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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五世缘(散文)


作者:汪天钊 布衣,250.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898发表时间:2019-05-29 12:09:30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姊妹几个是鸡犬还是鸡犬,但切身沐浴了幸运和恩惠,幸运是把不确定的变成了确定,偶然变成了必然,恩惠不是赐予的,而是雨点落在头上一样的降临。
  
   三
   走亲戚似乎是一种俗不可耐、毫无意义的事情,你来了他往了,你给他拿多少东西,人家也再给你带多少东西,最后还是自己的,实质上就是你吃亲戚一顿饭,亲戚吃了你一顿饭,你去时匆匆回时匆匆,亲戚却要为你的到来忙上忙下。以前走亲戚的道道更多,五月端午节带什么礼物,八月十五又是什么礼品,春节又是什么都是有讲究的,走新亲,则就需要谨慎了,否则能直接影响着婚事、或者引起一场很大的家庭冲突。在我们那里乡下,到了现在,在春节时还是要背着一个礼条子走亲戚,一个礼条子不知道要串多少家子亲戚,始发的礼条子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第一家是常有的事,很多年就是走着走着礼条子就臭了。不过十岁以下的孩子们倒是盼望着走亲戚,享受美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冲着那压岁钱去的。
   一年一年地重复,一年一年地传承下去,有细微的变化,但根本的主题没变。
   但亲戚之间的关系远远不是这样的简单,很大成分上,往来是亲戚关系的一种直接体现,维持着亲戚之间相对恒定的温度,不管这种温度高或者低。有很多的亲戚,可能因为某一个事情就反目成仇,一生一世就再也没有来往。亲戚关系也并不是七大姨八大姑一样浅显地依附,比如一家贫穷,一家富裕,贫穷的一家经常遭受富裕一家的歧视或者趾高气扬,那么贫穷一家也绝不会一味地趋炎附势,断亲的时候痛定决然,就是要饭,也要绕过他的门槛;所以亲戚的关系是脆弱的,他们能够坚持往来的本身,就是一种沉淀,沉淀着相互之间的那种平淡的亲情、理解包容,牵挂支撑。
   晚年的老人们,腿脚不便,很难相见一次,相见一次,他们就唠叨个没完,从光着屁股唠到古稀之年,从上一辈唠到孙辈家庭里的每一位成员,去世的健在的……他们都要细细地唠叨一遍。对于他们,亲戚可能意味着是一种倾诉,这种倾诉有别于世界上任何一种的倾诉。分别时,一个坚持要送,一个坚持不要送,在争执当中他们走得很远了。一个说,慢点。一个说,哎,知道了。一个说,不知道时候才能再见面,能不能再见面……这样的分别,往往就是诀别,生死两茫茫。
   自我有清晰的记忆以来,不知道参加了多少亲戚们的葬礼,经历了多少的生死离别。第一个下世的是谢岗的外婆,谢岗外婆病逝在夏天,生了严重的褥疮,褥疮里竟然生了蛆。接下来是谢岗的二妗子,西乡舅舅,他们二人患的都是食道癌,是被活活地饿死的,死的时候都是皮包骨头,面色狰狞。在我上初一的时候,西乡外婆去世了。我高中毕业那年,谢岗大舅去世了,患的肺癌。大妗子、二舅、姑父……一个个地相继去世,无论是感情或深或浅,每回想起来,都是一种黯然。他们的音容相貌至今在脑海里还是那样的清晰,亦如昨日。
   亲戚走动没有任何规则,都是相互作用,但也似乎存在着一种规律,那就是两个家庭中其中一方的长辈一旦去世,也就预示着亲戚终结的可能。比如姑父家的姑父和姑都去世了,主动权就掌握在了姑家老表们的手里,如果他们中间没有人担当起走亲戚的角色,那么亲戚就到此为止。一旦双方的长辈们都去世了,终结的几率就是亲子鉴定一样的几率,绝大部分人家的亲戚都是这样的状态下终结的,也就是说,亲戚的走动实质上只是一辈儿,老表们这一辈儿相互走动的极为罕见。
   随着亲戚长辈们的不断去世,我家的亲戚越来越少。当我的大舅和大妗子都去世了,和大舅家的关系终止了;当我的姑父去世了,我和我和姑家老表的关系终止了;当我的母亲去世后,母亲娘家的亲戚全部终止;后来我父亲也去世了,我想,我家的亲戚应该是全部画上句号的时候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年在农历十月一鬼节,不仅仅是谢岗的老表们来了,谢岗小舅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是当天所有亲戚当中唯一的一位长辈。在席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在小舅的面前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哭得像孩子一般,似乎有着满腹的委屈,嗝嗝地,说了半截句子戛然而止,接着再说,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在场的亲戚们都惊愕地看着我,不知所以。这种哭,可能是一种感恩的哭,我没有指望着他来,作为一个外甥没有要求舅要如何如何的权利,所有的主动权,都由他自己任意支配,他完全没有必要前来;但更可能是一种依附的哭——自父亲最后离世,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今后的道路,在这个世界上,谁还为我牵肠挂肚,谁还会分享我的苦乐;我不记得我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小舅说了这么一句话:“孩子,莫哭!”一声孩子,我哭得更厉害了,全身都在剧烈地抖动,一声孩子,是我这么多年来听到最让我感动的语言。
   随后的几年里,每年的初二,我准时就会到小舅家里走亲戚,每当见到了小舅,就像见到了父亲的那种踏实那种温暖,我不会向他索取什么,他也没有能力为我做些什么,一切都不为,只为他能健康地活着,我能看到他,至少,在每年的初二这一天我能看到他。但小舅还是走了,四年后因为肾功能衰竭去世的。
   我小舅去世后,花妗子曾劝说过我,孩子,你们都忙,我一个将死的人有什么可牵挂的,不要来了吧!我理解花妗子的意思,她不想再惹我们的麻烦,我说妗子你怎样说话,只要您在,我不管怎样要也把我这一辈儿走完啊!我分明也看到花妗子眼角里的泪花,她说,好,孩子,将这一辈儿走完!
