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解词与造句(散文)
后生,也可成为先生。
我人到中年,是先生与后生之间尴尬的一个人、多余的人,没有先生的智慧,又缺乏后生的喜悦。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所理解的诗歌,就是“始于喜悦,终于智慧”。我显然远离诗意,而近于一纸广告、合同、账单。
那率先出生在我之前的事物,是传统、根、源头、高山景行。那真正担当起“先生”二字的人,保持着传统的深远、根的可能性、源头的清明、高山景行所指明的苍穹和地平线。他们“受雇于伟大的记忆”(特朗斯特罗姆),是伟大记忆的雇工、搬运者。
“先生”,一个名称,一种责任,一种修为。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云和露,就是雨和霜的先生。
在大地上,做一棵树,好;做一丛花朵,也好。无论先生、后生,都是泥土雨水喷薄而出的一派绿木青枝。
看那小生一样英俊的李子树,花旦一样绚丽的花,唱念做打,满庭芳华。
五、意思
意蕴,思绪。
“意思”一词的最美运用者,是姜白石、曾国藩。
宋朝姜白石,某年深夜在绍兴鉴湖上与朋友黄庆长泛舟,写下《水龙吟》:“夜深客子移舟处,两两沙禽惊起。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据说,姜白石在鉴湖上产生微凉的意蕴思绪,缘于年轻时代发生于合肥的一段情事。白石深情,悱恻缠绵,意思苍凉。我喜欢白石词,喜欢白石词中的爱意幽思——“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等等。
清朝曾国藩曾撰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刚柔并举,方圆兼容,春意穷骨不可分——青草鲜花之间涌起两块石头,才是完美景象。他就是这样通达开阔:湘军首领,桐城派散文代表性作家,书法家,两江总督、直隶总督——功名利禄占尽,春温秋肃一身。
当代,“意思”一词蒙尘,成为公共领域经常使用的暧昧词汇。
新闻发布会上塞给记者红包:“小意思,略表寸心。”节日拜访重要人物时送上礼品:“一点意思,聊表谢意。”职位升迁关头家人之间商量:“要领会老板意思,必要时去意思意思。”等等。
男女之间情事,往往无意无思。朋友之间涉及异性话题时彼此调侃:“那人眼神好像对你有意思啊。”“走,我请你去洗头,让洗头房的姑娘给你意思意思。”肇始于网络聊天室内的言辞撩拨,结束于宾馆内的一夜消磨,有了“意思”的男女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也绝不关心对方的处境和隐痛。甚至连手机号码更换、网名改变,都意味着某个异性、某个夜晚、某个小旅馆的终结。危险游戏,需要留下足够的安全区。穿上鞋子,相忘于江湖——做匿名的鱼、漏网之鱼,漏出于因特网、中国移动通信网、生活之网的两条鱼。
尚存有古典情怀的一对男女之间,有爱意,长相思。其梦想也许只是:在暮年,在公园长椅上,握住对方布满老年斑的手,回想起早年的初次相遇——当然,这是旧式情感小说中的一幅插图。
最持久的意思、意蕴思绪,应该是山意水思——雨后静观山意思,风前闲看水精神。山间的烟岚雾霭,水势的潋滟微渺。山雨意思,风水精神,契合于深情者的胸襟,才有了成语“山盟海誓”,有了无名者的古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失意者同样需要在山水间获得慰藉。明代画坛“明四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清代画坛“清四僧”八大山人、石涛、渐江、髡残,皆为山水画家。这些失败失色的汉家才子,在宣纸上发明水墨山水、青绿山水、米点山水、赭墨山水等等技法,通过一张宣纸、一砚墨,来抚摸异族统治下的山河——重重的哀意与痛思。
一副古联:“无情对,有意思。”无情则横眉冷对,似霜降。有意而柔肠热思,如夏至。
两个词牌:“红情绿意”,“长相思”。合起来读,真好——红情绿意长相思。
六、树立
一棵树,挺立在那里——
那一棵树,就成为一方地域的核心。树周围的野草、庄稼、花朵、小动物、小路、流水,有了依归和倾向性。这些低微的事物,因长兄般的一棵树挺立在那里,就消除了孤单和不安,把目光从地面抬向这棵树的树梢。树上鸟巢犹如树木眼睛,鸟的飞翔犹如目光,洞悉了这一地域的秘密。树内年轮,大约是累累叠加的小型编年史、地方志,被叶绿素这样一种特殊的墨水书写。树下走过一个外乡人,对此不知不觉。
