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初相遇，是从一次酒会开始的。彼时，她刚参加工作，是陪同事去的。同事说，你该接接地气了。觥筹交错间，满眼的陌生面孔，她素洁着一张脸，慌乱的眼神，很拘谨地端着酒杯，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酒，是一种下了蛊的药，她放到鼻尖嗅一嗅，便有些醉了。人人满面红光，谈笑风生，她的同事不似以往的端庄模样，发出放肆的笑声，雪白的牙齿被打过去的一束光映得刺目。她与他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有人喷着酒气过来跟她打哈哈，要电话。她不善交际，眉心拧了起来，握着酒杯的手凉着，僵着，禁不住地抖着。她开始思忖着怎样逃离，离开这个被妖魔化了的地方。
　　 正踌躇间，耳畔上方传来一个磁性的声音：不喜欢这里，不要勉强，可以假借去卫生间悄悄离开。她抬眼望去，望到了两弯笑着的弯月亮，细细的，长长的，盛满了善意。她的心头陡然一暖。
　　 这之后，风也悠悠，云也悠悠，日子一天天在指缝中滑落。
　　 她和他再相见是一周后的一个雨天。小巷里，院墙上的凌霄花湿漉漉的，一朵一朵，萎在地上。她的车子坏了，只好推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里，踩着一朵一朵凌霄花。她的头上身上都淋湿了，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辆车接着一辆车从她身旁飞驰，溅起的泥水机枪扫射般弄花了她的衣裙。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总要走出这条巷子啊，她紧咬嘴唇想着，瑟缩着继续前行。
　　 一辆汽车戛然而止，斜斜横在她面前，水花乱溅。她有些懊恼，怒目望过去。摇下的车窗露出一张似曾熟悉的脸庞，两弯笑着的弯月亮，细细的，长长的，盛满了善意。是他！
　　 “你去哪？我送你！”声音依旧带着磁性，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雨依旧在下，她全身冰冰凉，心里却有暖，一点一点氤氲开来。
　　 车子被他放在后备箱里。
　　 她坐进副驾驶里，他递给她毛巾和纸巾，歪着头笑看，“一回生，二回熟了，还没见你笑过呢！”她擦着湿发的手停在半空，也歪着头，冲着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赧然一笑，说：“谢谢你”。
　　 此后，他们就是老朋友了。那一年的夏天，小城总是阴雨绵绵，他便总是开着车到她租的小屋接她，送她上班。下班后再准时送她回去。来来往往的路上，在车里，他细长的眉毛飞着，脸上总挂着笑，他是那样的开朗，说一些引人发笑的段子。她在他面前从矜持笑到捧腹笑，各种笑，笑看着他笑着、说着。跟他在一起真是开心啊！阴郁的天气也有明亮的光，照耀着一颗孤单的心。
　　 盼望下雨，成了她每晚临睡前的许愿。她只身一人来到这个小城工作，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位朋友，她倍感珍惜。小城是花城，空气上方浮游着淡淡的花香，她坐在他的车里，车里也有好闻的芳草香，好像从他身上飘出来的。
　　 他还是那样风趣，给她讲笑话，看着她笑。渐渐地，他接送她的理由多起来，阴雨天气自然要接送，晴天呢，晴天也要接送。怕把这瓷娃娃般的脸晒坏了，他弯着两弯弯月亮，笑着说，眼睛里有花朵的影子晃啊晃。
　　 他从没有对她提过任何要求，甚至非分的想法，总是笑着当她的护花使者，像一位大哥照顾一位小妹般。可是越是这样，她越于心不安。想请他吃顿饭，这句话终于在憋了好久之后说了出来。她脸涨红了，面若桃花。他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是周末，她一大早买了鱼，买了肉，还买了青菜和酱料。她恨不得把整个菜市场搬回家。她打电话给母亲，让母亲遥控指挥怎样做菜，母亲笑问，交男朋友了吧。她慌慌回答，你想多了，你想多了。
　　 她在厨房里忙着，心里敲出快乐的音符。这是她第一次招待朋友吃饭，手和脑仔细配合着，比工作时还要认真。
　　 他来了，捧着一束花，笑容和暖地望着她。“哇！”她惊喜地叫了起来。她曾随口说过，因为爱花才选择在这个城市工作的。他挺拔的身躯下，竟藏着一颗细致的心呢！
　　 她把花插在咖啡色花瓶里，暗沉沉的小屋里瞬间明媚了起来，她小松鼠一样蹦着，从厨房到客厅，来来往往。
　　 他望着她忙，微笑着的脸上划过一缕忧伤。
　　 吃饭了，她很真诚地以水代酒，感谢他的照顾。他也举杯，弯着两弯弯月亮，说，真希望能一直照顾下去。说完，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一饮而尽。
　　 她大睁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了。
　　 他夹一块鱼肉给她，语气幽幽，说，多吃点儿，你那么瘦。她埋头吃起来，竟忘了自己是主人。气氛再度尴尬起来。他对她的好，历历在目，他是喜欢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脸上的两弯月亮，身上好闻的芳草香，幽默的谈吐以及体贴入微的心，还有温暖的眼神，都令她着迷。她多想放下拘谨，跟他袒露心扉，告诉他，她希望他能一直照顾她。可是往日的他谈笑风生，现在的他却有些落落寡欢。他变得陌生了起来。
