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业余教练的秘密(小说·家园)
事后毛体委告诉王昭: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万分。那位省级棋手当即声明:“除非承认对方有神经病,否则认为这是对自己极大的侮辱。”包括毛体委和郑维海在内全体观众的赔礼道歉,也没能使他的怒气完全平息下来。
不过王昭那晚根本没想到这些,毕竟天天要打交道的并非那位棋手。他远远看到宿舍的灯还耀眼地光芒四射,就知道今天还有一场更为艰苦的战斗在等待着。他一步三级地跳上楼,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寝室里,靠着五屉柜,站着第二个“对手”。她那副表情,若用古书上的词儿来描述,真是朱唇紧闭,桃腮含怒,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好不吓煞人也。
“你……你还没睡?”王昭结结巴巴地问,那神情活像犯了弥天大罪。
尚玉洁倒意外地冷静,她一声不响地递过来一张纸,说:“你自己写吧。”
王昭迷惑不解地接过纸一看,活像被烧红的火钳烫了一下:“离婚?”
“别装模做样了。你心里早就没有这个家,干脆跟你那些乱棋子过一辈子去吧。”
唉!王昭委屈得长长叹了口气。人类越发展,个体之间的感情纽带反倒越脆弱。以前,夫妻不和,都还能勉强在一块儿;实在要离婚,开头也只是婉转地说:“我们不能在一块儿生活下去了。”可是现在,你看那“离婚申请”四个字写得多流利,就像写 “一二三四”一样!
王昭明白,这不过是妻子的“核讹诈”,但是绝对不能说穿。于是他装着痛苦万分的样子,用凄楚的语调说:“真到这个地步了吗?”
谁知尚玉洁明察秋毫,把桌子一拍:“收起你这一套!鬼才跟你开玩笑。就用你那经常锻炼的大脑写吧,明天一早上法院!”
王昭心里猛一沉,觉得估计错了形势,脑子顿时嗡嗡乱叫起来:“玉洁,何苦这样……”
“少废话。快写!”
王昭瞅瞅在床上酣睡的小涛,鼻头不觉一酸:“玉洁,看在孩子面上,别这样。一个分裂的家庭会给他带来多么恶劣的影响啊!”
“孩子?你想到过孩子?”她冷冷回答。这真是一个顽固得可怕的灵魂,谁要相信女人没有男人坚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知经过多长时间的沉默(王昭觉得有几个世纪那么长),尚玉洁突然主动开口说: “不离可以,有一个条件。”
“好说好说。”王昭连连答应。哪怕她要一块月亮上的石头,王昭也会立即给美国休斯敦航天中心打个电话,在宇宙飞船上预订个座位。
“从此以后,不准你再下围棋!”
原来如此!王昭,终于被深深激怒了。潜藏在心底的自尊感陡然升高万丈,咝咝冒烟的导线终于点燃了炸药。他咬着牙冷笑了两声:“你,真岂有此理,欺人太甚,难道仅仅因为你的无知,你的固执,就可以剥夺一个人的正当爱好,就可以诋毁一项千百万人喜爱的运动吗?”
尚玉洁不愧为真正的尚玉洁,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变:“收起收起,拉着大旗作虎皮。猴子戴草帽——还想充人!你下棋,我洗衣,是我欺负你,还是你欺负我?!也不过会摆几步破石头子儿,就用来吓唬人,真是——”
“离!”王昭赶紧打断,他实在不愿听后面的四个字,怀着一种殉道者的悲壮感情说:“马上写!”尚玉洁乜斜了王昭一眼,大概已经精疲力竭,说了声“明天要”,便睡觉去了。
王昭在“离婚申请”下面胡画了几个字,草草收笔,胡乱塞进口袋。为了表示决不退让,他在躺椅上睡觉。
望着窗外浑沌的夜色,王昭想:世界上大概只有聂卫平和孔祥明这对围棋冠军夫妇最为幸福了。将来,他们的孩子也绝不仅仅硬要“四打白骨精”而是从四岁起就学下围棋。他又想,自己这么爱围棋,如同中了魔一样,若是从小有人培养,谁敢肯定不会成为全国冠军呢?他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干什么都要从小培养,这业余教练要人当,集训班也非得搞下去不可。王昭侧耳静听,寝室里传来妻子均匀的鼾声,她分明掌握着主动权,睡得很香。王昭长长叹了口气,阖上眼皮。
奇怪,第二天谁也没提昨夜的事,大人上班小涛上幼儿园,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妻子知道丈夫志不可夺,丈夫也懂得妻子的“时间表”不可违犯。活像世界上那些超级大国一样,经过一番较量,彼此达成“默契”,暂时划了个势力范围。
转眼到了九月份。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全家正围着桌子吃饭,小涛突然放下碗,喊了声“海哥!”王昭扭头一看,郑维海在门口,便问:“有事吗?”
