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家丑(小说)
这个故事说是邻村传来的,还不如说这是件真实发生在邻村的事情,那天,晴朗的天色如白色的房间里的白色一样,哥哥和嫂子来看妈妈了。这是妈妈从住进医院到尔格已四个多月的日子里,哥哥和嫂子破天荒头一回踏进医院。
“二楞弟,我看咱妈的病是、是治不好了,你就把咱妈住院时我们借、借给你的那五百块钱还、还我们吧,我们家要买化、化肥哩。”在医院的走廊里,哥哥愣子这么难为情地说。
二楞抬起他那熬煎的头,皱起愁煎的额眉,那双因熬累和熬愁过度而带着红丝的眼睛,像不认识似的看了阵儿面前的哥哥,暗暗地长叹了声,从裤兜里掏出刚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五百块钱,一句话也没吭地递给哥哥。哥哥愣子看着弟弟二楞递过来的钱,两手动了动,便在自己的衣角上揉捏着,犹豫着。嫂子看见这阵势,二话没说,一把从二楞手中夺过钱来,口里说着“看你那蚩脑样子,弟弟还咱家钱哩,这多好啊”的话,就数起了夺在自己手里的钱。二楞看了眼嫂子那张高兴的眉脸,没有言传,转身向住院部的方向走去。
愣子紧走几步,撵上二楞:“不要生气,二楞,我晓得医院里很费钱,也花了不少的钱了,可没法子啊,我家里确实要急用钱。再说,妈妈已住院四、五个月了,病还是病,我看还是让出院吧,这样,咱就再不愁没地方借钱的事了,想来,你尔格借下的钱有几万了吧?咋能给人家还上啊?”
二楞没有言传,也没有停步,自顾自地低着头走向病房的门。跟在身后的哥哥愣子看了眼弟弟,摇了摇头,仍在嘀咕:“唉——你咋这么犟啊。既然你不听劝,那就随便你,只要你还能借来钱,那就给妈妈治病吧。可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不要再固执了,不要到了钱花了不少,妈妈的病还是治不好的时候,就不要怪我没给你说过。还有,借下那么多的钱,盛时才能给人家还完那是你的事!”
“好了,哥,你不要再说了。钱是我借的,我来还。就是妈妈的病治不好,为了她老人家,那怕是砸锅卖铁,我也要为她老人家治病!”二楞强硬地粗声说完,狠狠地剜了哥哥一眼,晶莹的泪珠不停地从两眼眶里涌上两颊来。
兄弟俩相跟着走到病房门外时,只听妈妈病怏怏的声音传来:“你们来的时候,咋不把俩个娃带来啊,几个月不见俩个娃的面了,我、我好想俩娃啊!”妈妈说到这里停了停又接着说,“我让二楞给俩娃留着好多好吃的,可……唉,俩娃没盛毛病吧?”
“没有,俩娃都好着哩。”早已到病房里的嫂子这么说。
“你妈呀,真仔细,从住进医院到尔格,常常念叨她的俩个孙子,来医院看她的亲戚六人拿来的东西,她一口都舍不得吃,全给俩孙子留了下来,你们不来,那些东西都坏得全倒掉了,都不让你弟弟吃一点点。唉,多好的老人啊!”同病房的张姨说。
“唉——”妈妈叹了口气说:“尔格就剩前天二楞给我买的两盒蛋糕和饼干,还有两瓶麦乳精,今日个给俩娃拿回去吧。”
“你老呀,也真是的。病成这个样子了,身子又瘦又虚,二楞娃买的是给你补身子的,你咋么老想着孙子啊?”张姨抱怨似的看了看妈妈,又接着说,“再说,俩孙子尔格还小,吃好的还在后头哩,可你老人家还能吃多少年啊!”
“你就不要说了,你不也是把你那些孙子当宝贝看嘛。”
张姨“唉”地叹了声,说:“这人啊,不管小的咋个,咱做老人的都是心疼着惦记着小的,这大概就是老辈子人常说的那样‘人老惜儿女,猫老吃儿子’吧。”
“谁说不是哩……”妈妈轻轻地说着长叹了声,两眼角里滚出泪来,再没有言传。
“不过,我虽说疼爱自己的孙子,可不像你老人家自己舍不得吃一口,都留给孙子。我是娃们碰见了就给吃,碰不见就算了,不会给他们留的。”
“唉——”妈妈仍是叹气,却不说一句话。
“我王姨的心真是太好了。”张姨的女儿叶儿这么说了句。张姨看了眼女儿,接过话头说:“是啊!人要是都能像你王姨这么好心肠的话,就好了。像这么好的老人,儿女再不孝顺,还惹老人家生气的话,那就太没人性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接着又问道,“二楞他妈,你老的那些儿女对你都好吧?”
妈妈楞怔了一下,偏过头去,半晌才委屈地低声说:“嗯,好,都好……”
门外的兄弟俩听到这里,推开门走进病房。妈妈回过头来,眼角里分明噙着两颗泪珠儿,低声说:“你俩咋价才回来啊?”
