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居委会主任(小说)
前言
青州古城,三街五巷。三街为南营街、北营街和东门里大街;五巷为关帝庙巷、钱局巷、后司巷、冯宅巷和卫里巷。东门里大街西去五百米有一座古朴典雅的院落,又名贡院,贡院对面紧邻东门大街有一排古朴建筑。琥珀色的木门木窗,青色曲瓦甃顶,青色砖砌墙体,这里便是东门里居委会。居委会管辖三街五巷近四百户人家,将近一千口人。今天我所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故事的主人公便是居委会主任郝淑芬。
一
“七月里,七月七,天上的牛郎会织女……”这首古老的童谣,伴着时有时无的竹板声,从东门里大街青石巷深处隐隐传来,声声入耳,恍若缥缈的天籁之音。不知为何,往年的这一天,天空总会下雨,据说——那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流下的泪水。
今年的这一天仍然不例外,从早晨开始,乌云一直压在小城的上空,仿如泼墨一般的黑,看样子是要下一场大雨。中午时分,天空突然亮了一道闪电,天角被撕开了一条晶亮的狭长的口子,紧接着,轰隆隆的滚雷声碾压过人的头顶,就像是在耳边敲响的大鼓,把整座县城都震得晃了几晃。几乎是瞬间,外面已经是一片水幕,街道上也成了一片汪洋。
东门里居委会大院。一个身形健硕的女人站在居委会办公室门口,目光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滂沱的大雨发呆。她叫郝淑芬,东门里居委会主任。
郝淑芬啃一口煎饼,咬一口咸菜疙瘩,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眼睛隔着窗玻璃盯着院子里的葡萄架出神。那挂葡萄架就支在屋门口的位置,此时正淹没在交织的雨丝之中,雨丝淋过浓密的树叶,化成密集的雨珠,在葡萄架底下挂了一串串的珠帘,垂打着地面上的青石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隔着玻璃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郝淑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扭头问坐在办公桌旁喝着豆腐脑的一个女人:“小刘,张老咩家的房子修了吗?”
“放心吧!郝主任,前天我和李家庆就给他修好了。”女子嘴里的汤汁没咽下去,声音闷闷的。回话的这个女子约莫三十岁左右,身着一件老红色的小翻领衬衫,大腹便便,貌似有孕在身。她叫刘文娟,她和她的丈夫李家庆都是地地道道的东门里人氏。
郝淑芬听了刘文娟的回话,微微回过头,拿着煎饼又咬了一口。咀嚼得很是轻快,且颇有声响。让她挂心的事儿千头万绪,如今放下心来,吃起东西来她都觉得格外得香。
突然,郝淑芬停止了咀嚼,眼睛死死盯着院子,神情有些呆滞,像是看到了什么。她把手中的煎饼往门后的木桌上一放,双手攥着门把手,猛地将两扇屋门拉开了。
就在她拉开门的瞬间,一个蹒跚的身影夹带着一股子湿气大步跨进了屋子。那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雨罩遮挡着脑袋,一时看不清是谁。等他摘下头顶的雨罩,郝淑芬才看清他的面貌,慌忙问了一句:“吕大叔,怎么是你?”
进来的这个人叫吕孝顺,已经近八十岁的高龄了,也是东门里居民。吕孝顺冒着这么大的雨来到这里,让郝淑芬担心不已,她紧着问道:“这么大的雨,你老人家怎么来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吕孝顺说话有点儿磕巴,此时的他,脸憋得彤红,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想急于表达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越是着急越是说不顺溜:“不,不,不好了……”
郝淑芬看着他焦躁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是有事儿,听着他磕磕巴巴的说话声,心里都替他着急,她回头瞅着刘文娟说道:“小刘,快给吕大爷端杯水来。”又扭头看着吕孝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拍,低声说道:“吕大叔,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刘文娟以最快的速度倒了一杯温水端到吕孝顺的面前。吕孝顺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这才喘上一口畅气,接着话茬说道:“不……好了,出人命了,吕小硕跟他妈妈……他妈妈……”吕孝顺结结巴巴,关键时刻又掉了链子,没了下文。
旁侧的刘文娟有些忍不住了,着急地问了一句:“跟他妈妈怎么了?吕大爷,你倒是说啊!”
