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径远，山高水长。
　　 午夜漫漫，家居何方？
　　 叩星星闪，问月月藏，
　　 天地悠悠，我心苍茫。
　　 如此空谷回音，实乃狗世绝响，只有饱经流浪之苦的阿黑才能唱出。在青纱帐遮天盖地的秋天，阿黑的歌声在白天也能听到：
　　 没有摇尾
　　 没有媚眼
　　 有的是矫健的四肢锋利的钢牙
　　 没有棚舍
　　 没有屋檐
　　 高山深谷就是我的家
　　 广袤原野任我驰骋
　　 丰盈美味了无牵挂
　　 我是黑狼
　　 我就是我
　　 一只自由自在的流浪犬
　　 歌声来自高粱地，来自玉茭林，来自遥远的密林深处，在秋风里，在夕阳下，在嶙峋的蛤蟆岗上，在幽深的石板沟谷底，在高高的白云山巅，在无边的旷野中，传至天际，让孤寂的狗们感到新奇诡异又神秘美妙，我们的心灵似乎又回到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当然，村里的人听不懂，还大言什么“瘆人”、“恐怖”、“不祥”，说黑狼又在山里怪叫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方圆数十里，有上百只狗的心都在为黑狼感动得流泪呢。
　　 阿黑是个才华横溢的流浪歌手，也是位勇敢无畏的山地猎手。我们都不知道它从何处来，只知道它靠自己的本领在野外生活，母猪河边窟窿崖上的石洞就是它的家。为了保护自己，也从不在石洞附近活动。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那是前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们在绿草如茵的河梁上相遇。从它下颌门齿磨损的倾斜程度，可以推测它至少八岁了。当时，它的身体很糟糕，身上患有严重的癞疮，皮毛秃秃片片。据它讲，那是一只狼攻击它巢穴中的两个孩子，它与之殊死搏斗，结果，孩子没保住，自己又被咬伤，才落下这种讨厌的病。我用尖爪梳理它毛发中的草屑，用舌头拂去它脸上的土灰，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它，它被我的亲近和友善感动了，开始和我有了交往，有了交流，从此我们相爱了。
　　 作为一只公狗，那是我狗生中一段最甜蜜最美妙的时光。在高高的山顶上，在淙淙的小溪旁，在开着淡紫色小花的坡坳间，在凉爽的清风里，在雨后的阳光下，我们欢快地奔跑，纵情地歌唱，我们呐喊，我们亲昵，我们做爱，我们畅想，阿黑快乐地躺在洁静的草地上，袒露着黑毛稀落的肚皮，眯着双眼，静静地感受着我的温存和爱抚。此时此刻，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们两狗的存在。为了陪伴阿黑，我有三次夜不归宿的记录。寂静的晚上，它伏卧于我身旁，头俯在两只前爪之间，一耳贴地，一耳朝上，全身惬意地舒展着，享受着我的依偎，很快进入梦乡。梦呓中，我能听到它的轻吠、它的呻吟，看到它四肢轻轻地抽动、头耳轻轻地摇摆，那种信任、依赖和温顺让我终生难忘。当然，回到村里后，老邦的一阵喝斥是少不了的，但我只能保持沉默了。我知道自己犯了家狗的戒规，但为了阿黑，就是挨一顿打也心甘情愿。老邦做梦也想不到，人们口中谈狼色变的黑狼，已经是我阿黄的心上狗了。
　　 你们人类有句俗话叫“老狗记得千年事”，似乎是借我们狗来贬损那些好谈往事的人，但这话本义并不错，我们狗类的确有着超强的记忆力。与阿黑相伴的日子，它向我讲述了它过去的流浪生活，也讲述了许多我从不知晓的人间奇闻。
　　 它问我：“你知道田锁吗？”
　　 “那个吹胡子瞪眼的放羊老倌？他的飞石功夫比我的主人还厉害，我们村里的狗都不敢靠近他！”
　　 “但他也有怕头。”
　　 “谁？”
　　 “老方。”
