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恋】独角戏(小说)
女儿摸着脸,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时,我的心软了。不想再追究,不是我懦弱无能,而是不让女儿伤心。
可是,我不开心。就连家里几条凳子,也在看我笑话。我怒火中烧,把它们一一放倒在地。记得那年,几个爷们去邵阳贩卖小商品,挑货回家途中遇劫匪,我放下货担,一手一个,放倒他们。放倒几条凳子不算什么。
我郁闷。我蹲下,坐到地上,再顺势滚到地上。我又哭又闹、蹬腿挥手,不甘心就这么被人坑了钱。我躺在地上,窗外的天际边飞过一只鹰,忽然,我看到它的拆翅折断,急速掉落下来,在地上扑腾几下,就与我融合在一起。
女儿伤心地哭泣,为那只折翅的老鹰,值得这么难过吗?她默默地拉我起来,搂着我的肩膀看着,什么也没说。
不过,第二天她真的找到医院,退四百元钱回来了。
心中窃喜呀,我是神算盘,老了也厉害。医院退回药费,我轻轻吁了一口气:“老虎虽老,威风犹在。”
叹息间,我又看那个中年的自己。他正精力旺盛,永不疲惫,办事雷厉风行。
乡卫生院成一级危房,我时任院长。都说“为官一任,造福四方”,我没打算造福四方,只为这一方乡亲的健康。为危房改建,四处走奔,几经周折后,筹到部分启动资金。
上级卫生主管部门审批、策划、安排。卫生院拆建动工那天,我正在长沙学习。周边村民阻工,让基建施工队一筹莫展,电话追到长沙。
我火速赶回,已是第二天下午。从旁人口中得知,阻工是黑子为首,带动另外两位乡。“治病先治根,擒贼先擒王。”我知道结症,立刻去黑子家。
“黑子兄弟,我今天特来找你,为建卫生院一事。”
“大根院长,平时我都尊敬你,但建卫生院一事,没得说,我不同意!”黑子咆哮着。
“我知道,是因为上次你受伤,清创缝合伤口,收了你的钱,没给你面子。”
“我不在乎钱,钱乃身外之物。”黑子刁蛮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有些得意的快感。
“黑子兄弟,你受伤疼痛,我们能理解。也及时为你清洗伤口、缝合处理。不能因为你痛又收了钱,就责怪医院和医生。”我耐心地解释,“尽最快的时间,解决你的痛苦,这是医生该做的。再说收费也便宜呀!我知道,以黑子兄弟的大气豪爽,绝对不是因为钱。”
“假如因为你能力强,阻工有效,卫生院建不成,患病的乡亲们就得去镇医院看病,多不方便?”看到黑子表情已没有那么僵硬,我继续说,“如果没有建成卫生院,黑子兄弟将成为千真罪人!”
黑子眼神不知落在何处,陷入沉思。
“这样好不?卫生院改建后,我们给你两免费体检两年,每年一次。”看到黑子缓和的表情,我“趁热打铁”,给他台阶下。
“好,就依你大根院长说的。”黑子的土匪习惯又来了,拍桌子站起,握着我的手,“一言为定!”
次日,顺利开工。基建队的人都夸:“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想起他们夸我,头都晕了。
“老婆,你说我们卫生院年底能竣工不?”我问老婆。
她正在火炉旁打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当然,也没回答。
“等卫生院建成,我要去栽两棵石榴。石榴像红灯笼,好看。”我喃喃自语,“石榴寓言好,多子多福。而且,止泻药效好。”
“卫生院到底什么时候会建好?老婆。”想到这儿,我有些兴奋,抓起老婆那瘦弱干瘪、皱巴巴的手臂摇了摇。一块黑褐色的老年斑,被我揉得变了形。
她突然被惊醒,眨巴着混浊的眼。
“你这是说哪儿?你的卫生院不是建好几十年了吗?”老婆说得有些含糊不清,清了清嗓子,“那时,你还年轻,所有事都亲力亲为。申报给上级,请人设计,协调周边关系等等,还把家里的一万块钱都凑去建卫生院,那是准备给女儿结婚的嫁妆钱。哼哼!”
