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红尘】河边青青草(小说)
我说也好,兴许能从郭丽丽那里得知点张晓燕的内情。
说好了在车站会面。
到了走那天,赵虎穿了一身便服。我问他,怎么不穿警服?你穿警服应该更能了解情况。赵虎说,不行。村民们对衙役的人大多有警觉,你真要是问什么情况,估计就难了。还是穿便服随便,只当是我们来忆当年吧。
郭丽丽已经在车站等候了,我们姗姗来迟,郭丽丽说我还认为你们耍我呢。你们真要是不来,我决定了自己也要去。
我怎么可能不来?出尔反尔算怎么回事。
都是四十来岁的人,不算是太老,见了面还能从现在模样上寻觅到当年年轻时的影子,只不过脸上多了一些沧桑罢了。
如今坐在车上,早就找不到了当年被欢送下乡时的感觉了,仿佛是一下子过了几个世纪。当年那个激情燃烧的年纪,现如今都已经沉淀了。激情已不再。我们坐在火车上,望着闪过的风景,都在努力寻找消失殆尽了的岁月。
只有在记忆里或者是在偶然的梦里,那些逝去了的时间才会浮现在眼前。但即使是浮现在眼前,好像也走了样子,已经不再是很久以前的形状了。现在的交通便利多了,火车到了县城车站,下了车转公共汽车,再坐一个多小时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峰了。二十年时间,乡村变化真大,仅从公路上就能看出来,这些年乡村建设突飞猛进。郭丽丽说,兴许我们那个山村现在已经变成了旅游景点了吧。那里的山水可是能吸引城市人前往驻足的。
那时候的山区比较贫瘠,山民们都是靠山吃山。山村有不少猎户,每当闲暇,他们就会背着猎枪到山林里去打野味。我们曾经跟着山民们进山打野味,时常碰到山鸡野兔什么的。说到山区,我喜欢冬天漫天大雪的景象。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响声,从雪地上留下的痕迹,猎户们知道是什么动物从这里经过。
那时我们知青一行人站在半山腰望着漫天覆盖的大雪,会情不自禁地念毛主席写的那首词: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喊出去的声音再传回来,很像是集体二重奏。山区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再是稀罕景点了。甚至看到那些景点,会自然想起当年那些往事。我妻子和我是一个学校的,记得有一年暑假,妻子不知道哪根神经兴奋,一定要进山小住几日,说是体验一下山区风光。我问她,难道你当年下乡没在山区?见过的还少吗?妻子说,她下乡的地点是在平原,那个乡村见不到高耸的山峦,有个小土坡,也够他们知青兴奋半天了。我嘲笑她,你们就是井底蛙了。
那时我们住在山区,山区没有电灯,到了晚上,整个山村就一片黢黑。只能听到狗吠声。当年我们知青点就养了一只黄毛狗,它是我们从村民家中抱过来的,曾经是我们很忠实的伙伴。在外面跑惯了,它有一半野性,到了雪天,带着这只黄毛狗进山,它能毫不费力给我们捉到野兔。
还没进村,就看到了贯穿的电线杆子,我有种今非昔比的感觉。
四
恢复高考,我用了很长时间复习,终于考上了师范学院,李春林当年在我们班上,学习成绩也算是不错的,如果他能参加高考,我想,他成绩一定在我之上。可由于出了张晓燕这档子事,很明显,李春林心思都已经不在学习上了。他没有参加高考。
四年后我毕业回到本城,听赵虎说,在他们准备返城时,李春林精神还是不好。赵虎他们在我考上了大学走后的七八年底,也随着返城浪潮回到了城市,那一段,李春林并没有跟着他们一同回城,在乡村还待了好长时间。赵虎回城,通过关系进了公安局当了一名刑警。等后来李春林回城,他被分配到一个国营企业。他好像还在幻觉着当年的生活,怎么也不能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
其实我很能理解李春林这种精神状态。
我一直在内心猜测着那个晚上我看到的情景,李春林到底是在谋杀呢?还是这其中有不可言说的隐情?
