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恋】聆听阿炳们的《二泉映月》(散文)
曲子悠扬而不幽咽,指法娴熟细腻,甚至婉转,仿佛有鸟鸣树隙的轻快,但向上冲刺一般的旋律还是少了拔高的力度,更乱了哭诉的节奏,低沉而无奈的情绪灌满了音符,愁绪较之原曲郁闷压抑,少了冲击力,仇恨的韵味在某些音律里显得无法释放,盈胸而不得冲破,我仿佛觉得操琴弦的手太生硬,似乎有断弦的可能,如此的心态让我感震惊。我的心有些乱了,如麻,如丝,缠绕不解,一颗心被裹住,似乎跳动都感觉有些困难,就像我那年去甘陕因缺氧反应而喘气不畅。
曲为心声。学曲仿曲,难得这个效果。我第一次感觉《二泉映月》有着千个版本。曲终,我推门而入,听曲的朋友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心恨太重,愁绪满曲。
拉奏二胡的人抬头侧耳听我的点评,突然眉宇间一皱,问我,可是召子(我的乳名)?
哎呀!相隔40年,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让我心头一酸,泪水眼眶。乡音无改,腔调当年。他是紧挨着我家邻居六母的大儿子,我称“才哥”。
一根长长的竹竿斜倚在他的身边,他放下了那把琴杆发亮弦轴无痕的二胡,一手摸过竹竿,一手探来,牵住我的手,久久。
他双目失明,眼珠浊浑,仿佛是雨后的水还没有经过时间的沉淀,黑色的眸子也随之褪色了。才哥告诉我,他失明已经六年多了,不见一丝微光,只能靠辨别声音来相识曾经的熟人,我知道为他垂泪他看不见,我的心不忍他的遭遇,却一句劝慰的话都不能说出,仿佛说一个字都是对他的伤害,我只能用手轻揉着他的手心,表达我在倾听而劝慰的心意。
才哥的脾气不大好,我知道,那些年在生产队,他当队长,带领社员整地修田,因为表现出色,他有了被招工的机会。他不便说这以后的40年都发生了什么,但一声叹息,我仿佛读出了他的坎坷,身患糖尿病三十几年,已经透析了十年,每周要拄着那根竹竿走三里地去医院透析三次。他说脚部已经有了溃疡,这是糖尿病的并发症,我再度用力握住他的手,希望给他以坚强。
我想起了阿炳的遭遇,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提并论。他说,他已经不在乎这个病的折磨了,赶上了好日子,国家几乎免费为他治病,经济上没有负担。他说这些,脸上绽开了笑,这并非安天受命无奈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坦然与无忧。
他说,多少年前就喜欢阿炳的《二泉映月》,现在每天,无论在家,还是在公共场合,都要拉一遍这个曲子。我突然觉得,我对曲子的理解是正确是,医治身体与精神的苦痛,不会是快乐的音符,一定“以伤疗伤”,因为情感和内心的精神碰撞才是生命得以安慰和抚摸的最好办法。
才哥说我读过书,一定懂得音乐,我点头,他看不见,因为他要找一个可以懂他的人。他说我刚才说的那几句话真的是念过书的人的看法。我尴尬地笑着。是啊,那是场面上的话,并没有参透他的音乐。我不想把我看透的东西传递给他,生怕碰触了他敏感而疼痛的神经。他似乎找到了知音,拉着我走出茶舍,要跟我说一件事。
七
他说,觉得自己生命不会有多少日子了,唯一不能放心的是儿子不成器。他有一双儿女,老伴因为他不饶人的脾气而服过毒药,抢救过来以后,活了两三年就去世了。儿子女儿各自成家,日子过得很紧巴,可儿子偏偏又离婚了,而且爱上了赌博,一点家产几乎都赔进去了。可才哥依然牵挂着儿子以后的生活。我陪话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希望他哭诉出来,不要憋屈在心底。
他说,想把目前他名下的楼房只留给儿子。这是一个不可容忍不能接受的决定,女儿也有权继承他的房产。他说,我听他的曲子里有忧愁,是很对的。只有我读懂了他的《二泉映月》,而且我又是他的兄弟,一定要帮他做一件事。
为他写一份遗嘱。我听了愕然。我说,你是想在你死后被女儿诅咒么?他无言。
阿炳无法预料死后的事情,他更不能给喜欢他的曲子的才哥一个分配死后财产的启示。我觉得才哥还是没有参透阿炳曲子的深意。我不大懂得法律,我只能从他喜欢的曲子上找一个可以开启他紧闭着的心扉的缝隙。阿炳曾经吸食鸦片而致残致盲,他把遭遇灌满曲子,将悲怆的音乐献给大众,所以他是快乐的,尽管他惨死在街头,可人们怀念他。他没有带着仇恨,而是满怀着叫醒世人的善意,选择了街头二胡。将一切谜团也留给了后人。我劝说才哥,要相信你的后人可以很好地处理你留下的财产,而不是留给儿女怨恨。
