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三姐回乡(小说)
一
三姐要回来的事就算她姨妹子不嚷嚷,整个荷花台的人也知道!离清明没几个日影了,三姐自然也要回来了。
掐指算算,三姐做城里婆婆已经有六七个年头了。她一忽儿动车去厦门,一忽儿火车去深圳,因着三个儿女的需求在城市间不知疲倦地奔走。她在贵州呆的时间最长,因为儿子朱子耀在那里教书。每年清明三姐都要回老家看看,回老屋看看。她的老家是荷花台,是朱家垸,是生养她的老父亲以及她的第二任男人的坟头——三姐的第一任男人是死是活她才懒得操心。她说那个挨千刀的吃了扁担横了心地要跟人跑,绝情绝义于她,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三姐的老屋就是渠道上耸起的那两间有些孤傲的红砖小平房。它的外墙从耸起之日到如今耄耋之年的歪斜之躯都一直光裸着身子。远远望去,绿树丛中若隐若现着一角红,很能勾起外来者的一丝兴趣。渠道很长,蜿蜒游走在大片大片的良田和相互依偎大有抱团取暖之势的民舍之间。三姐落户的这条渠道是介于朱家垸和荷花台之间的一条分水岭,渠道的这边也就是三姐老屋正对的方向是属于朱家垸的田地,因为方位的关系,俗称为“朱家垸的西伯利亚”。一旦跨过渠道上的单拱桥,就是人烟相对稠密的荷花台。荷花台人烟相对稠密是没错的。点缀在广袤无垠绿色豆腐块之中的那些个村庄如今严重缩水。它们随着年轻人向城市越迈越大越迈越快的步伐,迅速地萎缩,萎靡。相较之下,在这个镇子囊括的所有村庄中,还只有荷花台,因为占有地利之便——离镇子近,还有些兴盛的痕迹。不过,人们说那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这点兴盛劲头,就像落日的余晖,秋后的蚂蚱,只是拼命一弹腿罢了。
三姐在电话里对着朱家垸的村支书她的本家二叔说:“在朱家垸建房子?!就是建好了我也不敢住,我怕被鬼打死!”这话要是在当初分家时候三姐可不会这么说。那时候朱家垸可是人丁兴旺,红火得很,密密展展的房子,穿来梭去的人。特别是夏天的晚间,那些屋门前略微有些敞阳的场地上,横七竖八摆放的都是竹凉床。人们打着蒲扇,说着农事,话着家常。不过,三姐对于朱家垸的“兴旺盛景”参与得并不很多。她嫁到朱家垸一年不到半载有余就分家另过了。
三姐的第二任男人朱恒远在七兄弟里排行老三。因着长子不离堂幺儿不离娘的传统习俗,朱恒远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尴尬处境,得不到父母的多少青眼也是在情理之中。这不,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就划在了朱家垸的西伯利亚。为了便利侍弄庄稼,朱恒远就把房址定在了田边的渠道上,他还在大门口挖出了一方小塘。开春在小塘里埋上几节莲藕,撒上几尾鱼秧,就为着年关口能挖出几连鲜藕,收获几条可以用来腌制的草鱼。冬至一过,村里头家家户户都是要准备一些过年必须的腊货的。所以,准确地说,三姐嫁到朱家垸的日月是在这条渠道上开始的,是在荷花台的村人眼里开始的。三姐在这里生养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就是儿子朱子耀。朱子耀五岁那年,朱恒远撒手人寰。那年,三姐芳年三十八。
荷花台赵玉娥的麻将馆里少不得三姐的故事。故事或许真是故事,虚幻的成分较多;又或者故事只是写实派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和事实本身出入不大。总之,三姐算得上是荷花台故事里的一个份量不轻的角色。赵玉娥说三姐的娃娃们一个个都能那么出息,源于三姐的家底,三姐家有老底子。村人嘴里的老底子是指老辈们留下的黄货、元宝之类。据说朱家垸曾经出了个万恶的土财,财名远播方圆几百里。
那时候朱老三(就是朱恒远,因为他家兄弟多,乡邻们都习惯以排行称呼,三姐的称呼也源于此)的祖上是土财的账房先生。土财实力雄厚,账房先生能少得了油水?赵玉娥的理由是:一个寡妇,单枪匹马拉扯出三个出色的娃娃,光靠那一亩三分地是绝对不可能的。供娃娃们读书,上大学的经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三姐暗地里一定是有不为人知的存货。可是赵玉娥的寡嫂子陈金春不赞同。陈金春说:“你看三姐一年到头有过空闲吗?她日日朝朝起早贪黑,种了自己的地,又去赶工,帮人插秧,帮人薅草,帮人割谷。她还一年喂一头猪,养两茬鸡。她的鸡蛋除了娃娃们吃,其他的一个不留全部拿到镇子上卖掉。每年年关卖掉鸡呀猪的钱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你是没看见她娃娃们不在家时她的生活!那饭桌上哪里看得到一点荤腥的影子呢?她简直就是一头被系在菜园里的牛——菜园里头兴么事她就吃么事。她家老三开拖拉机,她家的拖拉机也是一个来钱的好路子,老三在的那些年也是不少挣的。”赵玉娥争不过陈金春,觉得很没意思,一边拎起抹布去擦她的百货柜台,一边没好气地嘟囔:“就你知道得格外清楚!这荷花台哪个不晓得你和她三姐最要好!最亲!比她的亲姨妹子还亲呢!”