   近些年,我一直在外打工在外,全家也都在外地,平常的一切都简化掉了,在春节,也没有回去。见到花妗子的次数更少了,但每次回去,我都要看望她。见到花妗子我都忍不住地说道:妗子,好好活着,活着一天,我回来就有一个家,就有归依!
   花妗子一再叮嘱,好,好好活着,娃子,你的孩子结婚了可要一定说要,老妗子一定要去!
   我说,好,一定,一定通知你!
   花妗子是所有亲戚当中唯一的、最后的长辈,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八十多岁,已是人生风烛残年,看上去虽然很矍铄,但我知道,她就像一株即将成熟的麦子,一次比一次勾头,更像春蚕,一时比一时透亮;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在的感情却越来越脆弱,每次分别,我都不敢回头再看上一眼。
  
   四
   对于逝者,我们那里是要待大客的,待大客的意思就是招待客人的酒席是全桌酒席,十几个盘子十几个碗的,其中必须要有火腿儿、鸡子、鱼等基本大件,待大客是隆重的,是对逝者的一种纪念,也是昭示逝者曾经的存在和现在的存在,很多生者一生卑微,蚂蚁一样活着,死后才成为真正的主角,成为中心,那么多的人和他发生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关系,他不曾辉煌,却与辉煌有关。一般情况下,要为逝者待五次大客,埋葬当天,一个月,一周年,三周年,十周年,十周年是最后的一次,十周年之后,逝者才算是真正意义的安息,很少人再来打扰他,他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各种信息才趋于尘封。
   事实上,绝大多的人们,不管他生前是多么的显赫辉煌,多么的门庭若市,多么的善良或者是多么地丑恶,一旦死去,是很少人能记得他,很快被无声的岁月所掩埋,被无数新生的啼哭所代替,被生者依旧忙忙碌碌的生活所践踏,被尘世继续的喧嚣所封存,一切继续,一切平静如初;他去世的日子,记得他的亲人和亲戚也是一次比一次地减少,一个月虽然离得太近,但还是有人太健忘,忘得一干二净,事到临头才猛然狠狠地捶打自己的额头,大声惊呼:“糟了,看我糊涂得!”一周年,有的亲戚还在惦记着,但就是记不清具体的日子,需要提醒或者重新确认。三周年,除了逝者的子女能记着逝者的祭日,所有的亲戚都已经淡忘,记着的,仍然需要提醒或者重新确认。包括逝者的孙辈,俗谚:抱外孙不如报草墩,逝者生前对待外孙和自己的孙子一样对待,甚至还有些偏袒,但很多逝者的孙子和外孙连葬礼都不能参加,别说祭日了,祖辈的生死、曾经对他们的悉心呵护远远比不得上他们正常的生活,他们的一场轰烈或者不轰烈的恋爱。到了十周年,很多粗心的子女都需要提醒,至于亲朋好友的答卷,都是一张白纸;所以待大客的人数是一次比一次少,一次比一次冷落。
   我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十个春秋了,为不为父亲待十周年大客,我纠结了很长时间,和我姐有着很大的分歧。我说待什么大客啊,老亲旧眷多年前都不走动了,都断了亲,人家有事咱没有去,现在怎么好意思通知呢?就是自己的家人也难以聚在一起——我大哥也已经去世,侄子在南方打工,二哥远在新疆,父母生病到死,他都没能回来见上一面,平时就没有联系,大家庭中有他没他没有什么影响,姐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我全家在洛阳,到时候能不能全部回家是另一回事,这样算来,父母养育了四个儿女,在他们十周年的时候确定能回去的只有我和我姐,所以我的意见是亲戚一律不待,自家人能回去的尽量回去,最好一定回去,照一张全家福,这是很难得一次机会儿,也是最好不过的理由了。姐说这是父亲最后的一次事情了,自己知道有什么用,总要有些惊动,这才是真正意义的纪念,我懂,姐说的纪念就是给活着的人看的,有点世俗,但世俗的,未必真的全是糟粕,至少让父亲在那些认识他的记忆里再一次复活,再一次成为议论的主题,念着他的好念着他的为人念着他的事情。我妥协了,该通知一声就通知一声吧,实际上父辈们的亲戚能通知的就只剩下两家了,一家是谢岗的花妗子,一家是姑家老表。
   当天,该来的人都来了,都在意料之中,也有意外,但意外的稍加转动一下脑筋,也不意外,比如谢岗二舅家的二老表,二舅家大老表的儿子,我并没有通知二舅家,可能是花妗子通知他们的,他们就是来,来一个人就可以,就能代表二舅家,事实上他们来了两个人,大老表的儿子,是应该代表他父亲的。但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了明显的不一样,谢岗二舅家大老表的儿子和我的侄子之间非常地热情,那热情不是客套,也不是装出来的,而且也很随便,在酒席间两个人频频举杯,一饮而尽,气氛融洽而热烈。背后我问侄子他们二人为什么这样熟悉,侄子说他们在一起。
   “在一起?”我真的有点始料不及。
   “是的,我们这几年一直在一起。”侄子看着我诧异里的神色再一次肯定。
