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留白(小说)
我和胡美丽念联中的时候,多儿刚读二年级。我家住在村庄的北头,胡美丽住在村庄的中间位置,我每次上学,走到胡美丽家跟前时,就喊一声:“胡美丽——”
胡美丽就背着书包从家里面出来了。我看了胡美丽一眼,觉得他长得一点都不美丽。
胡美丽是个男的,但起了一个女性的名字。
我们就说说笑笑着,往联中走去。我和胡美丽念书的联中在邻村,每天就这样往返去读书。
有时候,我刚从家里出来,就看到了多儿。那时多儿还小,很瘦弱的样子。那时多儿读书的学堂简陋,正如胡美丽家跟前那座简陋的老磨屋一样。依稀,能听到学堂里传出的童稚的读书声……
正是珍珠河水旺盛的暑热时节。我和胡美丽一边往联中走,一边在心里想多儿那条打补丁的短裤,还有那双露脚趾头的胶鞋。书包亦是破旧了的。她踢踢踏踏地走,拐过屋角就跑开了。
胡美丽问我:“在想什么呢?”
我说:“没想什么呀?”
胡美丽说:“不对,你肯定在想啥?”
我看了胡美丽一眼,说:“我在想,你一个男孩子,咋就取了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胡美丽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谁知哩,我爹给起的。”
很快,他又说:“这个名字好听不?”
我说:“好听是好听,可惜你不是一个女孩子。”
胡美丽圆圆的脸蛋,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还有一对让女孩子羡慕的酒窝。如果再有乌黑的头发一对漂亮的大辫子,那他绝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和胡美丽说着就到联中了。我和胡美丽各人进了各人的班级。胡美丽回头对我说:“中午放学,一块走啊。”
我答应了一声,一头钻进了教室。上课的时候,我脑子里还在想着多儿。我在想那天我散学以后,太阳还老高。我和胡美丽相约去拔猪菜,我们往珍珠河走的时候,就看见前面一个小女孩拐了筐子,踢踢踏踏地走。看样子也是去拔猪菜。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多儿,手里还握了半块饼子。
“拔猪菜?”我问。
“嗯”。
说完,她就要走。仍旧是踢踢踏踏地走,象有什么心事。
我说:“多儿,咱一块拔吧?”
多儿看了胡美丽一眼,说:“中哩。”
我对多儿说:“这我同学,胡美丽。”多儿又抬头看了胡美丽一眼,很是惊讶,但没有说话。
胡美丽悄声问我:“她是谁呀?”
我说:“我妹……”
胡美丽说:“我见过你妹妹啊,不是这样子。”
我说:“表妹,我叔家的闺女。”
胡美丽扬了扬眉毛,鼻子皱了皱说:“好吧。”
珍珠河边有许多水生植物,这些植物都是猪喜欢吃的。我和胡美丽在一块拔,多儿一个人离我们有一段距离。她只薅野菜的上半部,留出来的下半部还会长出来。
待庄户人收工回来,村里有了袅袅炊烟,暮色渐近时,我们就拐了满满一篮猪菜出现在村口……
“胡美丽,明天见!”我对胡美丽扬了扬手。
胡美丽一笑:“明天见。”
多儿对我说:“他怎么叫个女孩子的名?”
我说:“我怎么知道?他就叫胡美丽,怎么,不好听吗?”
多儿笑了一下说:“好听哩。”
然后,她就说:“俺要回家哩。”
以后,有好几天没有跟多儿碰到一起了。胡美丽就问起多儿,他说:“你表妹叫个什么唻?”
我说:“叫个多儿。”
胡美丽说:“咋叫这么个名字哩?”
我反驳他说:“那你咋叫个胡美丽哩?”
胡美丽不吱声了。
一天天过去了。多儿没有长高,又过了一些日子,再看到多儿,她还是没有长高,还是那个样子。半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长高。瘦瘦的,弱弱的,仿佛,她一直就长不高,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我心里想,多儿咋就不长呢?她什么时候能够长高呢。
两年后,我和胡美丽又去念高中了。而多儿亦上四年级了。
这一天,是礼拜天。上午我看见了多儿,她仍是要去拔猪菜。只是,篮子又大了一圈。
我说:“还去拔猪菜?”
