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解放时，高家庄是淮河岸边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庄，全村几乎没有识字的，去过县城的人都很少，甚而有人连集镇都没去过就生于斯死于斯了。高家庄的人两眼只瞅着面前这巴掌大的地方，外面的世界似乎与他们无关，就连“解放”一词他们都不解其意。
　　 不过，再落后的地方也总能瘸子里面挑将军，找到一个智者——庄东头的陈长庚。陈家是清朝时从外地搬来的，独门独户，代代长寿，陈长庚七十大寿时还牙齿健全，思维敏捷，走起路来噔噔响，他爷爷是大清朝的秀才，他家是高家庄唯一的书香门第。
　　 陈长庚飘逸的长髯中藏着无穷无尽的智慧，我小时候常去他家听他讲精灵鬼怪的故事，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关老鳖滩的那些事，现在回想起来还颇觉奇妙，捋一下封存的记忆，其情景大致如下——
　　 老鳖滩毗邻高家庄，是个东西北三面被堤坝环扣的荒滩，滩内土地肥沃，杂草葳蕤，但不能种庄稼，因为滩的南面与淮河相通，夏季河水会随时暴涨而吞噬滩涂地，浓艳的绿色一夜之间便消亡殆尽，野兔、田鼠、虫蛇等会成群结队地翻越堤坝，踏上逃亡之路，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
　　 汛期过后，河水退却，滩的真容就渐渐显露出来——滩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地，似一个硕大的圆盘，滩内的水最后龟缩成潭，俯瞰如一轮皓月坠地，故名“皓月潭”，点缀于圆盘中心，水质清澈寒冽，没人敢下潭洗澡。传说，有个胆大包天的人，外号“河上漂”，自视水性不凡，和人打赌能横渡此潭，赢了即获十金。他选择中午，喝了半斤老白干，在潭边做了充分的适应性准备，才扑入潭中，箭一般地向对岸冲去。潭水把蓝天和白云倒映其中，他在潭中勇猛驰骋，划出一条美丽的“航线”，震颤着蓝天和白云。可到了潭心，戛然而止，无声地摇了一次手就沉入潭中，再无踪影。从那以后，这寒潭又被村人称为“龙宫”——相传龙王七太子犯了禁忌，被打入凡间反省，七太子便把这潭当成在人间享乐的行宫，划为禁地，不容他人搅扰。“河上漂”不知天高地厚，死于非命也就不足为怪了。
　　 潭与河之间有深沟相连，这深沟似胎儿的脐带，永不停歇地给潭输送着河水。深沟里的水在东方泛白时会咆哮回旋，激荡汹涌，势不可当——这是七太子出宫了，此时所有的生灵都要回避，否则就会被席卷而去，不知所踪；深沟里的水在日落西山后也会咆哮回旋，激荡汹涌，势不可当——这是七太子回宫了，此时所有的生灵还要回避，否则也会被席卷而去，不知所踪。
　　 潭深几何？有好事者划船到潭心，把全村的绳子连缀起来，用一块石头坠住绳头，投入潭里，绳子抻完了，坠绳的石头还没触底。这惊呆了好事者，他忙划船上岸，狂奔回家，蒙头大睡。从那以后，他浑身寒冷如冰，骨节刺痛，即使在盛夏也要裹被而寝，但依然瑟瑟发抖。没两年，就骨瘦如柴，最终双唇发紫、两目圆睁而亡。
　　 河里的航船每到潭与河相连的深沟处，都远离河沟，靠河的另一岸行驶。如若靠近深沟，船舵定会失灵，被吸入深沟，瞬间倾覆。有经验的船老大会向深沟处焚香叩拜，忏悔搅扰七太子的罪过，请太子恕罪，保航船平安。
　　 老鳖滩之所以叫老鳖滩，既不是因为滩圆得像鳖，也不是由于潭圆得像鳖，而是潭中有一个大如锅盖的老鳖常浮出水面，昂首游弋，领着众小鳖逡巡，并带来劲风呼啸，波涛汹涌。这老鳖是何等怪物？它乃太子的护卫大将，妖术多端，既能腾云驾雾，也可吞云吐雾，如果你有意窥视它或者想对它的子孙图谋不轨，它就会怒目圆睁，向你喷射五彩水雾，瞬间令你双目失明，事后浑身溃烂，无药可救，必死无疑。
　　 夏汛一到，滩内纳满洪流，翻腾盘旋。中午时分常会浮出一只大鳖，它周围还有许多黑点在波光粼粼中时隐时现，你离很远都能听到铿锵的金属碰撞声，听到声嘶力竭的呐喊声，那是老鳖在操练太子的卫队。这个时候不能近看，否则你的魂魄就会被摄去，肉体也会被吸入潭中，让虾兵鳖将分而食之，不留骸骨。
