”论天启帝的是非功过,此说不算冤枉。然而,坐拥江山未必就是他的初心,那千斤的担子,原本就托错了人。这种由人生错位而导致的悲剧在中国历史上并非孤例。南唐后主李煜(937年—978年),精书法、工书画、通音律,诗文亦有相当的造诣,词作上的非凡成就尤为后人熟知。李煜的词,既继承了晚唐以来温庭筠、韦庄等花间词人的传统,语言明快、用情真挚,又有所超拔,这集中体现于亡国后的词作,直言亡国之痛,哀婉凄凉,含意深沉,在晚唐五代词中独树一帜,影响深远。然而,这样一位“词帝”却有着令人唏嘘的悲凉命运。南唐灭亡后,李煜被俘,以亡国之君称臣北宋,并在四十二岁那年客死京师,赠为太师,追封吴王,葬洛阳。
另一个错位的皇帝是宋徽宗赵佶(1082—1135)。宋徽宗自幼爱好笔墨丹青,在书法绘画方面更是表现出非凡的天赋,他自创的书法被后世尊为“瘦金体”,花鸟画自成“院体”。宋徽宗是中国古代极少有的艺术天才与全才,后世评论说:“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此乃一针见血之论。靖康之变后北宋亡,身为俘虏的宋徽宗被金帝辱封为二品“昏德公”。囚禁期间更是受尽了精神凌辱,最终因不堪折磨死于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享年五十四岁。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这首宋徽宗写于囚禁期间的《在北题壁》,和李煜的绝笔词《虞美人》可谓异曲同工。《虞美人》词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悲凉到了极点,也决绝到了极点,当真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当繁华终于落尽,赵佶和李煜都以惊人的艺术成就,让我们看到了一段血泪斑斑的错位人生。
然而,人生都是现场直播,既不能推倒重来,也无法提前预演。许多年之后,当葛维茂重新拿起自己的斧子时,他依旧坚信自己天生就是一块做木匠的好材料,而唐木匠之所以拒绝收他为徒,是因为害怕自己抢了他的饭碗。当忍辱多年的葛维茂突然抛出这番言论时,唐木匠做梦也没有料到,他和葛维茂之间的恩怨纠葛,最终竟以这样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那时候,殡葬改革的号角突然吹到了小村,遗体一律火化,老人们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大屋”必须全部销毁。政令刚一颁布,葛维茂就自告奋勇地找到了村支书,他愿意帮村里义务销棺,不图吃,也不图喝。支书正在犯愁呢!销毁老人的大屋,类似于挖祖坟,性质严重了,脊梁骨要被人在背后戳断的,没人愿意干这种缺德的事情。葛维茂居然毛遂自荐,愿意背负这种骂名,支书于是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领了这份差事之后,葛维茂仿佛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个郁郁寡欢的庄稼汉“老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满面的木匠“葛师傅”。改头换面的葛维茂重新披上了木匠的行头,他时常跟在支书的后面,拎着那把原已束之高阁的斧子。那把斧子和主人一起重新焕发出生机,日光下的斧刃,摇晃着,寒光凛冽。支书谈妥一户,葛维茂就抬出一具披红着绿的寿材,掀掉那些红和绿,寿材依旧光可鉴人,严丝合缝,像一件陈年的木质的艺术品。每一次动手前,葛维茂都显得依依不舍,他叼着一根烟,前后左右地细细鉴赏,上上下下地轻轻抚摸,像是面对一个婴孩(反复出现的这一幕,曾让许多牌楼人迷惑不解)。吐掉烟蒂之后,葛维茂的脸上慢慢腾起一股杀气,他干净利落地抡起斧子,将一件完整的艺术品毫不留情地当众劈开。爆裂的棺木散发出沉郁的香气,阳光铺上去,漆面上像是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望着面目全非的大屋,热泪横流的老人声嘶力竭,模糊的泪光里,葛维茂像一个不声不响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有人在背后指桑骂槐,有人指着他的鼻子当面诅咒,但葛维茂不为所动,他依旧拎着寒光凛冽的斧子,将唐木匠的得意之作一件件劈开。劈了两个月之后,支书终于领着葛维茂找到了唐木匠。其实也不用“找”,老伴过世之后,唐木匠独自在牌楼颐养天年,已经不出门干活了。但唐木匠毕竟是唐木匠,多年的盛名,为他赢得了崇高的威望。在牌楼,村支书也算一个人物了,然而面对闻名遐迩的唐木匠,村支书立即显出了原形,村支书不是村支书了,是朱家的老大,外号“猪大肠子”(“猪”和“朱”谐音)。“猪大肠子”恭恭敬敬地给唐木匠点了一根烟,低声下气地说,其他人都签字了,唐老,您准备怎么搞呢?“唐老”并未接话,他只是盯着葛维茂,长时间一言不发。唐木匠知道,葛维茂的心里盛满着对他的仇恨,他主动请缨,为的就是亲手劈开自己的寿材。
葛维茂被唐木匠盯得发憷,他借故起身,正准备出门,却被门槛石绊了一个踉跄。
唐木匠笑了,他笑着叫了一声“葛维茂”。差点被自己绊倒的葛维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忐忑不安地走向唐木匠家的杂物间,油漆斑驳的门环上居然没有落锁。葛维茂太熟悉这扇木门了,午夜梦回,梦境里反复萦绕的,正是这扇门和那些残缺不全的凳子……那一刻,当葛维茂怀着胜利者的姿态踹开那扇风雨锈蚀的木门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幽暗的杂物间已是一座废墟——灰尘飞舞。迎面悬着一盏破旧的油灯,灯油已经干了,玻璃内壁上巴着一层黑色的油渍。正对面,靠墙,躺着一具薄薄的寿材,寿材上覆着一张破旧的塑料布。寿材上方的墙中央,挂着一把钢锯和一把短斧。葛维茂一眼就认出了那把短斧,柏木做的手柄,斧头上刻着一个精巧的红色的“唐”字。这把短斧,唐木匠视若珍宝,随身携带了大半生……
葛维茂悻悻然地退了出来。他只用看一眼,就知道那具薄薄的寿材不过是件买来的成品。这个发现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原以为,唐木匠替人打了一辈子寿材,收斧之前,肯定要给自己打一座举村无双的大屋,却不想,对于自己的身后事,唐木匠居然如此潦草。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呢?葛维茂百思不得其解!他惶惑地看着唐木匠,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然而,饱经沧桑的唐木匠居然面无表情,一团团青灰色的烟雾从坐在对面的村支书的嘴部升起,它们缭绕着上升,不绝如缕。光影斑驳的堂屋,看上去像一座静谧的庙宇。
进退维谷。葛维茂感到自己仿佛大病了一场,又仿佛是一场长途奔袭突然停了下来,举目四望,内心一片茫然。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而村支书和唐木匠却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刚想张口,却成了一团棉花,软塌塌地,歪倒在地上。
天旋地转,葛维茂的眼前浮着一群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的脸。他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力气消失了,斧子还在。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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