她点点头。
我看了一眼她的个子,对她说:“你好歹长点了。”
她说:“我妈说我一直不长。”
我说:“可不是,你就是不长,不怪你妈说。”
她说:“就是不愿长嘛。”
我知道,她家里条件不好,可能是吃不饱,所以就不愿长个子。
她说她要去拔猪菜了,就一直朝珍珠河走去,身影愈来愈小。我看着多儿的身影想,长大了,她是要嫁人的。
那日房脊上飘过来浓浓炊烟时,夕阳也开始沉下去。正是吃晚饭时分,远远近近传来大人唤娃子吃饭的声音。有个女孩就唱起了《浏阳河》……
“这歌好听哩。”我想,待唱歌的女娃走近了,才看清是多儿。“老师刚教的……”她这样说。
在家里,多儿总是忙个不停。她洗衣、做饭、照看妹妹。多儿在家是老大,她身下有四个妹妹……
“哥,家里不让念书哩。”
当珍珠河水又旺盛了的时候,多儿从苞米地里拔了一篓子嫩刺刺菜,她用绳子系了背在肩上,鬓边都湿漉漉的。那些嫩刺菜摞得很高,都超过她的头顶了。她是倚在树干上,对我说这番话的。
长长的夜里,我去了叔父家。黑漆漆的屋子刚点燃了油灯,一闪一跳的火苗委屈极了。“咋不让多儿上学了?”我问叔父。
“供不起哩,再说,她是个女娃……”
一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刻在叔父的额上。他抽着旱烟,坐在马扎上无精打采地说。
“有啥供不起的,让她念呗……”我说。
“念个啥,没屁用哩……”叔父在黑影里只顾抽烟。
我听见厢房里有细细的抽泣声……
也不怪叔父,乡村都是这个样子。
我和胡美丽高中毕业后,胡美丽和我都在各自的生产队里劳动。那时候,我经常看见胡美丽,他原来有点女性的样子,经过一番劳动,变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
一天,胡美丽看见我,对我说:“劳动人民真光荣。”
我没精打采地说:“光荣个屁,累死个人的。”
“怎么,你不觉得光荣吗?”胡美丽问我。
我说:“那都是报纸上说的,我觉得一点都不光荣。”
胡美丽笑了。他一笑,两个小酒窝就显现出来。
我对他说:“胡美丽,你那两个酒窝真好看。”
可胡美丽一点不觉得好看。他只管说:“知识青年在农村大有作为……”
我说:“你想作为的话,你就去作为吧,反正我是作为不了了。”
胡美丽批评我说:“你怎么一点雄心壮志都没有。”
我说:“我是抬粪累的,把雄心壮志累没了。”
胡美丽笑了。我又看到了胡美丽的两个酒窝。停了一会儿,胡美丽问我:“你那个叫多儿的妹妹还拔猪菜吗?”
我说:“她不拔猪菜干什么?”
胡美丽说:“念书啊。”
我说:“念个逑书,她爹不让她念了。”
胡美丽说:“这多可惜啊,不念书。”
我说:“没办法,农村就是这样。”
我看见胡美丽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摇摇头,非常伤心地说:“我们要改变这种贫穷落后的面貌。”
我没有做声。他又说:“我们的人生,要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留下点什么。”
胡美丽的意思是,我们在人生的大好年华里,不能默默无闻,不能是空白,至少要留下点什么。
在和胡美丽别过之后,我还回头看了胡美丽一眼,我心里想,胡美丽啊胡美丽,就凭你能够改变农村的贫穷落后的面貌吗?
不过,我记住了胡美丽的话。我们的人生,不能留下空白。
第二日,我看见了多儿。我看见多儿披了发往学校跑,叔父就在后面喊她……
我知道,多儿是喜欢念书的。
这一年,多儿突然长高了,脸色稍稍有了红润,眼睛黑亮了许多。
我问她:“念书好吗?”她点点头说:“好。”
我问她喜欢念书吗?多儿说喜欢念书。多儿让我跟她父亲说说,我答应去跟她父亲说说。
两天后,我找了叔父,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坚持让多儿读完初中,再下学劳动不迟。叔父同意了,多儿高兴地又蹦又跳。
这段时间,胡美丽经常找我,说他最近要写点东西,不能这么沉默下去了。他把他写的好人好事稿念给我听,让我提意见。我说:“胡美丽,你写的不错。”
胡美丽把稿子送到了公社广播站。他让我注意听广播,看有没有播他的稿件。在半年时间里,我一次也没听到广播站播胡美丽的稿件。
就在我以为胡美丽会放弃写稿件时,广播站播放了胡美丽的稿件。胡美丽高兴极了,他特地跑到我家,一进门就喊叫起来。
胡美丽紧紧抱住了我。我看见胡美丽的眼睛里含着眼泪,他说他是高兴的。
我为胡美丽高兴,我说:“胡美丽,想不到你真的写出了名堂。”
胡美丽鼓励我,他说:“你也应该写呀,在学校里你的语文比我的好,你为什么不写?”
我说:“我写什么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我摊开了一张白纸,那上面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应该写什么,我对着那张白纸发呆。
这一年,胡美丽的人生发生了转折。因为他给公社广播站不停地写稿,被公社推荐到村小学担任民办教师。
这天,多儿兴冲冲跑来,告诉我说:“学校新来了一个老师。”
我没在意。她又说一遍。“噢,又来个新老师?”我说。
我没有问新来的老师是谁,多儿也没有告诉我。
这个时候,父亲托人把我安排在一家工厂上班。从此,我和胡美丽失去了联系。
这以后,我听说叔父又开始犯浑,不让多儿念书了。
我星期天回家,母亲告诉我,一个新来的老师去了多儿家后,把叔父的脑筋说活转了,竟又让多儿继续念下去。
“新来的老师真好。”多儿见了我就说。
除却多儿病了,平日里她总是活泼泼的。她说是老师影响她的,看样子她很喜欢这老师。
我发现多儿爱笑了,脸上总绽出灿灿的笑容。以前,她笑的时候不多,现在整天都笑呵呵的。她很努力地学习,打猪菜时也在背诵课文。母亲说,新来的老师常讲些故事给她听,她总是仰了脸,异常投入地撮了嘴巴听。她用黑漆漆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老师,半晌不眨一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我有时候想起多儿。想起她那么爱笑,心里就禁不住祝福她。
有时候,我还想起胡美丽。自从他被推荐到学校担任民办教师后,我一直没有看见他。
珍珠河里的水减弱到人们可以涉水过河了。我突然想,多儿说的那个新来的老师,莫不是胡美丽?