二楞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低头不语。愣子看了看病房里的所有人,对妈妈说:“嗯,没盛的话,我们这就回家去。”妈妈抬起眼皮看了眼两个儿子,缓缓地说:“那你们就回去吧,路上操点心。嗯,要是家里不忙了,再来的话,把俩娃也带来。”
愣子“嗯”了声说:“等家里忙完这阵子了,我再来看你,妈。”妈妈听了这话,微微点了下头,轻声说:“你们也不要太心急,趁这好天气,把麦子抓紧割回家来。眼前割麦子是最主要的事,我的病也不晓得盛时才能好,连累你们了……”妈妈说到这里,停下看了眼低头坐着的二楞,又对二楞道,“二楞,把床头柜里的蛋糕盛的给你哥装上,让给娃拿回去吧。”
二楞“嗯”了声,打开床头柜,慢腾腾地将蛋糕、饼干和麦乳精等拿出来,装入一个大塑料袋子里。愣子看着满满一塑料袋的食物,没有言传,也没有动。一旁坐着的嫂子却站起身来,将塑料袋提在手里,和愣子走出了病房的门。
看着大儿子和儿媳走出去后,妈妈轻轻地叹了声,半晌才说:“我有些熬了,扶我睡阵儿吧,二楞。”二楞没有言传,看着面黄肌瘦、眼珠儿深陷进两眼窝里的妈妈,心中一阵阵地难过和酸楚,真想大哭一通,但他强忍着,无论自己心中有多苦有多委屈,在妈妈面前,从不掉一颗眼泪,总是像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儿一样关心、安慰和伺候着妈妈,从不怠慢,也从不流露出一星半点儿不好看的脸色来,更没有对妈妈粗声说过一句话。而今,虽然哥嫂狠心地把自己刚借到的钱要走了,自己心里非常恼火,可咋能把这种愤恨在病重的妈妈面前流露呢?他暗暗叹了声,将妈妈扶得躺好后,不声不响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二楞,你瞌睡了,就躺阵儿吧。”
二楞“嗯”了声,坐在凳子上没有动弹,只是抬起头苦笑着看了妈妈一眼,就再也不敢看妈妈那憔悴的容颜,低下头来盘算着再到哪里去,又该向谁借钱的事……
妈妈住进医院的第二天早饭后,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已上了班,二楞焦急不安地在主治医生李玲的办公室里来回走动着,等待着李玲大夫。因为,在查病房的时候,李大夫让二楞到办公室等她,所以,他就来到了办公室,可……这时候,查完病房的李大夫走进办公室来,二楞急切地问道:“李大夫,请你告诉我,我妈究竟得的是盛病啊?”
李玲大夫似乎并不急,她慢慢地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放下查房的本子,翻开治疗本,看了眼面前的二楞,说:“你母亲的病很不好,说出来你不要紧张……”她没说完,二楞就急切地问:“是盛病啊?”李大夫看着急切、愁容密布的二楞,接着话说,“是癌症……”
“盛?”二楞瞪着一双熬红了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李大夫,脑子里“轰”地一声跌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凳子受到冲击,摇晃了两下。只听李大夫继续说道:“确切地说,是肝癌晚期。”
愣怔在那里的二楞,痛苦地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两眶来,爬上了脸面。李大夫看着眼前的二楞那蚩呆样子,心里也很难过,但她仍是很平静地说:“你不要难过,得病是不由人的。尤其是在你妈面前,你更应该坚强起来,不要流露出任何迹象来,让你妈安心的多活些时日吧。”
二楞没有言传,站起来走出李大夫的办公室。他在走廊里停了下来,背靠着走廊的白色墙壁,无声地抹着眼泪。李大夫的话在他的耳边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来,叫他越加痛切。他晓得,这两三年来,妈妈时不时的咬着牙,两手按着腰部,但自己一提要带着她到医院看看,妈妈总是说:“没盛大毛病,就是肚子痛,痛过这阵子就没事了。”因此,自己也就没当回事,却没想到……
那天,二楞像往常一样,早饭吃毕就扛上䦆头上山去砍柴了,可天还没到晌午,小弟小平就找他来了:“哦,你在这达啊,叫我寻了半天。”
“咋啦?寻我有盛事?”