陈金春哪里又听不出弟媳话音里的揶揄呢?她嘴里不说心里想:“我只是说眼睛里看到的事,不像一些人,专会七七八八地扯野麦子,听风就是雨!”
二
三姐的姨妹子王满姣确实是荷花台的媳妇。三姐大名王有姣,王满姣是家里姊妹中的老幺,是三姐手下唯一的妹子。三姐俩口子搬到渠道上单过的时候,王满姣已经入户荷花台四五年了。
王满姣嘴甜,在朱恒远面前一口一声哥哥地叫:“哥哥,你的水田改过了吗?忙完了帮我也改改吧?”(改田:方言,犁地。)
“哥哥,得麻烦你帮忙拖个谷,请不到别的拖拉机了!”
“哥哥,冇得钱过年么办呢?那个死掉脑壳的他不操心!”
……
朱恒远和三姐在枕边拉家常时不止一次地说:“刘大贵也太不像个男人了!事事处处都要个女人跑上前,满姣也是真遭孽!”
不像个男人的刘大贵是遭孽的王满姣的男人。这个男人的日常消遣是:抽烟,喝酒,搓麻将,当然,也外带种地。他家的地里一半庄稼一半稗,稗长得比庄稼高。站在田头望过去,稗子们迎风拂柳般地飘飘摇摇,倒成了鸡立鹤群。他家的田埂看不到一星裸露的地皮,只有一派葳葳蕤蕤的绿:水芽草,三方草一簇一簇往长天里蹿,胖跟草枝枝蔓蔓,朝稻田里一路攀爬,一直爬到秋收的季节。秋收?刘大贵能收获个多少呢?偶有外乡人路过他家的田间地头,都会止不住地摇头叹息,荷花台的人们早已经见怪不怪。刘大贵大言不惭,他说:“那是我特地做的记号,就算喝麻了也不会走错地头下错田!”可不是吗?那回子喝得晕头转向的刘大贵被王满姣一顿“砍脑壳的吊颈的杂种”杂(炸)得两面焦黄到田里去扯稗就没摸错田。不过,稗也是没扯的。荷花台的农人们看到刘大贵躺在地头的杉树荫里困大觉。他在如雷的鼾声的间隙里砸着嘴巴,不知是否还在继续着他那餐永远也尽不了兴的早酒。刘大贵几乎成了荷花台免谈的一个人物,倘若有人不经意提到了他刘大贵,人们只会摇头或者干脆不言不语,保持沉默,于此时,沉默是金。不过,赵玉娥肯定过刘大贵的一点。赵玉娥的原话是:“他刘大贵打牌是个好角啊!打牌麻利,开钱爽利。输多输少不红脸,没事人一样。”陈金春鼻子里重重地一哼:“不挣钱不知道钱的甘难辛苦!”
刘大贵确实不挣钱。好像这么说也不对,他刘大贵虽然种地没挣钱,开拖拉机倒是挣过钱的,只是王满姣没看到钱,他刘大贵也没看到钱,到底是谁看到了钱呢?
三姐对陈金春说:“钱都给万金莲那个死婆娘赚了!晓得是这个样子,我才不会把拖拉机给那个杀千刀的,满以为会帮帮我妹子,反倒让她怄了一肚子不该怄的气!”万金莲也是荷花台的媳妇,刘大贵的本家弟媳,一个手段了得的寡妇。她在镇上开着一家建材店,常常要雇拖拉机拉货。她雇佣的拖拉机都是些只要柴油填饱车肚子就足矣够矣的心甘情愿的主。王满姣看着刘大贵驾着拖拉机轰出轰进了足足两个月后,终于忍不住向刘大贵要钱。刘大贵说:“烧油不要钱啊?我吃饭不要钱啊?金莲妹子一个人撑个门面不容易,我做大伯的不帮她谁帮她?还好意思谈钱!”“不谈钱,不谈钱我们娘四个喝西北风啊?”王满姣跳起来了脚板,“你莫不是和那婊子养的有一腿?那个千人骑万人跨的臭……”
“啪!”王满姣嘴里头的“婊子”二字还没蹦哒出来,就挨了刘大贵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王满姣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地大哭起来,“你打死我呀?有种你打死我呀?你打死我了正好去和那个婊子养的凑一堆过……”三姐来劝架,刘大贵说:“姐姐呀,你的妹子你不晓得呀,她就是个半吊子货呀,如果当初媒人说的是你……”“是老子?老子就算瞎着眼睛也看不上你!是老子就好了,是老子不乱刀剁死你这个好吃懒做冇得良心的烂杂种!”三姐咬牙切齿地骂着。她恨不得此刻的自己能化身成一匹饿狼,一头猛虎,一下子扑向刘大贵,撕他的肉,喝他的血。
这场闹剧的最终结局是刘大贵还原了一日三餐酒没事打打小牌的日常。他的身影随着拖拉机早早病退永久蹲在墙角的事实就再也没离开过王满姣的视线。拖拉机很委屈。它很想说自己没病,只是主人不给“饭”吃饿的。它无可奈何,只得有气无力地蹲在露天里强忍着日晒雨淋,期盼着寿终正寝的那一日。
王满姣是这场闹剧中思想收获最丰富那一个。“你说我那亲姐姐哈,劝架就劝架呗,还那么骂我家大贵!都是从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未必我就比她差蛮多?她还说就算瞎着眼睛也看不上我家大贵!”王满姣和赵玉娥对完刘大贵欠下的烟酒账赌博账,又说:“我算是看穿了,一日三餐又饿不着,要那些钱搞么事?有钱男人就变坏!”