吕孝顺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终于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跟他妈妈动……动……动刀子了。”
“什么?”郝淑芬瞪大了眼睛,一拍吕孝顺的后背:“吕大叔,快带我过去看看。”说着,就欲冲出房门。
“郝主任,等等。”刘文娟喊了一声,从墙上摘下一件塑料雨披,快速走到郝淑芬身边,“我也跟着你们去。”
郝淑芬从她手里抄过雨披,瞄了瞄她高隆的肚子:“你这个样子,去干吗?再说咱这儿就这一件雨披,两个人怎么用?在这里好好看家。”郝淑芬不由分说,一拉吕孝顺的胳膊,二人钻进了茫茫雨雾之中。
刘文娟站在房门口,手扶门框,朝着淹没在雨柱中二人的身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老主任,你可要注意安全啊……”
风声雨声夹杂着响成一片。刘文娟不知道已经冲到院门口的郝淑芬有没有听到她的喊声。但她那一刻的心紧紧揪了起来。她知道那个吕小硕是个什么样的人。
吕小硕是吕孝顺的孙子,初中还没毕业就辍学在家,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而且还有过犯罪前科,去年因为打架斗殴,打断了一个学生的肋骨,被劳动教养一年,前些天刚刚释放回家。吕小硕也是东门里居委会的重点监控对象。
刘文娟越琢磨越是放心不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眼睛四处打量着,她在寻找能遮风挡雨的用具,但最终没找到可用的物件。居委会就那么一件遮雨的物件,已经被郝淑芬穿走了。想再多找一块塑料薄膜都难。这时,她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她一只手抚摸着凸起的肚皮,深深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刘文娟已经怀孕七个月了,假如冒着这么大的雨冲出去,她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倘若不小心再摔一跤,后果会很严重。她捋了捋有些急躁的心情,使自己渐渐平静下来。双手握着门扇,重新将房门关上,恍若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平静的世界,风声小了、雨声小了、心也静了,然而,郝淑芬的那个世界可不平静,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要去面对一种什么样的境况呢?想到这里,刘文娟的心又纠结起来,她对那个吕小硕的担心并不是毫无缘由的,一个连生母都能动刀子的人,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呢?
刘文娟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儿。那天她正在值班,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刘文娟端详着那封信陷入了沉思。这是署名给郝淑芬的一封信,而寄信人的地址让她感到惊讶:临朐县看守所。怎么会是看守所呢?没听老主任说那里有什么亲戚啊?她捏着书信纳闷不已。这个时候,外出的郝淑芬进了办公室,刘文娟忙把信递到她的手里:“郝主任,有你的一封信。”
郝淑芬看着信封也觉得纳闷,她凝眉沉思片刻,毅然将信撕开了。慢慢看着那封信,额头上渐渐凝起了一个疙瘩。
那封书信,字里行间洋溢着满满的真情,更像是一封悔过书,大体意思就是不该不听好心人的劝诫,以至于触犯了国法,现在非常后悔,出狱之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望郝妈能收留。署名,你的孩子:戚志飞。
“戚志飞?”郝淑芬念叨着这个名字,愈发迷惑。她并不认识这个人,而且,她认识的人里也没有姓戚的。
“怎么了?郝主任。”刘文娟察言观色,盯着郝淑芬问道。
郝淑芬把书信往她手里一递:“你看看,我也不知道这是谁来的信。”
刘文娟看完书信,扭头瞅着郝淑芬,问道:“老主任,这个戚志飞怎么称呼你郝妈呢?”
郝淑芬双手端着一杯水颇有声响地吸溜着,她虽然也疑惑,但并不感到奇怪,做了这么多年的居委会主任,那些她负责帮教的孩子,称呼她娘亲的并不在少数。但那些孩子她都很熟悉,像这样陌生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她笑了笑,说道:“我真不认识这个人,不用管他。”
见郝淑芬这么说,刘文娟便微微点了点头,把那封书信随手扔进抽屉,回到办公桌旁继续忙她的事情,她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岂知,五天后她们又收到了一封由临朐县看守所邮寄过来的书信,署名仍然是那个戚志飞。
郝淑芬看着这封内容更加感人的书信陷入沉思,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个叫戚志飞的人到底是何许人也,她真不认识这个戚志飞,而且,东门里四百户居民中也没有姓戚的。这么多年,她对东门里的居户了如指掌,这个她能肯定。
她捏着信反复端详了好一阵子,过了一会儿,瞅着刘文娟说道:“不然,明天我直接去一趟看守所看看情况,反正临朐离得这里又不远。”
二
第二天一早,郝淑芬怀揣信封,骑着自行车往临朐赶去。她毕竟第一次出远门,刘文娟有些不放心,便陪着她同去。
到了临朐县看守所。看守所长告诉她们,在押犯人确实有一个叫戚志飞的。郝淑芬问能不能见他一面。所长反问了她一句:“你是戚志飞什么人?”