“大嫂又骂妈妈了,快回去看看吧,二哥。”二楞一听这话,二话不说,掂着䦆头就和弟弟一起撒开两腿,急切地向山下奔将起来……这时候,二楞家的院里院外围着村里的男女老少,像看大戏一般,连院墙上都趴着看热闹的人,将一个院子合围了个不透风。
那难听的污言秽语从院子上空盘旋着:“婊子老婆子,咋不死了啊?拿着我弄下的扫帚扫院子,你咋不把你妈的屄毛拔下来当扫帚用啊!”嫂子这样一骂出口,围观的村里人被惹逗得哈哈大笑着。
“这个院子你们不扫,我扫了院子还有罪啊?我就是拿别人家的扫帚扫扫院子,也不会挨骂吧?你咋价一点理都不讲,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糊涂怂的人。”
嫂子一听妈妈在众人面前那样说自己,觉得自己在村里人面前丢了人,暴跳了起来,大声骂着将手中的一个铁勺用力向妈妈摔了过去:“滚你妈的卖屄老婆子,你婊子养的倒有理了啊,哈哈,我还没见过世上有这么不要脸的,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妈妈急忙把头偏了一下,铁勺擦着妈妈的耳朵向身后急射而去,在不远的地方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哎呀,大伙都看看吧,谁的这嫩妈妈,不占理,还动手打起人来。”
“老娘就打你了,打你老怂还是轻的,打死你老怂才能解了老娘心头的恨!”嫂子一步跳到妈妈跟前,两只手像两个利爪抓小鸡一般,抓住妈妈苍白的头发,使劲往下一按,就将妈妈按在当院里,自己一个大跨腿骑在妈妈的身上,两个拳头像擂鼓似的,边捶打着边大骂:“看老娘打死你这老婊子……”
这时,围观的人群蠕动了起来,一些看不下去的人拥挤到跟前,拉的拉,拽的拽,将嫂子从妈妈身上拉拽起来,推到了一旁,然后,又将妈妈拉起来,搀扶到窑里的当儿,二楞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挤进院子来。他不管院子里有多少人,也不管人们都在议论些盛,更不管嫂子咋么破口大骂些盛,只顾走回窑里。当他走到门口时,只听窑内几个女人急切似的唤叫着妈妈,他心里一惊,叫了声“妈,妈——”,奔向妈妈,像个女人一样,哭叫着妈妈。
“快,赶紧送医院。”不知是谁这样叫了声,二楞才回转神来,忙叫在一边大哭着的妹妹去叫柱子开来四轮拖拉机,在众人的相帮下把妈妈抬上拖拉机,于是,柱子开动起拖拉机像脱缰的野马,快速地出了村子,顺着通往县城的马路疾驰起来……
到了县医院,经大夫初步检查,说妈妈是气鼓加肝硬化,只能住院治疗。可让二楞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十多天过后的今天,李大夫却告诉自己,经过对妈妈的病情进一步复查,妈妈得的是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这叫他二楞的心里咋能好受呢?
二楞想着这些事,心中难过极了。经营了好久的泪不住地涌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窝,大滴大滴顺着愁惫的脸颊滴落而下……
“二楞,你不要逞能了,虽说你东跑西奔地借钱给妈妈治病,但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在一个雨蒙蒙的天气里,二楞他回家向哥哥借钱时,哥哥愣子带着讥笑的容颜看着二楞,用淡淡的口气接着说,“实话给你说吧,你并不是妈妈亲生的,是大在赶集时从路上捡回来的。”
“你,你胡说!”二楞的心里不由地一惊,但却不容自己多想盛,只能气恼地接着说,“就算我不是妈妈亲生的,但妈妈尔格病成这样,不能丢下不给医治吧?”
“哼哼!”愣子用鼻子笑了两声说:“说真的,你确实是我大赶集时在路上捡回来的。要不是的话,在我大过世后,我妈为盛不让你念书,却让我和我弟弟、妹妹念书?而是让你回家种地来供我和弟弟、妹妹呢?”
“你不要以为这些鬼话就能骗了我,我不是憨憨。”二楞仍然不相信地接着说,“你给借还是不给借都是一句话,不要净说些没用的话。我是小学都没念完就受了苦,那也是咱家里穷供不起了才停了学,而本想你能为家里争口气的,可你……太让妈妈失望了,她老人家如今心里的后悔你晓得吗?”
“信不信随你。”愣子奸笑了下,接着说,“这钱我当然会给你的,这钱是给我亲妈治病用的,我不给就会叫村里人臭骂的。不过,我可要丑话说在前头,这钱无论盛时候,你都得还我!”说完后,对脚地上站着的嫂子说,“你拿五百块钱来,给了二楞。”
“这——”嫂子不愿意给似的看着愣子。愣子怒气地瞪了嫂子一眼:“这个毬哩你,好歹这钱是给生我的妈妈治病用哩!”
嫂子见愣子恼怒地瞪眼看着自己,只好不再言传,转身从木箱子里取出五百块钱来,转过身来递给二楞说:“给,拿去。盛时我们用钱了,就还我们,不要到时候不认账!”
二楞真想不接这个钱,但他晓得能借到钱的亲戚家,自己都已借过了,如今再也不晓得该到哪里去借钱了,可妈妈的病又不得不抓紧医治,只能从嫂子手里接过钱来,返身出了哥哥家的窑门,身后传来嫂子的问话声:“你刚才说二楞不是你妈生的,是真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