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捧一朵火焰逆风而行(中篇小说)
偶尔有乡下学员来拜望为他们修改稿件,为他们的稿件提出中肯意见的编辑老师时,怯怯然先找到县文化馆院子内,挨个办公室探访,“请问您姓时么?”(因回信上署有辅导老师的姓名),回答自然是彬彬有礼的:“对不起,我不姓时。”沮丧之际学员便只好又红着脸作说明:“我的一篇习作经时老师修改后发表在《资滨文学》上。”或“我是一名刊授学员,有篇稿子想请时老师看看。”
其实,我的住所与文化馆只相隔着一条正在扩改的公路。
也正是因为有这一路之隔,或许就刚好使我的身上仍然散发着泥土的芳香,胸壑中的那一盏心灯,依旧闪烁着脆弱的光亮。从乡下专程赶来的文学爱好者怕是见自己要拜访的老师的衣着及所住房子与他们亦无多少优越罢,紧绷着的心弦便松弛了,也就大模大样地信手把专为“编辑老师”带来的半袋花生,或一包茶叶之类的见面礼物,往我那堆满了稿子的桌上一放,并且颇有些不信地叫道:“嘿呀!您就是时编辑?”那沾着泥土气息的粗手,居然就拍到了我的肩上。
尔后便像是在自己亲兄弟的家里,丝毫也无顾忌地把花生或茶叶打开,一边泡茶或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就东扯西拉谈起了文学来。只是这一谈,便没有了时间的观念,忘记吃饭那是常有的事,就连夜色悄悄地浓了,也不知去开电灯。
有月光袅袅地盖过来,编者与作者就沐浴在一片素洁的清辉里了。
长河流月无声息,澄碧清澈的资水在旧木楼下的不远处粼粼地淌着……
“那时我们的心境都如这月的清辉。”这是多年之后时光里与文友们偶聚在一起时发出的慨叹。彼此的心中亦粼粼地涌流着那一江资水。正因为这样,当年的严恪与不久也相继参加了刊授的陈仓及水月等,起初还毕恭毕敬地称呼时光里为时老师,后来就干脆直呼他老时或时作了。而每当听到文友们对自己这样的称呼,时光里心中便总是会萌生出一种两小无猜般的感动来,并且至今依然如是。
四
严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资水北岸东坪镇人,家住边街,追溯至祖上三代,均以从事皮革业营生计。他高中毕业那会,父亲已经是城关(东坪)镇皮革厂的厂长了,所以他脚下常蹬着一双上等皮料的皮鞋也就并不稀奇。自幼好高鹜远的严恪高中毕业后虽未能继续升学,却又不愿意子从父业,而是干脆在一建筑工地打工,于是一开始学创作也就写出了如《时代的脚手架》等那一类豪迈的的诗来。
“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学皮匠难道丢你的丑吗?”父亲对儿子说。
“哼,三个臭皮匠!”这话里话外的意很明显,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严恪就是一顶一的诸葛亮呢!严恪就是用这类很自负的理由拒绝父亲不愿去皮革厂的。
“你以自己真有孔明之才呀?你不愿意学做皮匠,那就去时装厂吧!”父亲接过儿子的话茬,继而又苦口婆心地说:“裁缝进屋九品官,莫这还会委屈了你呀?”父亲这是冲着自己与县时装厂易厂长是多年的老朋友,才敢夸这番海口的。
“九品也算官?”年少气盛的儿子本想甩出这句话来,一看父亲已拉下了国字脸,也就只在心里说说而已。他后来再一想,一个是镇办企业,做脚下踩的鞋;一个是县属企业,缝身上穿的衣,毕竟高了一级,胜了一筹,便也就勉强答应了。
那时严恪已经是《资滨文学》刊授中心的学员,发表了不少诗歌,正跃跃欲试写小说和散文。也就是在他进了县时装厂不久,刊授中心准备推出一期报告文学专号,当然是时下流行的文化有偿服务,而刚提拔为资滨县文化局副局长兼文化馆馆长的慕容尊与易厂长又是可共穿一条裤子的挚友,由县时装厂出几千元赞助费入选报告文学专号便是情理之中。采访和写作的任务亦无疑非严恪莫属了。
专号从采写到出版仅两个月时间。严恪采写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洋洋万言发了头条。这是改革开放后资滨县出版的第一个报告文学集,写身边人,记改革事,文章中主人公的名字大多数资滨人都很熟悉。杂志出来后很快就在全县引起了轰动,一时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是严恪,一夜之间就成为严作家了,而且没几天厂里就把他从缝纫车间调进了厂办,并被正式任命为办公室主任。
“小严呐,你还真是会策啊!一会儿安排我乘飞机到了天上,凭窗俯瞰祖国的大好河山,心潮澎湃;一会儿又安排我坐火车去北京,伫立于天安门前激动万分,身感位卑不敢忘忧国;还把我们厂的服装也远销到东南亚去了。你这不是尽策白吗!不过也好,县轻工业局还真给了我一个出国考察服装行业的机会。”这就是易厂长看过报告文学后找严作家谈话的内容之一。他的脸上淌着笑容,眼中放着异彩,言语中充满了赏识,并当即表态要小严做好去厂办工作的思想准备。
好消息频传,严恪当上县时装厂办公室主任不久,时光里因获得了全国散文奖也被正式录用为县文化馆的文学专干,并且还当上了县政协常委。陈仓和文仲及水月等,也因为采写了本行业的报告文学而得到了所在单位领导的重视。一帮意气风发的文学青年,理所当然就成为了资滨县东坪镇最抢眼的一道美丽风景。
“好话谁都爱听,包括把握人类命运的上帝。”时光里颇有感悟地说。
人是自然界最脆弱的芦苇,总是容易被风折服。所幸时光里并没有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因为他同时还悟出了另一层道理,既文学也是一把双刃剑,一味地靠歌功颂德去换取名誉和利益,终有一天会魔鬼缠身!他最喜欢亲近的风景还是一座风雨廊桥——镇东桥。它就横跨在有着青青翠翠一溪名——清溪的出口处。
若是遇上晴好的天气,每日清早,旭日会如期从东边的朝霞里喷薄而出,于是清清浅浅的溪水中便游动着镇东桥别样的倒影了。桥身宽四米八,长两余米,共有廊房三十余间。两头高高翘起的角檐,就如同一对翅膀,翩翩翩翩,是要携着整座镇东桥飞上云天,横架银河,给牛郎与织女成全千百年来的天地姻缘么?