“后来呀,卫生院建成了,你亲自在前面的草坪,栽了两棵石榴树。挂果的石榴树真好看,翠绿色的树叶衬得石榴格外红艳,红得像卫生院的十字架。”
她那张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像一团乱毛线上挂几片黑痂。说话间,乱毛线蠕动了一下。
算了,我与她思维总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法沟通,不想跟她再说。
四
我右手抓着内裤的裤裆,左手揉揉眼睛。看清了,女儿正在拖地,从过道经过餐厅到厨房门口,再经过客厅到阳台。我右手指缝里正有水滴下,溅在我微弯膝盖的脚边。
“老爸,你赶紧去卫生间,把尿湿的裤子脱下来。”女儿放下手里的拖把,说着牵我往回生间走,“看你把尿满地撒,身上也尿湿了。你为什么不去厕所?”
“我找不到厕所。尿憋急了,就在山路边拉,为不让别人看到,我边走边拉。”我不想说,本来藏着的,女儿怎么知道了?
“我分明看到是山路边,怎么在家里餐厅和客厅?是谁把我弄到这儿来的?”我努力想,想不起这些片段。
想起来了。从那天我生气砸药和滚地后,女儿每晚都发一颗药给我吃。小小药丸真的很好,吃完后,心情舒畅,神清气爽。我偷看了一下,瓶子上写着“氯氮平”。
女儿为我脱下尿湿的裤子,替我冲凉、擦背。我浑身舒爽,躺下了。
我想睡,可怎么也睡不着,记忆里弹出零星碎片。
我看到那个老年的自己。我刚满六十岁,双眼炯炯有神,两鬓白发如霜。
退休了,我在院长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东西。从职务牌上把大根两个字撤下来;倒掉昨天我思考问题时,狠抽留下的烟蒂;桌面的玻璃下有一张特殊照片,白色的工作服包裹得非常严实,看不清面容是谁,只能从形态上分辨出是我。那是前年我参加非典防治,奋战在一线时,穿防护服拍的。我用手擦了擦玻璃,意识到办公桌将易主人,又把照片抽出来,用餐巾纸包好,夹到书本中。我的书实在太多,两个纸箱也没装完。司机也帮我在搬书搬东西,我抱着几本厚书,非常沉重。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我故意没关门,回头又再看了一眼。
我走到门诊大厅,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所有的医生、护士、收款员、炊事员都自发地站在大厅的两旁,来道欢送。我再怎么铁石心肠,也被煽情催泪。我强忍着,与他们一一拥抱。两个小护士低着头,泣不成声。
“不许哭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有什么好哭的?”我还用院长的口吻,对他们说话,“我离开卫生院,将去养老院工作,离得不远,会回来看你们的。可要表现好哦。”
我忘了通知养老院,赶打个电话过去。我要告院长,我今天就去报到,把书搬到那边去。
最近这十来年,每逢周末,我都会去养老院做义工。为他们测血压、心率、呼吸;为他们指导健康饮食和正确服药;为他们翻身防褥疮,按摩舒筋。退休前,我与养老院院长说好,退休后我专职去做义工,请他给我一间办公室就好。
从卫生院到养老院,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
养老院休闲大厅,像在开会,聚集了所以能来参加的老人。他们有的一副傻笑、有的笑得口眼歪斜;有的礼貌地问候,大根院长来了!有的没有表情,呆坐在轮椅上。
养老院的每一个老人,我建有一本档案。白大爷八十多岁是退休的政府领导,脑梗后遗症,他儿子在美国定居。他思维清晰,但语言不利索,有点流口水。自从老伴过世后,他身体越来越差,已在养老院几年,三代单传的他,甚至春节也没地方去。他最爱与我说他婆婆、儿子小时候的事情,说到动情处,囗水都流出来。我喜欢陪他说说话,聊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军事历史,想到哪就说到哪。我也曾暗自庆幸,自己有三个孩子,将来不至于像白大爷这么孤单。