　　 这样的故事不知何时始，但皆出自有文化的陈家人之口，妇孺皆知，所以村民对鳖族都心生畏怯，敬而远之。即使在滩外的地方和鳖类偶遇，也都退避三舍，不敢造次。孩子自记事起，爹娘就谆谆教导：敬鳖如敬神。代代口口相传，成了习惯，成了传统。
　　 陈家人文化功底深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当然知晓鳖将和太子的脾性，更知道顺从它们的方法。陈长庚的爷爷是大清朝的秀才，自然也谙熟这样的方法：每月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去滩边，面南背北，向潭心焚香叩拜，在香烟缭绕中念念有词，并张开符咒迎风挥舞。此时的水面便一改原来的汹涌澎湃，瞬间变得波澜不惊，静谧安详。拜的时辰要选在子时，若弄错时辰，便会惹恼虾兵鳖将，它们就会兴风作浪，促河水暴涨，冲毁堤坝，湮没良田，袭扰村落。
　　 因为有这位秀才爷爷的殷勤叩拜，滩周边的村子被洪水吞没的次数越来越少。乡亲们对秀才爷爷崇拜得五体投地。渐渐地，乡亲们有个大事小事、头痛脑热的都提着礼物，来到陈家，向他拜问就里。他也总能侃侃而谈，暗示一番，效果尚佳。后来保长、乡长都成了他家的常客，周边的乡绅也纷至沓来与他交友，土匪强盗也都敬他三分，从不滋扰。
　　 秀才爷爷被大家奉为陈大仙，他在人们心中就是智慧的化身，有钱人家便出钱请他开设私塾，方圆几十里的乡绅都把孩子送来，拜在他的门下，一时间陈家大院里人头攒动，书声琅琅。人们都说凭秀才爷爷的才德一定能把孩子教育成才，出人头地。其实，大家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心愿——粘点他的仙气，避祸驱灾，保一家平安。
　　 每逢荒年，秀才爷爷就会在大门两旁支起大锅熬粥，供饥民享用，还用小锅熬一种汤汁，虽颇有腥味可营养丰富，喝罢令人神清目爽，被称为“仙汤”。死里逃生的穷苦百姓无不拍手称道。县太爷也颇为感动，亲自来拜谒秀才爷爷，并送了一块上书“功德千秋”的金子匾额。
　　 秀才爷爷去世时，正是中秋佳节，皓月当空。秀才的儿子哭诉道，老爷子的所作所为感动了上天，皓月当空分明是彪炳他的功德如皓月长存。村民们闻言，个个叹服。出殡那天，送葬的乡亲排了几里地，许多人掩面而泣。县太爷也派人送来了祭品，并赠“浩气长存”的金子匾额。
　　 解放后，公社的书记想堵住潭与河相连的深沟，把滩涂地改造成良田。陈长庚脸色阴沉，背后念叨：想法是好的，可那要看是谁的地盘——太子头上动土还能不生灾星？周围的人都频频点头，深信不疑，同时也惴惴不安起来——许多人晚上偷偷焚香叩拜，祈求上帝保佑自家人财平安。
　　 冬季枯水时节，十个村的青壮年轮流上阵抬土填埋深沟，三个月都没堵住，有两个人还掉进深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两人的老婆后来也带着孩子改嫁他乡，闹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那些听过陈长庚预言的人，更加相信他的神机妙算了，都暗自嘀咕，只有长庚才能化解危机。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暗里形成了一致呼声。于是，几个年长者便自告奋勇地出面，请求陈长庚破解迷局。陈长庚手捋长髯，慨叹不已，痛惜不已，但最后还是表示要以民生为重，愿意顺从民意，便偷偷地选个良辰吉日，沐浴更衣后去滩边学着他爷爷、他父亲曾经的样子叩拜，请太子原谅俗人的无知。不久，遇难者的尸体真就浮了上来，人形还算完整，虾兵鳖将竟“口下留情”。
　　 从那以后工程停了，七太子也息了怒。