   原来,二舅家的小表姐一家在中山市打工多年,在那里已经安家落户,对那里相当熟悉,大老表的儿子去南方打工其实就是奔着他姑姑而去的,我的侄子也在中山市打工,靠的竟然也正是这位小表姐,这样的关系未免太经不起风吹草动的了,何况,这位小表姐已经去世,然而,那位我从未见过面的表姐夫对待我的侄子和对待大老表的儿子一样视同己出,不分彼此。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走动着,我大哥去世的时候,他们来了,我小表姐去世的时候,我侄子去了。他们说,在他乡,他们就是最亲的亲人。我这才意识到,大老表的儿子今天的到来,不是冲着我父亲来的,也不是冲着我来的,他并不是代表着他的父亲,他代表的就是他自己,他冲着侄子来的,我父亲的十周年这样的场合,不过是他们相处的一个平台。
   他们在一起,他们的孩子也在一起,那些孩子将来的记忆里,一定会有着我小时候曾经的记忆,一样的味道,一样的情感。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言无故的恨,突然之间,我想到了东岗地里那个不起眼、寥寞的、无人问津的坟头。
   岁月无痕,也无情,但我自己知道,我怀揣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动,是一种什么样的温暖;谁与我们曾经一起走过,我们的后辈,将与谁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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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开篇便设下悬念:拥有两个亲外婆。这是小伙伴疑惑而在幼年作者看来十分正常的。家是周小庄的叫做“西乡外婆”为作者略写,而再后来为作者明白了毫无血缘关系的、家是谢岗的外婆外公以及其后人,却成了此文的主角。作者的记忆中,谢岗的外婆就是亲外婆,她总是在家庭最需要时出现,尽管她的女儿嫁给“我”的父亲没有子女,成了东岗地下头孤零零的一个坟头,她却倾注一生的真情善待这个曾经的女婿与其后人,如农忙季节主动来“我”照看孩子,帮做家务;再如母亲嫁给父亲初始几年,就在谢岗外婆家生活,大哥居然名字与舅家老表字牌一直。挨饿的岁月,是谢岗外婆救了母亲的命;文革期间,父亲被打成了右派,是谢岗外婆帮助瘦弱的母亲保存了家的完整。谢岗的外公,帮输掉卖毛驴准备买房的一半钱的父亲买下了房子,让“我”家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谢岗的小舅,一次次帮助“我”的家庭,给娶媳妇难的大哥找工作,呵护愤青的大哥;一次次庇护无血缘关系的二哥,得罪和小舅有真正血缘关系的亲戚;安排学习不好的姐姐工作,让她有了好的生存环境;帮助为“我”的工作安排束手无策的父亲解决难题……可以说,是毫无血缘关系的谢岗外婆和她的亲人,给予了“我”一家人不尽的关爱与恩惠。作者详尽地列举着多少年来谢岗外婆一家人给予的福泽,字里行间赞美了这种超越血缘的伟大情谊。当老人们渐渐离世,后辈越来越生疏的今日,“我”发誓,小舅家的花妗子活着,就要看望她。父亲去世十周年待大客,“我”意外看到二舅家大老表的两个儿子,而且,谢岗二舅家大老表的儿子和我的侄子之间非常地热情,原来他们在一起,而二舅家的小表姐、从未见过面的表姐夫视“我”的侄子和她自己的侄子一样如己出。毫无血缘关系的几代人一直密切联系,相亲相爱,是那个东岗地里那个不起眼、寥寞的、无人问津的坟头——谢岗外婆的亲女儿串起了这五世的情缘。作者满怀真情详细记叙着这绵延了数十年几代人的情义,倾吐着对谢岗外婆的不尽敬意,令人读之不由得为谢岗外婆一家人的大义厚爱所感动。命运的丝线牵引着,不一定会让我们拥有怎样的缘分,但是,即使不是血缘,依然会带给人许多温暖和感动,就如同作者笔下的谢岗外婆外公小舅等,他们给予了毫无骨血关系的“我”一家人诸多的爱与温暖。很美的文,很美的缘。推荐赏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601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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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9-05-29 12:10:25
  感谢汪的美文,让我们见识到了一份温暖人心的情缘。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6-05 00:01:0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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