　　 她感觉到他的变化，却不知因何。只一味低着头，往嘴里塞着食物。
　　 “打开钱包看一下吧！”他说。
　　 她抬起头，桌上多了一只钱包。她不解，充满疑惑地望向他。他用手一拨，钱包摊开了，一张三人合影赫然出现在她眼前。照片上的女人胖胖的，圆脸，下颌处有一个痣，宽肩膀，臂上抱着个孩子，倚着他，一脸幸福地笑着。他，是有妇之夫。
　　 有泪，开始，滴落下来，砸在她举着筷子的手上，生疼。
　　 他急了，别哭，别哭，你听我说。
　　 她浑身发麻，手和胳膊不听使唤。他越劝，她的眼泪越往外溢，顺着脸颊往下流。他拿纸巾帮她擦拭，说着，我和她没感情的，天天吵架，早晚是要离的。现在孩子还小，孩子还小……
　　 她听着，听着，他带有磁性的声音淹没了她，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暗暗做了个决定，她要跟他在一起，没有名分也无所谓，她不跟那个女人争婚姻，她有他的心，他的爱就够了。况且，他日后是会离婚的。她愿意慢慢等。
　　 他们相爱了。
　　 他又恢复了以往潇洒的模样，天南海北地胡侃着，接她上下班。他说她是仙女，能遇到她，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要让她每天都开心地笑。她听了，心里一阵紧一阵地暖着，好像春风都涌了进来，塞得鼓涨涨的。
　　 他每个星期都要给她带一捧花来，他说，你是我的花仙子，我要让你做一个花香浸染的女子。她卧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芳草香，恬静、安稳得像一只猫，他是她的全世界，有了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有空闲的时候，他开着车带她出去旅游。景区里总有当地人铺一地的小饰品，花花绿绿，亮亮晶晶的。她不错眼地望望，挪不动步子。他揽她入怀，在耳边低语，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她冲他笑笑，一脸幸福地奔过去，挑挑选选。不一会儿，一个金灿灿的首饰盒握在手心里，颈上，手脖上，脚脖上还有指头上，都光彩夺目了起来。阳光倾泻下来，照得她的心也光彩夺目了起来。
　　 他爱吃她做的清蒸鱼，她便常常去买，买来买去，跟菜市场的鱼老板熟识了，鱼老板说，想吃鱼了，打个电话，给你留条最新鲜的。
　　 她扎着围裙蒸鱼，他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打着电话。她便觉得这个男人都是属于她的。
　　 日子碎碎的，闪着光芒，每一天都是香甜的。
　　 她的单位要团购房子了。价格比市场价便宜很多。且位置不错，就在单位附近。她心动了。她想，贷款买一套房子吧，不用太大，两室一厅，能盛下两人的甜蜜就好。况且，他不用每天那么辛苦地奔来奔去，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经营生意。
　　 她把想法告诉了他，他脸上的笑容暗了暗，说，最近刚刚进了一批货，手头有些紧张。这事不急的，等过段时间吧。两室一厅太委屈你了，咱们买就买大套的。她听了，没有再为难他，爱一个人，就要设身处地为他想。那就再等等吧。
　　 空闲的时候，她多了一项爱好，上网搜室内装修。她有自己的小规划，要把房间布置得温馨浪漫，要封存住爱情的温度。
　　 一个晴朗的天气，单位派她和几个同事去城郊开会。会后，同事开着车，路遇一个大型的农贸市场。大家纷纷要求进去转转。她也跟着进去了。市场里熙熙攘攘，卖什么的都有。她随同事走着，同事说要先去买肉，拽着她往卖肉的方向走。她们穿过人群，急急得来到一个肉摊前。怎么卖的？同事问道。摊主啃着苹果，大着嗓门回着，牌子上写着，自己看。她猛地看一眼摊主，心突突跳得厉害了起来。胖胖的，圆脸，下颌处一个痣。她是他的妻！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也曾说过她卖肉。
　　 她冷冷地望着这个女人，从心底里可怜她。她仿佛望见了这个女人的明天，在暗夜里悲戚地哭。
　　 “嫂子，今天出摊晚呐，忙什么了？”一个买肉的顾客边挑肉边问。
　　 “今早上啊，办了件大事，选了套房，刚交了首付”。女人喜眉喜眼，一脸的油光，无限风光。
　　 “恭喜啊，第二套房了吧”。
　　 ……
　　 后面的对话，她再听不下去了，心口像被什么紧紧攥了一下，一缩一缩地疼着。她有些恍惚地跟着同事的脚步走出市场，借口肚子疼，叫了辆出租车，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她进了门，一阵眩晕，手按在桌子上。胳膊又麻了，不听使唤了，抖动着，桌子也抖动着。抖得花瓶里红玫瑰的花瓣扑簌簌落下来，殷殷红在桌面上，像一摊血，是她的心裂了道口子，流出来的。
　　 她想打电话质问他，却没有力气。勉强踱到卧室的床边，重重地躺了下去。阳光钻石一般，洒满房间，她却觉得冷。往日里，窗台上的首饰盒金光灿灿的，和阳光比着光彩，今天看来竟失了光芒。也许好多天前就这样了。她恨恨地看着，费力支撑着坐起来，一伸手抓过首饰盒，狠狠地摔在地上，一些零散的首饰窜出来，已经氧化得没有了以往的神采。首饰盒跌落下一块镀金的箔，露出乌漆漆的底子，极丑。
　　 她望着望着，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