　　 乡亲们心里更加崇拜陈长庚的神通了。哪家有闹狐精鬼怪的，都偷偷地把他请到，在他咒语和神符的威压下必能降妖除魔。有头疼脑热的也来找他，他在望闻问切之后，会眯起眼睛，掐指动容，念念有词，接着猛睁炯目，翻动《中医方略》，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开出药方，抓点草药，让病人回家熬制吞服，常能药到病除。这些当然也收费，只是低廉许多。
　　 又过了几年，公社的书记还是想把水沟堵住，这次调来二十个村的青壮年轮流上阵，终于成坝。可第二年，洪水淘空了坝基，大坝轰然垮塌，人力物力付之东流，肆虐的河水还趁势冲破了原来的大坝，袭扰了村庄，波涛泱泱，一片狼藉。年长者背后都嘀咕，这些年缺了陈家人的叩拜，龙太子早已怀恨在心，现在有人还要堵太子的大门，太子咋能不震怒？陈长庚听到这样的嘀咕，总是捋着长髯微笑。不久，又暗暗形成了要他出面化解危机的呼声。几个老者再次出面邀请，他一番推辞。老者再请，他自觉推辞不过，便勉为其难地顺从民意，甘冒风险为乡亲们做点事情，于是就偷偷去爷爷的坟上跪拜，祈求得到他老人家的指点。果然，这天晚上，他梦到爷爷给他指点迷津。第二天，他遵照爷爷的指点，偷偷去滩边叩拜，挥动旌旗，涕泪涟涟，忏悔凡人的无知和罪过。不久，河水便退去，下一年也没发大水，人和龙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自那以后，陈长庚被村民背后尊为陈半仙，因为他爷爷是陈大仙，按辈份他是不能超越爷爷的，只得屈尊“半仙”。我和同龄人都叫他半仙爷爷。他常常手捋长髯，唬着脸说，什么半仙，迷信，今后只叫爷爷。那时，我们这些娃儿都嘻嘻笑，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真生气时他的脸色煞白，而他唬我们时的脸色是红润的。
　　 六十年代大饥荒时，半仙爷爷也像他爷爷那样熬粥煮汤施舍穷苦人，助高家庄的村民度过了生死线。我的家人也得到这样的恩惠，死里逃生，我们全家自然成了陈家忠实的崇拜者，与陈家走得越来越贴心，“半仙爷爷”四个字也是我叫得最多。
　　 人们都感激陈家，又重新忆起“功德千秋”和“浩气长存”的匾额来，想找到它们再挂起来，可再也寻它不着，许是“破旧立新”时被“破”了——令人惋惜。
　　 后来的事就不成为故事了，因为渐渐长大的我入了学门，识了字，对生活中的事就有了影影绰绰的理解和判定。
　　 再后来半仙爷爷寻宗有了结果，便举家南迁。送行的队伍排了几里地。他临走时祭拜了老屋，然后拉着一辆板车上了路，家产尽弃。半拉小子的我去看热闹，于人山人海中恋恋不舍。半仙爷爷手捋长髯，眉头紧锁，然后跪地叩谢，半晌不起。许多人拿来鸡蛋、烙饼、油条等相送，半仙爷爷一一谢绝，众人掩面而泣。
　　 八十年代，半仙爷爷老房子的新主人扒旧房盖新房，在挖地基时发现地下有层层叠叠的鳖盖，大大小小不计其数。主人心怯，封了地基，另选他址。这不胫而走的稀奇，让高家庄的人更相信陈家曾经仙气十足，得到了鳖族的护佑。
　　 现在，隆隆的挖土机筑牢了深沟上的堤坝，人们还建了一座排灌站，管控滩内水的涌进流出，滩涂地真变成了良田，潭成了灌溉良田的不竭水源。七太子呢？也许早飞升了。
　　 那鳖将和它的子孙再也不敢抛头露面，更不敢兴风作浪，因为人们逮鳖的胆量大增，方法也层出不穷了，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挂着串串的鳖盖。
　　 有人说逮鳖的好方法是我爷爷的发明——其实，是我爷爷半夜三更偷偷地跟在陈半仙的屁股后面瞟来的，只是爷爷守不住这秘密，把这好方法教给了我爹，我爹呢更守不住秘密，慢慢泄露给了穷苦的乡亲们，让他们在后来的荒年中多了个活命的办法。现在是妇孺皆能逮鳖。
　　 可高家庄还在传承老鳖滩有鳖将的故事，因为那大如锅盖的鳖将自始至终没被逮住。难道它也飞升了？
　　 后来，我去南方，拜访过陈家，半仙爷爷已经过世——遗像中的他还是长髯飘逸，仙风凛然。他的后代人丁兴旺，“功德千秋”和“浩气长存”的原始匾额并未遗失，就挂在厅堂的正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