从我个人心理来说,我也相当后悔当初没有及时冲出去。我可以这样假设一下,如果当初我冲了出去,李春林会不会跳入水中,将张晓燕救上来呢?几十年都过去了,我一直想搞清楚的,就是李春林和张晓燕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才会导致,不管是他有意还是无意,看到张晓燕落水不管不顾。
我想象不出来,眼见着自己心爱的人沉入水中是怎样感受。但可肯定,内心是有种难以承受的煎熬。这种煎熬会一直折磨着他内心,那种灵魂的折磨,是要比任何躯体的磨难都难受得多的。因为内心世界总是有一块阴霾挥之不去,它像一个幽灵,在时刻提示着身躯。
我曾在梦中有过这样的体验,我的灵魂和身体分离开来,身体在某个时刻成了行尸走肉,而灵魂却在一旁嘲讽着我行走的肉身。
从学校毕业分配到了学校,我很想找到李春林好好谈谈,不仅是为了他,也同样是为了我。当年那件事也一直在折磨着我。我想告诉李春林,那个晚上的事情我看到了。可真正坐在了一起,望着李春林呆滞的目光,我又犹豫了。我感觉自己也是同谋,是我和李春林共同害了张晓燕。
李春林母亲对儿子这种精神状态十分焦急。他带着儿子到过医院,可医生说,他得的是心理病。虽然也给他开了一些治疗抑郁症的药物,李春林吃了一段时间,稍微有点好转,可毕竟不像从前那样开朗了。有一次李春林告诉我说,他时常觉得张晓燕的眼睛就在身后盯着自己,这令他很不安。特别是半夜时分,他都会毛骨悚然,他看到的就是张晓燕死前那双绝望的眼神。
那天李春林对我说这些话时,我也后背发凉,我仿佛也看到了张晓燕那双幽怨的瞳眸。李春林说他觉得空气很压抑,他心脏仿佛被空气挤压得快要跳出胸膛了。
有次当我走出她家门时,李春林母亲把我拉倒一旁低声对我说,孩子啊,你和赵虎都是春林好友,你们救救他吧,不然这孩子就毁了。
老人抽泣着拉着我的手,我那刻也是心酸,但我没有一点勇气将我看到的事情告诉这位母亲。
我把李春林母亲对我说的话告诉了赵虎,我们两个人商量着,怎么才能拯救李春林失落了的心灵。赵虎对我说,最好咱们给他找个对象,兴许可以让他忘掉往事。毕竟我们都是从小玩尿泥长大的好朋友啊。
为了营造温柔气氛,我和赵虎给李春林介绍对象的位置选在了一个小酒吧。小酒吧前面是不大个舞台,上面还有人吹葫芦丝,旁边有钢琴,我们知道李春林也很喜欢音乐,在下乡时,没事了,李春林坐在河堤上,拿着口琴对着潺潺流水,吹着他喜爱的小曲。那时,天气闷热,河里流动的小鱼儿,偶然会跃出水面,好像合着音乐舞蹈。在我记忆里,那条河堤上,时常出现的都是李春林和张晓燕的身影。
那天败兴的是对象没说成,李春林喝多了。我们谁也没想到,正是那种小河流水般的氛围,一下子勾起了李春林的伤心。本来,双方见面,虽然李春林没表示是否同意,可女子是相中李春林了。在喝了不少酒后,李春林呆呆地望着前面舞台上轻柔舞动的那个女子,嘴里轻轻说起了张晓燕名字。听到这个名字,坐在一旁的女孩不高兴了。女孩子问我,他心里有恋人?
我愣怔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春林对女孩摆了摆手说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
女孩愣了会,说了声神经病。站起身拿着包头也没回走出了小酒吧门。我和赵虎都十分尴尬。第二天女孩见了我还直埋怨我。
再往后,由于各自工作都忙,我们也很少联系了。
五
我们下乡的这个山村果然成了旅游景点。
很多家都办起了农家乐。我们凭着二十年前的印象找到了当年村支书家。村支书已经不干了,虽然他年纪老迈,可精神好,只是脸上多了不少褶子。老支书现在一心经营他那个小院。我们三个人找过去,他没看清楚是我们,还认为是来玩耍的人呢。等看清楚是我们,老支书爽朗地大笑对我们说,稀客啊,稀客啊。还认为你们忘记了我这老头子了呢。等等,让我看看还能不叫出你们名字来了。
赵虎上前站在老支书面前笑着看着老支书说,老支书,我叫什么?
老支书眯着眼看了会,说你叫赵虎,这个名字我是不会忘记的。当年你就有那么一股子虎劲。
我走上前说,老支书我呢?
老支书说,你叫王建国,对吧?你曾经告诉我说过,你父亲给你起的这个名字,是有时代意义的。
老支书说完转身向着郭丽丽说,她叫郭丽丽,人和名字一样漂亮。
饭菜很丰富,就是少了野味。老支书对我们说,国家不许乱杀野生动物了,不然啊,你们可以吃到以前山里的野味。现在这些都是家养的,但绝对是土生土养,和你们城里那些放了激素长大的家畜不一样味道。
吃完饭老支书又让我们参观了他的客房,虽然很简朴,可透着农家味道,走进去,我就闻到了淡淡的土味。
喝茶时,老支书悄悄对我耳语,说郭丽丽是你们当中谁的夫人?你看,我也不敢乱问不是?