“这座桥确实是成就过人间好事的。”熟悉本地人文的严恪说。
“那就说来听听嘛!”时光里早就意识到这是个很好的散文题材。
镇东桥的两向,全是由青石板铺就的街弄,而且巷弄颇深,临江处有码头若干,是资水往来货船泊岸的最好去处。巷子亦有名,东向叫边街,西向是周家咀。
严恪祖祖辈辈就在叫边街的街上,每天上下班,都得穿过这一座绝代廊桥。
那一夜月色皎好,东坪古镇在月辉中显得玲珑而又神秘。但更神秘的事物还是凡在这样的夜晚,县城里的一帮恰同学少年的文友,如严恪、陈仓及水月等,几乎经常邀请家属不在身边的辅导老师时光里于月下一起或去散步,或者聊天。
“这桥上以前还兼有妓院的用途。”陪着时光里散步的严恪介绍说。
那晚,美女学员水月也在,她是个习惯于倾听的人,性格与她的名字一样。
严恪说,“解放前的镇东桥与别的廊桥不同,除了中间留着一条人行道,两面还用薄薄的杉木板装成了房子。谋事的那些妓女们或是本镇人,也或是来自乡下的,大白天,她们便着了艳妆抹了口红懒懒洋洋地倚门靠窗或坐或站消磨时光;一到夜晚,呜呜咽咽的箫声或笛声,就从她们那燃着暗红烛光的小房间里飘溢出来,缠缠绵绵召唤着客人。渐渐地,资江河里就有了船夫抑或水手们,踩着窄窄的跳板上岸来了,轻轻推开那虚掩的门,大大方方走近吹箫或弄笛的女子身旁。
以下是由严恪模仿着当事人绘声绘色说出的段子——
“冤家!你舍得回来呀?”是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如同更漏。
“好你个令人怜惜的婊子,还记得我么?”男人把装了脂粉膏油之类的包袱往那女子怀里甩去,便匆匆脱了自己的衣服,又去解女人的,俨然是一对真冤家。
“你还真是个心急鬼耶!”于是就有糯糯粘粘的声音回复:“半年都不来了,我就是个盐卤的鸭蛋,等你也等淡了心哩!”那眉宇间还真有细细密密几许愁怨。
话音刚落,俩人就波翻浪滚般一阵爱抚,一阵咆哮,之后便是好一阵沉默。
更鼓声声中,良宵真是太短暂,还刚刚翻鸾倒凤两三回,天就蒙蒙亮了,江上也就响起了锚链声,分手的时侯又到了,两人便很庄重地在桥的某根廊柱上用簪针钻个细细眼子作记号。记载他们一年里或一生中到底相濡以沫了好多次数。
“听你严恪说得这么逼真,好像你也留过记号似的。”水月悄声了一句。
“嘘——”月辉下的时光里朝身旁的水月闪眼暗示,“别打扰。”
“后来解放了,”严恪继续说,“无匾无牌的妓院也就被解散了。怕再有女人躲进那小小的房间里乱来,政府就将板壁给拆了,惟有镇东桥廊柱子上那数以万计的记号依旧。到了革文化命的年月,这镇东桥也摇摇坠坠过一阵子。有人提出说这是四旧,要连同牛鬼蛇神一并给扫了,但镇上的女人们却跳出来反对,更有被资水跑长途的船夫及水手们知道了这一音讯后,干脆就远远地扬帆赶来,手握竹篙日夜守护。屈于民愤,桥还是没有毁成。仅仅改了个桥名,叫东风桥。”
时光里听后哑然良久。这时月亮也悄然躲进了云层,时光里却心里在说,“历史有如江河,虽然使流水浑浊过,日后又会变得澄碧清澈。只是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它最后还是被一座叫着彩虹桥的巍峨建筑物挤到了一边,冷落到了一边。”
“冷落也是必然,如我们当下的文学,不也被经济潮淹没了吗?”这是许多年后,严恪与时光里在长沙的一次忆旧中,两人又说起镇东桥时所发出的概叹。
这话题并没有再往深处展开,因为彼此的心里均有了难以言说的惆怅。
五