这棵树,如果立于渡口、路口或村口,会成为游子们梦境中屡屡闪现的象征物。树的姿态,就是故乡、亲人的姿态。一个人可以从亚洲漂泊到欧洲,从少年流浪到暮年,这棵树始终立于原地,等待他面目全非、伤痕累累地归来。即使整个世界把他抛弃,仍有一棵树像老父亲一样原地守候。即使附近街市上有笙箫鼓吹,这棵树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奔跑到灯红酒绿中去欢愉、游荡——它担心,自己移动,会使一片原野秩序混乱,让一个归来者迷失路途。
一个人,如果有这样一棵树挺立着,作为记忆和乡愁的对应物,多幸福。每个拥有乡村生活背景的人,都有这样一棵树存在,不论是槐树、桑树、白杨树、梧桐树,还是核桃树、松树、苦楝树。身体里暗藏这样一棵树,即使堕落,也只会堕落到泥土里,重生为一棵新树。他明白,与一棵树相比,无法胜出——他的精子与树种相比,无法胜出。身影与树的荫影相比,面积和凉意都无法胜出。事业成果与树木果实的甜蜜度、营养性相比,无法胜出,甚至会结出满身的恶果与苦果……
在一棵树面前,一个男人应该谦卑、不安、感激。
明代松江派画家宋懋晋,热爱画树。在《摹诸家树谱》中,临摹了唐代至元代二十多位画家所作的二十多棵树。画家消失,那些来源于大地上的树移植宣纸,折射出古人曾经投向这些树木的目光,继而与后人眼睛相遇——这些树,这些树立在纸上的记忆、惆怅、风声、鸟鸣。关于树立,宋懋晋有一段很妙的话:“树为山之侣、水之伴、道路之朋友、屋宇之衣裳。故从古至今,从无无树之画。”当代画家笔下,无树之画很多。丧失了伴侣、朋友的山水和道路,孤单无趣——当代城市里,不穿树木衣衫的屋宇日多。丧失了树木的荫蔽、照抚、爱意,一个市民多么孤单、抑郁。
唐代刘长卿有诗句:“秋草黄花覆古阡,隔林何处起炊烟。山僧独在山中老,惟有寒松见少年。”惟有一棵寒松,惦记着一个老僧曾有的少年清俊。一个人与一棵树长期相伴、彼此见证,是山中的事情。当代,城市里的树,只能看见广大而抽象的人民。一个市民若想与某棵树互相记忆、牵挂一生,难度大。他对于人行道边整齐划一的悬铃木,情感淡漠、均衡。那些悬铃木,如同悬着铃铛的一群宠物犬,与一个市民的灵魂很遥远。当他感伤,回忆早年的亲人情人,这座城市大约只会提供一根灯杆或电线杆,最多提供一座古塔,树立、树一般挺立在小巷尽头,帮助他证实曾经拥有的暖意和疼痛。
需要树立一棵树、一根灯杆、电线杆、古塔,来安慰中年以后的视野和心境。那像树一般、灯杆一般、电线杆一般、古塔一般的人,是亲爱的人,树立着,安抚野草般的心事、庄稼般的繁芜、花朵般的喜悦、小动物般的寂寞、小路般的伤感、流水般的惆怅。假如有这样一个女人或男人,树立心头,混乱的灵魂就有了秩序和幸福。
现实生活中“树立”起的某些艺术偶像和精英,在聚光灯下接受敬意和掌声时,不会想到自己与一棵树的关系。站在电视摄像机的镜头前,像塑料树一样虚荣,与光合作用没有关系,血管里流动硬币而不是叶绿素。大理石或红地毯上的那些鞋子很昂贵,没有泥土痕迹。那些昂贵的双脚不会进入我们树坑般的内心。他们热爱的、树立在大地上的事物,大概是那些辐射娱乐信号的广播电视塔——一棵以名利为基本立场和世界观的现代城市之树。
在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樱桃的滋味》中,一个老人劝解渴望死去的男主人公巴迪:“我结婚的第三年遇到许多问题解决不了,有一天,我带条绳子想在一棵樱桃树下吊死。碰到一棵樱桃,那么柔软,我就吃了。那么甜!我就吃了第二颗、第三颗……天亮了,一群孩子在树下走过,我就摇动樱桃树,他们吃着滚落一地的樱桃,那么开心。我也捡了许多樱桃,带回家给妻子吃。她还在酣睡。一棵山坡上的樱桃树救了我。问题依旧存在,但我的想法变了……你的想法出了问题。你改变一下想法,世界就会因你而改变。难道你不想再看看落日余晖,不想再看看星星和满月之夜?不想再品尝樱桃的滋味了吗?千万不要!我恳求你。”巴迪被老人的话打动了,开始换一种想法、活法。一棵樱桃树救了两个人。那老人也成了山坡上立着的一棵樱桃树了。
我有没有定力和能力,像一棵树、野生的樱桃树,树立着,使若干人的困顿得以消解?我能否坚守一块泥土、一种立场,在纷纭变幻的天气里,兀自开花落叶?但我很可能只是像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在《上海的街》一诗中所写的那样:“我攒集了如此多无法辨认的发票/我是一棵老树,挂满了不会掉落的叶子!”在商品与货币的交易中,长成这样一棵病态的树,是很不舒服的事情。上海街头,充满这样的树。
向旷野里的树、伊朗某一山坡上的那棵樱桃树,学习——把枯涩的眼眶更新成两窝鸟蛋、小鸟、鸟叫,或者是两颗樱桃;夜晚,用热水浸泡双脚二十分钟以上,温习树木在树坑里接受夏日暴雨冲洗时的阵阵眩晕。
——《牡丹》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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