再见到多儿时,忽然发现她又长漂亮了,身上丰满了许多。我有些不认识她了。
婶娘说,多儿晚上很晚才回家。我问:“她去哪儿?”婶娘说多儿一吃下饭就走,问也不说,问急了,说是去学校补习功课。
多儿知道用功了,我想。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这熟悉的歌调又在耳际回响。
我问多儿:“那个新来的老师,是不是胡美丽啊?”
多儿笑着点点头。
我对多儿说:“你真有福,遇到这么好的老师。”
多儿的脸红扑扑的。
也是这个冬天,婶妈又为叔父生了个闺女。“盼哪……”叔父脸上皱纹更密了。没添个儿子,多儿的名字白起了。值此,我才晓得叔父给表妹起这怪名的用意。多儿多福,叔父的意识象老树的根系一样稠密、牢固。
进工厂后,依然时不时地见到多儿。只是,好久没听她唱《浏阳河》了。一日,我注意到她走路不再踢踏了,象是蹑了手脚在走,且泪汪汪的样子,母亲说,你叔父又打多儿了。听罢,一种悲哀的情绪罩住了我。联想起农村尚存的一些陋习,我能说什么呢?
后来才听说,多儿晚上经常到新来的老师那儿补习功课,叔父不让她去。多儿不听,惹得叔父火起,就打了她。隐隐约约地,叔父是听说了女儿的一点闲言碎语。
那个时候,叔父整天要去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以此养家糊口。日子过得很难,心里就难免烦躁。打过多儿之后,叔父决意让多儿念到寒假就休学,帮家里挣工分。
不料,这一次打,不慎将多儿的腰打得不敢动弹了。她捱着去了学校,在那油灯的光线里,颤颤地说自己的腰疼……
胡美丽急了,忙为她找来农村一个土医,说来不信,这土医没用几天,真就医好了她的腰,多儿感激地哭了。她要给老师跪下,这可将胡美丽吓坏了,赶忙扶她起来。
这夜的月光仍是白亮。已是很晚了,多儿迟迟不愿回家,她对胡美丽说,她愿跟老师在一起……
“我送你回去罢……”胡美丽有些慌促了。
“不。”多儿显示出了女子少有的勇气和豪迈。胡美丽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夜晚里,多儿是用泪水向自己表达了她的爱慕之情。原来,在这大半年里,多儿竟然偷偷爱上了这位年轻的老师!
那时的农村,哪有敢如此大胆表白自己爱情的女孩呢?没有。尤其是象多儿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许多象她这般大的女孩子还不懂什么叫恋爱呢。
许多年之后,每当回忆起那些贮满辛酸的往事时,我就蓦然感觉到生命中的悲欢离合、哀怨如泣的歌是在怎样的情景下唱出的。
人世间,会有多么离奇的爱呢?大约多儿的爱就算是吧。我总这样想。
我后来才知道,在那个冬天里,无论多儿怎样哀求胡美丽,胡美丽就是不答应她。并且还严厉地喝斥过她,说你还是个学生,应当好生学习……然而多儿不听,她一次次地跪在胡美丽面前,以泪洗面。有那么几次,她倔强在跪在地上就是不起,非要胡美丽拉起她不可。她心里最执着最神圣的念头,就是要老师答应以后娶她。她说她愿伺候他一辈子,直到死……
多儿有爱的权利,她是真心爱上年轻的老师了。但正是这离奇的爱却又害了他,我想像不出这老师是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去拒绝和劝阻多儿的。
最终,多儿如愿以偿了。胡美丽经不住多儿无数次地痛哭流泪,哭着答应了多儿的哀求,他说等她到了结婚年龄就娶她为妻……
又到了珍珠河水泛滥的季节。这一日,这个胶东半岛最北端的小村里爆发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胡美丽被几个穿制服的人抓走了,而死死拖住老师不让抓走的正是多儿。
人们看见,多儿号啕大哭着,拼命嚷着:“你们不能抓他……”
我哪里知道,其时多儿已怀上了她心爱人的孩子。而制造这起悲剧的正是叔父……
胡美丽被抓走后,多儿披头散发的腆着肚子出现在公社门口,人们看见她到处为被抓走的心上人喊冤。
多儿后来是自己去了公社医院的,原本她该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然而她却遇到了难产。她在大出血时连叫着心爱人的名字,最后声音就哑了。
而胡美丽因为这个被判了刑。若干年后,胡美丽出狱了,还去多儿的坟前,为多儿烧了香……
从此,胡美丽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胡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