冯婆婆曾是幼教老师,乐天派,每天守在养老院紧锁的铁门边。
“阿姨,带我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冯婆婆像个幼儿园的孩子,笑咪咪地说,“我会很乖的,我很听话。”
“叔叔带我去玩会儿!我最喜欢叔叔。”年近九十岁的冯婆婆,越发卖萌,想搏得叔叔阿姨的喜欢,带她去玩。
女婿来看冯婆婆,她就像个谈恋爱的大姑娘,娇滴滴地说话。
“你来也不先告诉我一声,人家都还没换衣服。”她把女婿当自己爱人,以为带她去约会。
在我眼里,人生如戏,人如人生。精彩与否,全凭演技。人从生到死,就是一个轮回。我看到,养老院这群孤独的老人,他们从刚出生的婴儿开始,渐渐长大,经过过儿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然后他们的心理呈入戏状态,进入中年、青年、少年、儿童、再到婴儿期。
在我心里,养老院每个老人都建立了档案,对他们了如指掌。每个人的家庭境况不同、兴趣爱好不同,我用不同的方式陪伴他们。为老人的快乐,我什么愿意做。
直到五年之后,养老院扩建搬迁。我想去,却已力不从心,终于回到家里。老婆笑着说我延迟退休五年,我笑笑也不想辩解。其实,我是闲不住的人,闲着会生病的。
对,我好像做梦了,像梦游一般;又好像没睡着,思路清晰。
我看见,路边的花朵盛开,一只只蝴蝶在翩翩起舞。我的小女儿扎着羊角辫,一路嘻笑追着抓蝴蝶;一会儿,她头戴燕尾帽、身着白大褂、佩带护士长的胸牌,穿梭在病房病人之间。
我又看到儿子了,他穿着开裆裤,坐在黄泥土坡上滑滑梯,滑下去又爬上来,直到裤子滑破两个洞;一会儿,我又看到他头戴额镜、身着白大褂,正坐在“光明快车”(白内障康复快车)上,举着“光明使者”的奖杯,向我走来。
我要跑过去,拥抱两年没见面的儿子。
谁说“儿想娘,扁担长;娘想儿,想断肠”?父亲想儿也一样想断肠。即便断了肠,也要捂紧胸口不表达,再想儿、再断肠又何妨。我的心隐隐作痛,我要吃氯氮平!我看到了,儿子就在前面,我感觉一身无比轻快,脚步似乎飞了起来……
明晃晃的光,刺得我眼里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我听到人们在七嘴八舌,轻轻地议论。
“昨天下午还好好的,今天清早怎么倒在花坛里?”
“就是,她大女儿说,半夜陪他起床拉尿时,还好好的,只是有些迷糊,把尿拉错地方。”
“那天他午睡起来,以为是早上,居然说挂钟坏了。”
“前段时间,他女儿替他去附二开药,他算数不清,嫌药费太贵。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对,要找医院医生麻烦。”好像是对门刘奶奶的声音。
她怕我听见,压得更低:“他大发脾气,把药砸女儿脸上;家里的凳子,他全弄倒;躺在地上打滚,哭闹。女儿没办法,第二天对他撒谎,说医院退了药费四百元钱。”
“他的小女儿和儿子也回来了,不知他是否能醒来?”另一个声音又响起。
我努力睁开眼,目光渐渐清晰。两个女儿伏在我的床边,泪如雨下。儿子低声啜泣,紧握我的手。
三个孩子都回到我身边,今天是大团圆的日子!为什么哭?我苦苦思念的孩子们,都该高兴呀!
我开心地笑了。我看到另一个自己在穿越,从老年、中年、青年、少年、童年,再回到婴儿期。我看到非常美好的一切!自己是襁褓里、粉嫩的宝宝。
我感觉自己站在舞台中央,进行了一场精彩表演。渐渐地,人已入戏。似乎一曲将尽、灯光即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