一个月以后,他特地再来茶舍,还是演奏那首《二泉映月》。要我给他评价:没有阿炳的凄楚,却听得出平静对待苦难,轻缓抚摸音符温暖的心跳,这是一个崭新的版本。一曲满含忧伤,忧伤是透明的,而仇恨隐在暗处是会伤及忧伤的美感的。
一部伟大的作品是一部纯粹干净的心灵史,它折射的是人站立行走的道理。一个朋友说在阿炳音乐里常常感觉到的,在那一瞬间,在那浪弓一弯的时刻,就能分清许多是非。的确,阿炳的曲子让才哥明白了仇恨不可传世的道理。
才哥告诉我,就按我说的做,不再考虑遗产的遗留问题,给每个孩子都留下一个好父亲的样子。才哥的心态端正了,病情反而得到了控制,那天电话告诉我,他不再为自己的不幸而嫉恨,只想平平静静地走过这个世界,可他没有走。一旦以豁达的态度对待生活,生活就不能辜负一个人的梦,哪怕是一个走向死亡的梦。
每个人都会清晰地意识到最终灵魂皈依的旅程来临,平静而祥和地走向一个陌生的世界,找到一个没有遗憾的皈依之所,应该是我们用无憾的行动准备做着的事情。
世界上有一种美叫“残忍”,只有感同身受才可以理解残忍才是生活的真相,因为残忍,我们才懂得风平浪静地度过一生,是多么幸运和幸福的一件事。把悲伤凄楚传递给听众,不是要博得同情,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告诉,当我们在悲怆里走过,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当你用一种真实的乐声告诉别人的时候,自己也在乐声里得到来自内心的温暖呵护,尽管是死灰一般的丝温余热,也要比发泄来得幸福满足。
我被才哥誉为唯一可以听懂他的《二泉映月》曲子的兄弟。心中反而感觉到了恐慌,近来有时间就从网上听很多人演奏的阿炳的曲子,试图从中挖掘更深的意蕴。那日我的朋友老海来串门,在门外听到我手机播放的曲子,于是跟我谈及他和《二泉映月》的渊源。
他没有想到我也钟情于阿炳的《二泉映月》,就像找到了知音。
八
66年前,他在读师范期间,有了被《二泉映月》震撼的一幕情境,终生难忘。在一个傍晚,突然从音乐老师的宿舍传来凄冷的曲声,宛如正悬挂于天边的皓月,幽幽地播撒着清辉冷韵。他什么也不顾,推门而入,要老师把二胡借给他。
在学校组织的中秋节晚会上,老海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获得一等奖。我说这是天生的音乐天赋,他笑笑说,那时理解《二泉映月》太可笑,是因为上学大半年总是想家,他把想家的滋味灌注在每个音符,当然也有一点哼唱的基础。那时理解这个曲子很肤浅,可他一直坚持用音乐抒怀,这是他年轻时独得音乐真髓的体会。
我没有想到的是,老海从我家走的第二天就网购了五千块钱的一把二胡,试好弦音,涂上蜂蜡,当晚就打点好了行头:一顶黑色的毡帽,斜戴在头上,帽檐半遮一眼,鼻梁上架一幅茶色墨镜,找出当年父亲穿过的一件半旧的黑色长袍,斜坐凳子一角,推窗入风,风抚盆花微动,一条白布毛巾搭在左膝盖,二胡微微偏斜。如果想到老海的人生经历,我对他这幅打扮肃然起敬,不会认为他在装腔作势,更不是弄一个噱头。他今年84岁了,是我的忘年交,我们于20年前相识,彼此谈得来,这些年始终以关注彼此的精神生活而频繁交往,我为文,他写书法,一个批评,一个创作,鼓励与欣赏成为我们满意的交往方式,同时,一针见血更是我们彼此欣赏的理由。半年的时间,他通过微信传给我三次拉奏《二泉映月》的音像视频,我常常一个上午打开视频反复听,品其音色里的丰富生活内涵。
《二泉映月》的音符环环死扣,剜却任何一个音符都是对完整的伤害,但老海的拉奏让我百听不解。这支曲子有五次音乐变奏,起始以短小的音调为引子,主体部分则以重低音完成宣泄心绪的重大主题,最后以低沉的旋律让曲子在舒缓的氛围里流露出无限的惆怅和哀婉的长叹。我听老海的拉奏,曲子的每个音乐桥段仿佛是西湖断桥,有的其声细若游丝,宛若蚕蛹抽茧,经不住一次呼吸就会吹断;有的则是若行将就木之人,气息只有呼出,“噗噗”斗气;有的则戛然而止,再挑起一个清晰而难以成曲的嘶哑音阶,仿佛是折枝的沉闷之声。
解剖一篇文学作品,阅人知世,是撬开文字里蕴藏的钥匙。同理,聆听一支曲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音乐人的身世排除在音符之外。阿炳的身世决定了这支曲子的感情深度,老海的人生阅历决定了演奏曲子的变数,所谓千人千曲,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我豁然开朗,邀他谈曲。
九