当然这些话三姐听不到。她一心一意操持着她的小家,抚育着她的几个娃娃,心疼着她的幺姨娘。
朱恒远还在的时候,三姐私下里也没少说自己的妹子:“他王大贵绝懒不做事,你稍微勤快点呀,你看你那地头?我到你们湾里赶工走到那一块都脸红。那秧一插下去就百不管了?你不管它它么样长得好唦——”王满姣红着脸,眼泪骑在眼眶边:“你看看我,一个两个三个的萝卜头带着,绊手绊脚的,哪里走得脱身呢?”三姐逗逗玩闹的三个娃娃,心里想:“好像哪个没养娃娃?农村里哪个妇女不是一头带娃一头干农活的!”三姐不想多说。她的这个幺妹子她还不了解吗?还不都是一个懒字闹的吗?在家里老幺,老姆妈把她护得紧,玩休了呗,慈母多败儿啊!三姐内心里滚动起一股热流,有些酸楚,又有些快意。她有些感谢老母亲曾经对她的严苛了。正是因为老母亲严苛的训练,让她王有姣长成了一副百事不求人的刚强性子。她的第一任男人就嫌弃她是个男人婆。
其实三姐外相是柔弱的:纤细的身板,瘦削清秀的脸庞。但是三姐纤细的身板能够稳稳地扶住田地里的犁把,把那头壮硕的大水牛使唤得像个听得懂人话的娃娃。三姐还会给她的猪娃们打预防针。三姐叉着腿站在猪圈里,一把揪住猪娃的大耳朵,奓着拇指和食指,精准地丈量到穴位,顺着猪娃的奔力提起针管快狠准地扎下去。三姐还会换灯管,会提着瓦刀做出一个四角四正的水井台……王满姣常常会央求三姐帮她的忙,事无巨细地。三姐有时候忙得脱不开身,让王满姣另想它法,王满姣说:“你是我姐呀,事到临头了我不找你我找谁呢?”三姐常常丢下手头的事去帮自己的妹子,帮她插秧帮她割谷,甚至帮她也做一个方正结实的水井台。三姐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的时候也会心烦,但那心烦宛如晴朗夏日里的一场太阳雨,是一种事后都找不出印记的短促。三姐仍旧一如既往地帮衬着王满姣。
陈金春有时候看不过眼,她心疼三姐呀!陈金春说:“帮衬也是有个限度的,像你这样,简直就成了她家里的免费短工。”王满姣见不得(方言:讨厌)陈金春,她说陈金春是个唆使斗非的婆娘,专门使阴枪破坏她们姨娘(俗语:姊妹)关系。
三
清明的头一天,一大早王满姣就骑着自行车溜过赵玉娥的小卖店。
赵玉娥说:“这么早!买菜去呀?”
“是啊,我姐要回了!”王满姣像一阵风。
晚饭过后,三姐回来了。她还是那么一副清清瘦瘦的样子,只是两鬓的白发越来越多了,到底是六十岁上的人了。她手里拖着行李箱,肩上斜挎着一个小小的背包——那里放着她的手机和紧要的随身用品。
“三姐回来啦!”赵玉娥笑眯眯地打招呼,“这回是从哪里回的?”
“从厦门回来的啦!”三姐站住脚,“今年帮二姑娘带娃娃!”
“三姐一点都不见老,还是大城市里的水养人!”赵玉娥说。
“哪里哟,老完啰!”三姐哈哈笑着用手抹了一把头发,,“你看你看,头发都白完啦!”
“你亲妹子一大早就上街买菜准备招待你,快去快去,饭菜只怕都冷过心啦!”赵玉娥催促着。
住在赵玉娥隔壁的陈金春听见说话声迎了出来。
“我已经在我老姆妈那里吃过啦!”三姐说完就掉过头向着陈金春,“走,这次回来到你家打几天站!”
“好啊好啊,请都请不来的好事呢!”陈金春很开心,她俩说说笑笑着在赵玉娥诧异的眼光里往屋里走。
赵玉娥恐怕是荷花台好奇心最重的人,她最是关注张家长李家短了。拿现在的话说,就是八卦,她就是个八卦婆。八卦婆赵玉娥被三姐这次回来不住姨妹子王满姣家而住陈金春家的事搅和得觉都睡不着:真有胳膊肘往外拐的?血亲还不如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