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乡音的力量(散文)
一年前的某个夏夜,我独自散步于多浪河边。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乡音,回头一看,是一对花甲夫妇在对话。我走近他们,仔细听了一会儿,确定是我的乡音。便问:“老家阿达的?”并随他们的语音,让自己尽量吐出乡音。男的抬头看了我一眼,回答说:“甘肃的!”
“甘肃阿达的?”
“平凉的!”
“再能说近一些吗?”我有些着急地问。
“哦,静宁……古城的!”他再没有绕弯子,直接报出乡名。
“哦,我曹务的!”
我的话音刚落,他立即起身迎我而来,伸出一双大手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我知道,这力量来自于乡音,使陌生人能迅速地走到一起。握手的同时,我们各自报了姓名。
他叫陈振学,曾在我的乡镇曹务初中任校长职务十二年年之久,现已退休,和老伴来到阿克苏帮女儿带孩子。我曾断断续续地听说过,关于这位校长的传说。他做事雷厉风行,且非常严厉,曾一度让我的母校校风大有转变。今见其人,果然如此,年纪虽近七旬,说话果断,目光炯炯,疾步行走……让人足以相信关于他的传说。
我们行走在多浪河的夜色中,提起老家的一些人和事,有他认识的,也有我认识的。说起他们,成了我们共同的话题。
我从他的姓和名,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我的战友陈振伦。
他问:“你认识?”
“嗯,认识,他和我既是同学又是战友。”
“哎——”他一声长叹,接着说:“他是我堂弟,可惜……”
“可惜”之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又一次伸出那双有力度的手,紧握我的手。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出了不详。在目光对视的过程中,我告诉他“我给振伦打过好几次电话,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告诉我同样的话,‘他出去了,不在家’。我想,怎么这么巧……难道?我只是想想……现在,我明白了,是你的泪花,还有你颤抖的双手告诉了我答案。”
他颤声告诉我“可惜……可惜他出车祸了……”
我相信了自己的耳朵,但不愿听他的描述,描述车祸的惨状。
我努力地回忆起一个少年,和我同一列车皮,穿着绿军装,走进同一个军营……还有另一位既是同学又是战友的田国林。我们三人形影不离,从新兵营一起走进西安陆军学院军械修理工训练大队。他们两个学习焊工,我学习车工,但在同一个区队,住在同一间宿舍……
我帮田国林写情书的事情被谁告诉给了一个喜欢说‘而且’的区队长。每次点名,‘而且’区队长都要提及此事,弄得我俩抬不起头来。恰好在那个时候,振伦当上了副班长,我们三人从此有了隔阂。我和国林串在一起,嘴里嘀咕的,总是一些心结——关于告密者的猜测,甚至断定,告密者就是振伦,不然,他怎么会当上班长。
毕业后,我和国林各奔东西,振伦留校,当了助教……记忆中只有这些,再后来,听说振伦也复员了,在一家煤矿上班……
来到新疆,我的心结终究被时间和地域解开了,拿起电话,一次次拨通振伦家的座机……我有好多话想给战友说说……
他晃动着的双手打断了我的回忆。他换着话题说:“振伦的媳妇很好。振伦走后,是她一直孝敬着振伦的父母,并为二老送了终。她把两个孩子一手拉扯大,培养的个个都出息,供给着上了大学,都有了工作……哦,对了,他的女子陈楠就在喀什工作,我现在就给你电话……”
拨通陈楠电话,我说:“陈楠,我是你爸爸的战友柳振师。”
“哦,你好,柳叔,我知道你!”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爸爸在世的时候,常常说起你,还有我田叔叔……”
“哦,是吗?”
“是呀,他常常拿着你们的合影,指着给我看……哦,对了,柳叔,爸爸还说过,他和你,还有我田叔之间有些误会……”
“哦,他说过误会的原因了吗?”