酒席间文友们一口一声叫得很暧昧的陆主任,也照例是东坪镇人。他家住在后街,也是一栋吊脚楼,那竖竖斜斜的后廊柱就插在清溪东岸的崖壁缝隙里,门前是一条通向怀化与叙浦那边去的过境公路。时光里和严恪陈仓等曾去过他家,不过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如今早已人去楼空,父母被发迹后的一官一商两个儿子接到了滨海市,住进了南山荔枝丛中的独栋别墅安享晚年,留下这几间歪歪斜斜的老屋任凭古镇的岁月落满尘埃。陆主任骨子里其实是个很正直也很恋旧的人,说话刁钻刻薄或许并非本意,而是读多了那些旧文人的文章,自己也就时不时想要秀一把卓尔不凡的文人风骨,还或许是因为他的灵魂与肉体已被过早地被剥离,才使得他对现实有了本能的挑剔?时光里这么分析他的好友陆世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大凡是人,首先得求生存。而且人又恰恰是所有动物中最具思想和灵性的一种,贪图享受也就无可厚非!”这也正是陆世自己曾说过的原话。
但陆世并不是《资滨文学》刊授的学员。资滨文学创作热得炙手可烫的那一阵子,他正在读大四,其时正逢全国一线城市的许多所名校兴起了罢课反腐的浪潮,而陆世作为某高校哲学系的尖子生更是热血喷涌,参与其中,所以后来毕业分配就弄得很惨,被发配到了县供销学校当勤杂工。遭遇了这一闷棍后,他的革命热情曾一度低落,以至于再后来又阴差阳错与县城的一帮文友们混在了一起。
也不完全是因为对陆世的处境表示同情,时光里在组建报社班子网罗编辑记者时,硬是与宣传部和组织部的领导磨破了嘴皮子,乃至后来还找到县长和书记并组织部长那里去了,才终于把陆世调进了报社。同时调进来的还有陈仓。他是个全民职工编,之前在县饮食公司做白案(包点、油条和蒸饺),为了帮他转干部编的事,时光里亦没少亲自去求爷爷拜奶奶。本来也想把在时装厂当办公室主任的严恪也一并网罗进报社,但后来管人事的副县长发起了脾气,他桌子一拍说:“有完没完哪?以为报社就是你时家私人的店铺!”呛得时光里半天作不得声。
好在不久后,崭露文学才华的严恪还是被慕容尊局长给调进了县文化局。
在报社的那几年里,陆世是唯一敢跳起来顶撞时光里的,看来他在大学里的斗志一点也没被磨去,不过仔细想想又全是诤言。两人也因此成了最好的朋友。
三年后时光里调进了省委统战部,在统战杂志社做了8年执行主编。在从县报总编辑到省委党刊执行主编位置的那8年中,时光里几乎把曾经高呼过万岁的文学扔在了一边,也还险些抛弃了曾经天天在观音菩萨前为他祈祷的妻子菊儿。
“时作,跟你说句实话,患难之妻不可抛。你们之间的差距也休想要嫁祸于这个时代,我看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心乱了,或许你当初搞文学就是别有用心,是在把文学当成敲门砖。也难怪当代文学越来越没有精品,依我看就是你们这类文学嫖客太多了!”又是陆世一顿尖酸刻薄的话把时光里从人生的悬崖边拉了回来。
“陆世,我也跟你说句掏心肺的话,你这个朋友我算没有白交!”时光里后来感叹说:“我对文学是深负着良心债的。”尽管文学已日渐冷落,他最后还是又回归了文学,在省文联工作至今。人都会有迷失的时侯,只要能迷途知返就好。
也就在时光里调省委统战部不久,陆世也留职停薪去了滨海,先是帮搞个体户的弟弟开了一段时间书店,后来又考上了滨海市的公务员,功夫不负苦心人,他如今居然已成陆主任了。严恪也成为了影视界知名的导演和老板。其实这些年来,世道人心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能守住初心者已经少而又少。但是从资滨县城里走出来的这一帮文友们,无论身在何处,即便是谋了个所谓处长或当了老板的,都总会找各种理由至少每两年要相聚一次。陆世亦如此,他虽然不是《资滨文学》刊授的所谓学员,却也算是同道中人。陆世因为父母去了滨海,大前年春节没能回家,而就在前年国庆期间,他还三番五次如吹响集结号一般,硬是电话把时光里、严恪、陈仓等邀请过去,还空出了当老板的弟弟家的独栋别墅,供兄弟们一起足足大闹了四天。时光里的妻子也去了,是陆世强烈要求她一起去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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