　　 “就是那个见谁都陪笑脸的崔方？村里最胆小的狗也敢朝他示威呢！”
　　 “那是你不了解他。田锁称老方是‘大侠’、是‘恩人’呢。”
　　 “‘大侠’？‘恩人’？难道老方救过田锁的命？”
　　 “是的。当年田锁与一个逃跑的国民党老兵在太行山里作强盗，干杀人越货的勾当，有一天遇到老方一伙抬着棺材过境，在他们的黑店打尖。他们眼馋这伙人的行囊，便在饭里下了蒙汗药。谁知正待动手，被老方三下五去二，绑了个王八看瓜。众人商量如何处置，有人说‘告官吧’，老方说‘不行，路太远，耽误行程’，有人说‘放了吧’，老方说‘更不行，会留祸根’。‘那怎么办？’老方说：‘扔沟里。’于是，大家一齐动手，将两人抬到悬崖边，正待往下推，老方多个心眼，问田锁：‘你是哪里人？’田锁说：‘石板头。’老方听罢，当场命令松绑，说：‘我也是石板头人，是崔祥的儿子。’田锁说：‘知道此人，但我穿开裆裤时他就外出劁猪走江湖去了，他长什么样也不记得了。’老方说：‘你看不到他的样子了，他已躺在棺材里了。看在同乡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但你要保证回村后永远不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才能保你历史清白。’田锁叩头谢恩，才与崔方一道回了村。许多人不明白，田锁打小就是游手好闲之人，偷鸡摸狗、抢男霸女什么坏事都干，怎么十多年不见，会变得如此老实。其实，那是因为有崔方的泰山压顶呢！”
　　 “原来如此。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那是赶巧了，有天晚上我到蛤蟆岗溜达，发现崔祥的墓旁有两人在拉话，就凑了过去，原来是田锁和崔方，出于好奇，我悄悄地靠过去，才知道了他们的秘密。”
　　 “还真是个秘密。平时看崔方与田锁不动声色的，谁会想到他们会有这一出？要是没有崔方的高压，真不知田锁会如何作乱呢！看他那恶狠狠的目光，就知道不是善人。”
　　 “真是人心叵测啊！”
　　 阿黑和我提到了千柱：
　　 “你知道千柱吗？”
　　 “他给我治疗过腿伤，是个老中医。”
　　 “他的过去呢？”
　　 “听说在汉口行医，后来回了家。”
　　 “那是说给政府听的，他可是国民党队伍里赫赫有名的军医呢。”
　　 “这又有什么？”
　　 “说不清楚。我认识国民党的一条老军犬，白云山战役时流落于山野，我们成了朋友。听他讲，千柱曾是李铁头部队里的医生，当时，日本人和李铁头的一○六师在白云山大战七天七夜，双方死伤惨重。”
　　 “就是南边十里的白云山吗？”
　　 “对。千柱负责后方救护，但伤员太多哪里能救治过来，只好简单包扎一下就抬往大后方去。许多伤员就是在路上给疼死了。”
　　 “好惨！”
　　 “李铁头最后撤退时，千柱说自己家就在附近，现有八十老娘，无人照顾，希望能留下尽孝。这李铁头也不含糊，念在他跟随部队多年的份上，送他一些银两，就带着队伍朝东开拔了。”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
　　 “不知道。只有那只军犬认识他。一次千柱上山采药被军犬发现，想跟他回家，但千柱怕暴露身份，装作不认识，拿起石头把它给撵跑了。”
　　 “唉，人间的事情真是复杂。那只军犬还在吗？”
　　 “死了。被你们村的罗锅李小五用猎枪打死了。”
　　 “作恶啊，李小五！”
　　 讲起李小五，阿黑又说起另外一件事：
　　 “你知道李小五的女儿吗？”
　　 “红秧儿，刚上初中。”
　　 “那是二妞，还有个大妞。”
　　 “是李丑妞？好像几年前上吊死了。”
　　 “为啥上吊？”
　　 “不知道。”
　　 “那是因为李小五。”
　　 “怎么回事？”
　　 “李丑妞给家人讲在县城做帮工，谁知道她竟是个暗娼。李小五这人不正经，到县城做嫖客，没想到嫖的正好是他女儿。丑妞没脸见家人，就在窑子里自尽了。”