我笑着看了郭丽丽一眼,又看了赵虎一眼,对郭丽丽说,哎,老支书说,你是谁的夫人,好安排床位。你自己看我们谁合适。
郭丽丽打了我一下说,你们呀,谁也不合适。老支书,我不是他们中谁的夫人,我是别人的夫人。
小院子里荡起了我们的笑声。老支书从里屋拿出香烟放在小桌上,我对老支书说,老支书,我吸你烟锅吧,那来劲。老支书从后腰拔出烟袋锅递给我。吃完饭我们要付钱,老支书板着脸说,我还是不是你们老支书了?
赵虎说当然是了,您永远都是我们老支书。
老支书说,这不就结了。你们是贵客,出去后你们给我们宣传宣传就行了。
说话期间,很自然提到了当年我们那些知青。特别提到了李春林和张晓燕的事情。老支书告诉我们,七八年返城,这里知青们都回城去了,只有李春林独自住在知青点那空旷的院子里,唯有那只黄毛狗和他作伴。
每天,李春林都会坐在张晓燕坟前,孤独地吹着他手里拿着的口琴。村里村民也不去打扰他,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有关张晓燕的事,老支书告诉我们,事情发生在七六年初夏。
那几年,山村学大寨,每当收割了庄稼,就大力挖山修建梯田。那年初夏,我们和村民到离我们知青点大约有一里路外的半山腰修建梯田。每天都有留在知青点上的人做好了饭给我们送过去。在去往山里的那条蜿蜒小路上,有一片小树林。张晓燕的事就发生在那个中午她送了饭回知青点那片小树林间。
那天场面我们还记得。张晓燕担着饭菜送到我们劳动地方,张晓燕看到李春林浑身是汗,她取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还为李春林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呢。我们男知青起哄道,亲一个亲一个。大家都在笑声中解除了疲劳。
修建梯田,需要搬运石块,是体力活,所以我们让队上女知青留在家做饭。那天送了饭,张晓燕哼着小曲往知青点走去。路过那片小树林,突然从树林中扑出来一个男人,用手捂住了张晓燕的嘴,把她拖进了树林。
事情也就巧了,那天村治保主任到公社开会回来,中午吃了饭,他扛着镐头往我们修梯田的山里走去,走到了张晓燕出事地点,他发现小道杂草丛中有一溜杂乱痕迹,他眼睛顺着杂乱痕迹寻过去,就看到在小树林深处似乎躺着一个人,他拎着镐头警惕地走过去,看到了张晓燕赤身裸体躺在杂草丛中。张晓燕已经晕过去了,治保主任脱下自己衣服搭在张晓燕身上,这才推了推张晓燕。治保主任把张晓燕背回自己家中,治保主任家娘们赶紧给张晓燕打了盆热水洗干净身上。直到这时候,张晓燕才清醒过来,抱着治保主任家娘们嚎啕痛哭。
临走时,治保主任特意给自己家娘们交代,此事谁也不告诉。他匆匆赶到了修梯田地方,找到了村支书,悄悄把他拉到一旁将此事告诉了村支书。村支书放下手头活计,跟着主任到了自己家中,商量怎么办,这可是大事,主任说,咱们还是征求一下张晓燕意见,如果不行,咱们赶紧汇报到公社,让公安员来调查此事。
张晓燕听了他们意见,摇了摇头,她不想让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情,传出去了可怎么做人啊。
村支书最后很严肃地对在场的三个人交代,此事到我们这里就算是到头了。谁也不能往外传。
这件事直到此时,我们才从老支书嘴里得知。老支书告诉我们,张晓燕曾经还在事后找过治保主任和他本人,让他们一定为她保密。
在老支书家待了一会,我和赵虎、郭丽丽对老支书说,想去看看张晓燕的坟茔。在路上,赵虎问郭丽丽,张晓燕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你们是闺蜜,她应该有什么事都会告诉你的嘛。郭丽丽说开始我还真不知道,到了后来知道时,张晓燕已经怀孕了。那一阵子张晓燕精神很萎靡,有时候吃东西会恶心,呕吐。开始我认为她病了,让她去找赤脚医生看看。她不敢去,这才悄悄告诉我她身上发生过的事。
我问郭丽丽,那张晓燕寻短见你也是有预感的了?
郭丽丽说我真不知道她会走这条路。其实要不是老支书今天告诉了你们张晓燕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我也不告诉你们的。今天我来,就是想当着她的面烧掉她留下来的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