“这个——这个他没有说,那时候,我还小,没有追问……”
挂了陈楠的电话,在晶莹的泪光里,年少时的那块心结被孩子的话冲淡得无影无踪了。
面对战友的兄长,在我的心里,已经不只是普通的老乡了。我邀请他们去了我的单位,并赠与他一本——我签名的散文集《我的阿克苏》作为见面礼。
是这本书让他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每次通话,他总要喊我柳老师。为这个,我纠正了好几次,劝他:“不要喊我老师,在你面前,这个称呼承受不起。”他说:“我是为你的文字这样称呼的。”知道纠正不了,后来的每次电话,我抢先喊他:“陈老师!”以表敬意。
为了子女的子女,他夫妻二人奔波于新疆——甘肃的路上。在阿克苏的时候,只要我休息了,我们约定去多浪河边散步,谈论的话题越来越多。他对我的鼓励来自于他内心的深处,因为他读了我的散文,对于我的经历一清二楚。他用佩服的心态赞扬我的同时,嘴里总会有一些叹息。他说:“挨饿的经历我和你相同,但富农的成份,你没有感受过。”
的确,在精神的层面,我和他相比,我的感受是欠缺的。抹不掉的记忆,让他时时感恩于当下。他擅长古文诗词,曾问写作散文的诀窍。我说:“多观察,把你的感想写出来。”他真的写了,从一个老人用轮椅推着另一老人散步,便想起这对夫妻婚姻的美满;看到从垃圾箱里掏“财富”者的情景,便想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宽心哲理……
他一直在观察着,想着,写着。不知不觉,我们便成了文友。
他得知我在乡下帮农民捡棉花,便说:“想要一棵棉花。”我说:“好的!”从老乡地里选了一棵棉桃较多的棉花,连根拔起,带回家交给他。他说:“要带回静宁!”原来,他和我一样的好奇着一棵棉花是怎么长成的。
上个月,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来阿克苏了,并说有人给我捎来东西。他约我去河边。见他提着一个袋子,打开一看,是我的恩师张学奇为我书写的座右铭。我兴奋极了,便摊开在草坪上,逐字逐句欣赏着。见字如见人,一股热流遍布到我的全身。随后,他又掏出几幅字,告诉我:“这是我给你写的,还有对联,春节时贴上……”我又一股脑儿摊在草坪上。他急忙劝道:“我的字不能和张老师的比。”我说:“对于我,字不比上下,心是一样的!”他还说:“这次来,估计要呆四个月。”
然而,就在昨天,他给我电话:“说要见见我。”恰好,我在下乡的路上,被耽搁了。今天一大早,我便给他电话。他说:“等等,我马上过来!”
我骑电动车赶到他的小区门口,拨通他的电话,他说:“已经到了你的小区门口。”
见他汗流浃背的样子,我问他:“陈老师,这么急,怎么了?”
他说:“我要回老家了,下午的火车,想和你告别。”
“这么急,有什么事吗?”
他说:“儿媳要生了,我们要赶到银川去。”说着,他拎起两包东西走在我的前边。
我说:“你带什么东西呢?应该是我给你东西才对。”他说:“我想去看看你的媳妇和儿子!”又说:“昨天,就给你准备了礼物,结果,小区停电了,我爬上12楼才取上,时间耽误了,知道你要上班……”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推着电动车跟在他的身后。进屋后,他跟我的妻子简单地聊了几句,便催我:“走吧,你要上班!”
我说:“坐坐再走。”
他说:“上班人,赶的是时间。”说着,他推我往外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喊道:“柳老师,你来!你来!”他拉我坐在妻子旁边,掏出手机说:“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我和妻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挨坐在一起,开心地笑着,面对他的镜头。实话说,除了结婚照,这是我和妻子的第二次合影。临出门,他握着我妻子的手,说了几句祝福的言语。
临别,他握着我的手说:“今天,我总算实现了一个愿望,一直想去你家看看的愿望。见到你的妻子,和我想象的截然不同,她很能干,好好珍惜……”我点头答应。
他又说:“这一别,大概四五年后才能相见!”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我注视起他的面孔,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你还精神很!”这句话刚一出口,一股不可言状的心酸便涌上我的心头,眼眶湿湿的。怕他看见,我便骑车扭头就走。还欠下他的一声“再见!”
当我坐在办公桌前,眼前总闪现出一位七旬老人从一楼爬上十二楼,拎着两包东西,汗流浃背的情景……
感谢乡音,使我认识了他——一位可敬的大哥。跟他在一起,我会用纯粹的乡音滔滔不绝的演说,最大程度上弥补了我对故乡的思念。而他用地道的乡音鼓励我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的耐听,磁性一样的,给予我一股莫名的力量,催促着我不断地前行。原来,这就是乡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