　　 “有这等巧事？”
　　 “千真万确。去年春节李小五给丑妞上坟，边烧纸边哭诉，我就在他身后不远，一切都听得明明白白。”
　　 “这李小五真是造孽！”
　　 “老鸨见出了人命，怕政府追查，与李小五私了，赔了他许多钱。不然，小罗锅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又修房子又盖门楼的。”
　　 “那是他女儿用命换来的啊。”
　　 就这样，我从阿黑嘴里了解了村里许多人间世事，可谓大开眼界。我对它的感情在爱恋之上又增加了几分崇拜。
　　 人语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又言“乐极生悲”，狗界也不例外。就在我与阿黑如胶似漆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它向我示爱时咬伤了我的脖子。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不久，我的脚、肚皮和下巴便感到莫名地骚痒，遇到石棱墙角，桌椅板凳，总想靠上去蹭一蹭，蹭几下，身上的皮毛就会掉下几缕，后来变得一团一团往下滚，再后来竟然一抖身就会落下一大块，终于露出一片片粉色的皮肉来，皮肤上结着圆形白色的鳞斑，别提多难看多恶心了。更讨厌的是，那种吸血的白蛉也开始向我围攻。往往是黎明时分——我睡意正浓的时候，它们从墙缝里钻出、从屋角钻出、从草丛里钻出、从阴沟里钻出、从牛舍驴舍猪舍鸡舍等各类畜圈里钻出，疯狂地向我扑来，虽然它们体小如豆，但叮咬起来比蚊子厉害百倍，我痛痒难忍，只能在香台的梭角上蹭来蹭去，整宿整宿难以入睡。有一次，一只白蛉趴在我的眼皮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它的真面目，原来是种棕黄色的驼背飞虫。它们的叮咬一直持续到太阳跃出东山，才像听到命令似地轰然散去。这种搔扰闹得我坐卧不安、心神不宁，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在过去我早晨醒来总是精神抖搂，自打身上有了这种该死的癞疮，有了这些吸血的白蛉，我的生活变得暗无天日，每天无精打采，躲在老邦的香台下面，连大门都懒得走出一步了。
　　 老邦带我去找千柱：“你看阿黄全身脱毛，到底得了什么病？”
　　 千柱戴上老花镜，用夹着酒精棉球的镊子扒拉着我的毛皮说：“这种癞肉顽皮，属于犬螨病，又叫癞疮、癞癣，病原是犬小孢子菌和石膏样小孢子菌。十有八九是别的狗传染过来的，一种很难治的皮肤病。”
　　 老邦说：“我不懂什么菌，不过没听说谁家的狗有这种病啊。”
　　 千柱说：“保不准是别村的呢！要么是野狗。”
　　 老邦说：“你是说黑狼？阿黄不会跟那种狗在一起。”
　　 千柱说：“那也难说。我这里有个土方，你先试试。”他让老邦用洋油给我抹抹。
　　 就这样，洋油用了两大瓶，我的癞疮依然没好。
　　 阿黑怀上了我的种。我自然高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当然，我们的约会不能让老邦知道，也不能让村人知道。一切都只能在晚上进行。
　　 阿黑生产了。
　　 就在它生下三个小崽刚满月那天，又一场大祸降临到我们头上。