老海后30年间,有过4次癌症手术,次次都是致命一击。喉癌,对于一个热爱教学工作的人来说,那就不是简单的“扼住命运的咽喉”那么轻佻了,让他只能放弃音乐教学而选择美术,以手为课堂语言,他在黑板上写满了他的讲课内容。肠癌直肠癌轮番入肚,老海说,这是责我腹中无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若有诗书满腹,败坏的细胞哪里还有藏身的空间,老海这样自嘲,轻松以对,自谦而不造作。别人都怪当教师的是最大的粉尘受害者,老海不这样认为,他每周的音乐美术课只有三两节,那些教数理化语文英语的几乎天天泡在粉尘里,也没有患上肺癌,他不解起因,他说,切除一叶肺,胸中可纳天地浩然之气。人生多病,岂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词儿可以形容!伊索说,音乐常使死亡迟延。他还是低估了音乐对于生命的特殊意义。我以为,音乐可以藐视沉疴顽疾,重新唤醒生命。
哦,他拉奏《二泉映月》,每个音部之间的提顿停歇,是对名曲的再创,融入了他的人生片断,那些桥段连接,是用几次癌症的折磨来过渡,他说,那是为了增加桥段之间的衔接弹性,就像在秋千上,让自己的心柔软起来,无声胜有声,这是对沉疴的敬重,并非嫉恨。每次拉奏,在那些衔接部位,他想的是在哪所医院怎样度过“白色的恐怖”,最终,都在他的拉奏里化作了姿态各异的云朵,闲云飞度,沉云徘徊,云卷云舒,都成了他理解阿炳曲子而蝶变出来的生动意象。就老海的体会而言,乌云飘过一大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最终都会被一缕心情的阳光穿透。这也是他重操此曲的初衷与目的。宣泄发泄,都不是阿炳《二泉映月》的地道追随者。
老海的曲子,五味杂陈,唯独没有仓皇与惊悚,有的是抚摸苦痛时的气定神闲。他告诉我,一支曲子,原创是基础,如果不能注入演奏者的人生情绪,在操曲时不能将画面融入音符,那演奏出来的东西连翻版都不是,只能是学舌的水平,就像白居易所言的“呕哑嘲哳难为听”。老海说,他握持浪弓时,手随心动,而非想曲的旋律音阶。他最喜欢的是垂钓,几年下来,他骑坏了三辆电动车和四辆自行车,相当于绕地球一圈。于是,他拉奏某个曲段自己感觉是持竿抖竿提鱼的意境,有的是他手握狼毫运笔宣纸上的恣肆,有的是他端坐院中看风袭叶落的意象。这些画面让音符有了自己的诗意和情绪,或幽咽,或吞泪,或呼天抢地,或呕心抽肠,都是自我抚摸,就像那胡弦浪弓懂得自己的心意,曲调染上了自己的意趣,宛若一个老朋友在用音符撬开一个个故事,灵犀互通,安慰彼此。
老海说,我们都喜欢喝茶,《二泉映月》的韵味则是隔世茶的况味,50年代阿炳的原创音乐就像一片老茶叶浸渍于壶中,倒出来的是沉厚;身有病患非比如阿炳求医无助,心有悲怆,那个时代再怎么微恙都可致命,而如今享受着国家给予的如此优越的医疗条件,肿瘤就像一颗颗挂在树枝上的小杏,是摘下给他的曲子添上俏皮的。
有时候,我们为什么要钟情于一首歌,就像老海半个多世纪还要再弹此曲,因为里面有与自己相似的故事。这是他的体会。一本书,一部电影,看一遍可能就厌倦了,难以发现更新的东西,而音乐则不同,在不同的年龄段,因境遇不同,滋味就各异;甚至因天气的阴晴月儿的圆缺,心境不同,弹出的韵味和所寄予的情感意蕴就不一样了,听者的感受也就不同。同是余音绕梁,不都是一个境界,阿炳的平静泣诉,才哥的恨意,老海的释然,都可以在曲段里有所寄托。
人的心才是二胡上的那根弦,简单的模仿照搬,都有东施效颦的别扭与可笑。听曲的人,除了参透操曲人的情绪,还有自己的人生感悟与默化在其中。如此,阿炳的《二泉映月》,无论经历多少岁月磨蚀,都还会依然动人。技巧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了,就是拿一根干枯的草棍,也可以拉出最动听的曲子,并惊艳操曲人的时光。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没有踢踏叠唱的经典诗句,人类可能还不知道世界上有怀念的美好;同样,没有阿炳的《二泉映月》,我想,泉不会凛冽,月不能照魂。
2019年5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一一一时一期精魂变,心灵曲至旧不闻。升华情愫染本色,精典一部出它真。
!老师美文入魄系魂,惟有这亲身所感,魂魄相系才有这华章璀璨。好文入思清心也,意丰景阔。
拜读洋洋洒洒,近万字的精彩佳作,感佩怀才总编的情怀,祝福写作快乐,硕果累累。

每次降纸一个八度,定好弦,音乐响起,就感受到乐曲表达的苦难,但哀而不伤,又有种淡定和执着的坚强!感谢先生能这样完美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