郑维海原来是经常上老师家玩的,后来觉察到师母的神色不对,便不大上门了,万一有事要来也拘谨得很。唯有小涛,十分喜欢会变戏法的“海哥”。
维海把全身留在门外,只让脑袋伸进来,说:“毛体委请您晚上去商量组织代表队的事。”小涛闹着要海哥进来吃饭,但他只算个“三把手”,没有 “一把手”表态,谁也不便贸然行事。
维海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个纸飞机,只见他顺手一扬,那飞机便打着旋儿,端端正正落到默不作声的尚玉洁的头上,好像那儿是个理想的停机场。小涛跳起来扑到妈妈背上去抢飞机。王昭再看门口,维海已经不见了。
地区首届围棋赛的盛况真令那些老少棋迷们激动万分。经过一个星期紧张的角逐,王昭他们县代表队夺得团体第三名,王昭也在成年组夺得第四名。郑维海一鸣惊人,在少年组勇居魁首,争得冠军宝座。毛体委大喜过望,率领全队人马凯旋而归,那气势,比拿破仑当了皇帝还要志满意得。
王昭揣着一张奖状回来,到家却敛声屏气不敢声张。因为根据“默契”在家是不能说同围棋有关的事。他刚进家门,小涛就一头撞进爸爸怀里,连连追问他这十几天到哪儿去了,为什么没抽空回来扮 “白骨精”,王昭只得说参加围棋比赛去了。这时儿子说了句王昭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话:“爸爸,我也要下围棋,跟你比赛。”王昭一下子把儿子举过头顶,欣喜地嚷道:“好!真是爸爸的好儿子!”好儿子的妈妈这次并没表示异议,她到饭馆里端了一大盘肉元子,算是给王昭“接风”。
晚上,毛体委竟约了一位关心体育运动的县委副书记和化肥厂的两个副厂长一同上门祝贺。这下可忙坏了尚玉洁,穿梭般跑进跑出,泡茶、递烟、端点心,还给随同来的郑维海抓了一大把糖,她兴奋得脸色发红。说到底,哪个女人没有一点点虚荣心呢!爱钓鱼的小马的妻子以及左邻右舍都出来观望,尚玉洁更得意了。
茶过三巡,毛体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朝王昭递过去:“老王,接住,论功行赏。虽说体委是清水衙门,还是要搞点物质奖励。”
王昭疑惑地接过来,打开纸包,里面是一迭崭新的人民币。他急忙把钱退了回去:“毛体委,这不妥。这就贬低了集训班的意义了,我纯粹是出于对围棋的爱好才当业余教练的。
毛体委不慌不忙地说:“你是你,我们是我们。按劳取酬嘛!”
王昭却无论如何不肯接受。毛体委只好将钱包往尚玉洁怀里一塞:“来,小尚,你收下,论功劳,你也有一份。”
王昭见妻子那副窘状,机灵一动,接口道:“那是,那是。不是小尚支持,我能干个啥名堂,要是有点成绩,她占百分之九十九,我占百分之一。”
小尚这时脸红得像鸡冠花,双眸朝王昭瞪了一下:“你少说一句不行吗?”她这一瞪,真令人心荡神驰,里面有爱也有嗔,自从恋爱结束以来,王昭还没见妻子这么盯过他。
五十多岁的老厂长呷着茶,提了个要求:“小王,把你的奖状拿出来我们瞧瞧。”
说句良心话,也难怪尚玉洁脾气不好,王昭太不讲究,其散漫几乎与爱因斯坦和陈景润雷同。他在两层衣服的六个口袋里搜了半天,才掏出一张纸来慌忙递给老厂长。
老厂长戴上老花眼镜,展开那张纸片,一本正经地看了看。王昭突然发现老厂长的神情有些异样,就像,就像瞧见一头小毛驴的头顶陡然冒出两条猪尾巴一样。他连忙探过脑袋朝纸上一瞅,老天爷!
卷首流利地写着四个字:离、婚、申、请!真是神使鬼差!他脑袋“轰”地一炸,急忙伸手去抓,谁知老厂长背后“嗖”地长出一只手把纸抢了去。王昭抬头一看:尚玉洁。
这样的快镜头,使毛体委、县委书记以及另一位年轻的副厂长都好奇地转过头来。郑维海走到那个被弄懵了的老厂长跟前,问:“伯伯,您看的啥?”
王昭想赶紧打岔,却张嘴结舌找不到适当的词。尚玉洁不愧为真正的尚玉洁,她把那一团纸牢牢地攥在手心,漫不经意地笑了笑说:“海子,有啥,不过是你们业余教练一个小小的秘密。”
是的,这是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
感谢老师赐稿八一社团,期待更多佳作。问候老师下午好,遥祝夏祺,并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