刘文娟抢着说:“我们是东门里居委会的,这个戚志飞……”
刘文娟话说到这里,就被郝淑芬拦截了下来:“这个戚志飞是我的……儿子。”郝淑芬知道,不这么说,也许她们就见不到戚志飞,这是看守所的规定,不是至亲的人,是不允许外人随便接见的。
所长最终还是同意她们见戚志飞一面。十几分钟后,看管所长把一个少年带到了接见室的铁椅子上。
郝淑芬隔着铁栅栏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或是因为待在看守所里久了,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也看着她,眼神怯怯的。郝淑芬刚想张嘴,他却抢先开口问话:“您……您是,郝妈?”
“你……”突然被这个陌生人叫了一声“妈”,郝淑芬一时有些懵神,好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是郝淑芬。”她又反问:“你就是那个戚志飞?”
“是的。”他回道。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戚志飞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但……我认识你们社区的那个吕小硕,俺俩是拜把子兄弟……”
郝淑芬没再问,但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不日前,吕小硕刚刚从这里刑满释放。看来,二人是在监狱里面“义结金兰”了。
“你的家人呢?”刘文娟忍不住问了一句。
戚志飞并没急着回答,脑袋埋在脖项里,手指不自然地捏挲着,语气带着幽怨,声音很低沉:“我……我没有家人……”
郝淑芬慢慢皱起了眉头,脸上挂满沉重。眼前的这个戚志飞竟然是个孤儿,这挺出乎她的预料。
“郝妈,我听吕小硕说了,您帮着好多年轻人解决了工作的问题,还有一个月我就可以出去了,您能帮我找份工作吗……”戚志飞盯着她问道,眼神很是诚恳。
“行啊!”郝淑芬几乎是未加思索地回道,“出来了,你就到东门里居委会找我,我帮你找工作。”
刘文娟扭头瞅了瞅郝淑芬,胳膊肘轻轻捣捣她,郝淑芬扭头看刘文娟,刘文娟只是朝着她递了个眼色,没说话。
“郝妈,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戚志飞说着,盯着郝淑芬反问了一句,“吕小硕回到你们社区了吗?”
“回去了。怎么了?”
“郝妈,你们要好好管教那个吕小硕,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说过,说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个学生的家长报仇,还说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十五分钟的接见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郝淑芬和刘文娟从接见室出来,二人向着看守所门口走去。刘文娟埋怨了一句:“郝主任,你怎么什么人也往我们社区招惹啊!刚才,还答应给他找工作……”
“唉!”郝淑芬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也不容易,还是个孤儿,我们不帮他谁帮他啊?”
刘文娟反问道:“他是临朐县的,和我们的东门里社区八竿子也打不着啊!咱们凭什么帮他呢?”
郝淑芬扭头瞅着她,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说道:“文娟啊!也不能这么说,不管通过什么途径,他既然已经找到我了,这就是我和他的缘份,我就得帮他。”
“老主任,你的心就是善良。你怎么就那么相信戚志飞的话呢?这个人说话的时候,眼珠子滴溜乱转,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是吗?”郝淑芬有些疑惑,“我怎么没看出来?”
刘文娟轻轻摇了摇头:“老主任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郝淑芬突然顿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扭头问身侧的刘文娟:“那个孩子连个亲人都没有,谁会给他送伙食补贴费呢?”
看守所里还有伙食补贴费?这件事儿刘文娟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她没问郝主任。郝淑芬也容不得她相问,她早就迈开步子向着看守所长办公大楼走去了。
“郝主任,你干吗去?”刘文娟问了一句。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郝淑芬说着话的工夫,已经进了办公大楼,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出来了,脸上挂着微笑。
“老主任,干吗去了?”刘文娟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但仍然问了一句。
“给戚志飞留了点儿生活费,挺帅气的一个小伙子,都瘦成那样了!”郝淑芬笑吟吟地答道。
刘文娟没再问,她太了解她们这个郝主任了。她见不得别人遇到难处,不管认识的抑或是不认识的,只要有事求到她,她总是乐得去帮忙,慷慨解囊、仗义相助,这么多年一直如此,俨然成了她的一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