　　 那是去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村里的李小五要将窟窿崖下河边地的树林卖掉，一千多棵桐树外加百十棵柳树、榆树和槐树，多数都还没有长成材，据说他和村长喝了几次酒，村里便以三千元的低价将林地承包给了他，让他搞什么药材基地。那天，来买树的都是他的酒肉哥们，有本村的马五生、西园村的石郭子、路八金和北河沿的雷开法。四个买主随着李小五来到林地，几十个民工跟在后边，不到半天就把林区砍伐了一半。这时，他们把目光投向崖上的石洞：三只黄黑斑纹的小狗听到人声，趴在洞口正朝崖下吠叫。李小五听到头上有狗叫，便大声说：“哥们，老天爷给我们送下酒菜来了，上去把野狗窝戳了，兄弟今晚备有好酒。”于是，几个人带着棍棒攀上悬崖，钻进石洞，那三只小狗崽子不到满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阵吱唔惨叫，三只小狗的尸体被抛下石崖。
　　 此时，我与阿黑正在山上戏耍，突然间，隐约有狗的叫声传来，阿黑像预感到什么，扭身朝山崖处跑去，我紧随其后，在山崖的壑口处，我们共同目睹了那最悲惨的一幕。阿黑惊叫一声，从石岩上坠落摔在一块尖石上，顿时昏了过去。
　　 我守着阿黑直至日落，它才缓过气来。看情景，伤无大碍，我才离开。
　　 那是我狗生中最难忘的一个夜晚，孩子们的惨叫，李小五们得意的狂笑，与阿黑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一幕又一幕，像过电影一般在眼前展现，令我彻夜难眠。
　　 次日清晨，老邦与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待他从茅厕出来，拉开门闩，我便叼起一块黑面窝窝，迫不及待地冲出家门。老邦连喊三声“阿黄回来”，我置若罔闻，一溜烟朝村东跑去。
　　 在山腰的一棵老槐树下，阿黑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我轻声哼叫着安慰它，看它吃下我送来的窝头，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头顶，太阳已跃过东方的山尖，高挂于碧蓝的天空，又是一个艳阳天。此时，阿黑朝远处洞口吠了一声，要在过去，三只小狗会齐刷刷探出头来，吱吱叫着，欢迎母亲归来。如今一切都空空荡荡，死一般寂静。阿黑的两只耳朵耷拉着，毫无生气。突然，它抬起头，发出一阵低吼，接着放声大叫起来，那声音响遏行云，像是在向苍天控诉，它的嘴角溢出白沫，舌头鲜红如血，牙齿尖锐如锥，金黄的瞳仁变得滚圆而晶亮，黄圈内的黑圈圈如同弹珠，眸中的白点像一支高瓦数的射灯，放射出炽热的光芒。我吓得浑身哆嗦，轻声呼唤它，谁知它毫不在意地斜视我一眼，对着前面一棵老榆树的根部狠狠咬去，树根噼啪一声断了，它似乎在发泄一种难以压抑的愤怒，回头又咬起它自己的长尾巴来，它嘴里含着一绺黑毛，精神恍惚、摇摇晃晃地朝山下奔去。坏了，阿黑疯了！我在后面追赶着，大声呼唤着，但它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径直朝村里奔去。
　　 阿黑绕过村南的岔道，毫不犹豫地朝西拐入一条窄窄的小巷，我马上意识到，它是要去村南李小五的家。我们晚上约会时经常来村里散步，对村里每一家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它要复仇，为我们的孩子复仇。刚至巷口，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学生装，双肩背，是红秧儿，李小五的二女儿，她在县里上初中，刚刚放麦假。阿黑突然停下来，似乎在犹豫什么，但瞬刻之间，又嗖地扑上去，随着红秧儿“妈呀”一声惨叫，嫩嫩的小手被咬伤一大块，鲜血淋漓，滴洒在青石街上，像洒了一地的红药水。有人闻声跑来，正是罗锅李小五，阿黑看到他，立即改变方向大吼一声扑过去，李小五顿时倒地，捂着隆起的肩背嗷嗷大叫。这时，李小五的老婆正在晒棚上晾麦子，见此情景，吓得拍着膝盖大喊：“快来人呀，黑狼咬人了。”阿黑掉转头，退出小巷，朝北向的大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