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军 帽(散文)
“咚!”“啪!”
我和朋山头套柳条圈,腰捆地瓜蔓,手握芦苇,打扮像野战军,同朋山玩捉特务。都要当八路,谁也不肯当汉奸。虽说鬼子投降后,八路叫解放军,但我仍没改习惯。拿芦苇对打,手嘴共用,互不相让。
“八路机枪,哒哒哒,突突突!”
“八路高射炮,瞄准,放!嘭!哐!”
“冲锋号响了,打打打打!同志们,冲啊……”
从玉米地里冲出,差点撞到骑车人。
“你小子,给大爷打埋伏呀!”
一看,是送信的大爷,不好意思地耷拉起脑袋。
大爷说:“果然在这里,过来!”
“我爹来信了?”
“没信,给你捎样东西。”说着,由邮包取出一顶军帽,弹弹灰尘说:“来,戴上。呵呵,像个战士!”
军帽褪色变黄,但很完整。忙扔掉自编的柳条圈,高兴地戴上,又摘下,放手欣赏,再戴。连续几次,感觉温暖。虽然有点大,却是真的。自觉英俊,威武。爹给的,有爹的体温和期望……
“大爷一定见到爹了。爹的部队离这远吗?他说什么了……”渴望知道爹的消息。
送信大爷早跨车走了,不见踪影!
朋山出来,见我戴军帽洋洋得意。羡慕地问:“哪来的?”
我胸脯一挺,骄傲地说:“爹给的!正宗八路帽。”
朋山想戴一下,我不肯。
“小气鬼!”朋山憋嘴生气,不同我玩了。
我也无心再玩,想赶快把喜讯告诉老奶奶,让老奶奶也高兴。
爹是老奶奶的长孙。爹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都闯关东。
一九三八年,鬼子扫荡,杀人放火,不得安宁。山村整天提心吊胆,风雪中夹着血腥。凌厉寒风刮得院中高粱秸垛呜呜响,像人哭泣。
老爷爷七十岁了,天没黑便将门窗封紧。
“嘭嘭!”有人敲门。
“谁?!”老人神经紧绷。
“爷爷,是我,你孙儿。”
忙拉开门栓。黑黑的身影闪进屋。
忙拴好门,点上油灯。见孙儿穿戎装,戴军帽。爷爷心紧绷。“在县里念书,这是……”
“我参加了县里的武装起义,日伪政权被我们打倒了!”
“不好好念书,敢与鬼子斗,这不找死吗?”
“爷爷,不怕,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老师是从延安来的。只要团结起来,定把鬼子赶出中国……”
孙儿把学校学到的知识,耐心地讲给爷爷听。
爷爷越听越紧张。俗语讲,好儿不当兵,好铁不打钉。鬼子杀人不眨眼,几个乳臭未干的学生和豺狼斗,岂不送死?
爷爷强行将孙儿的军服脱下,把他锁在家中,不让出门。同奶奶商量,抓紧给孙儿娶媳妇。想用婚姻拴住孙儿心。
奶奶说孙儿跟自己走娘家,与堂兄的孙女很玩得来。便匆匆去掇合,想不到一拍即合。
立即挑日子成亲。那天村里有几家结婚,我家最热闹。请最好喇叭匠,在村兜圈表演,引邻村都来观看。老人一心让孙儿称心如意,好安分守己!
开始爷爷还防范。后见孙儿、媳妇相亲相爱,有说有笑,便放松警惕!
结婚七个月一早,孙媳哭着找爷爷:“他一心干革命,偷着追队伍了!”
全家人都焦急,但到哪里去找?孩子铁了心,找回来也留不住。
孙儿新婚出走,引爷爷深思。知道毛主席,朱总司令,延安,解放等新词,倍加关心孙儿的一切……
老奶奶每天到村口眺望,盼望孙儿能回心转意,早日出现。
我的出生,给这个沉寂的家带来了欢乐和希望。
娘不再沉闷,参加识字班,做了妇救会长,倡导放脚,剪髻,组织做军鞋,支援前线,成了村里的积极分子,支前模范。天天盼望八路打胜仗,早把鬼子赶走。
我生下来就没见到爹。娘想爹,天天对我讲爹的故事。我小,听不懂,但有些还记得。娘说,爹上学的老师是延安来的,在这播撒革命种子。爹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后来,爹又跟他到县里上中学,接收革命教育。县武装起义就是他发动的。有次爹半夜给地下党送信,被鬼子捉了,鬼子严刑拷打,爹什么没说。后来,大娘告诉地下组织,才救爹出来。路上,又遭遇鬼子。经过激烈战斗,牺牲俩战士,才回到部队……
老奶奶见人便打听孙子的消息。她爱唠叨,想让爹看到我,增加念想。每天她都抱着我朝爹西岭眺望。逢到过队伍,抱我站高处,好让爹老远看到。但每次,老奶奶都失望得叹气。那么多小伙,穿一样的衣服,在也认不出。
我一岁的冬天,外面飘大雪,西北风刮得正凶。老奶奶给我穿上棉袜草靴,用大人的棉衣包着,撑一把油伞,抱我到门口眺望。
忽然,一群衣着单薄,腰捆草、穿草鞋的人,踏雪从这路过。村里都知道是自己人,给他们扫雪,递水、送馒头……他们边吃边走,披着白雪,呼着白雾,眉毛结冰棱,仍精神抖擞地迈着步。
老奶奶望着,很心疼,巴不得让他们到屋里坐会……
他们毫不在乎,冒着风雪,都急冲冲地向前迈步。
突然,跑来一青年,向老奶奶行礼:“奶奶好!”接过怀中的我,举过头顶,抱着转圈,瞅瞅脸,拍拍头,笑声随着风雪飘荡,老奶奶也跟着笑。
片刻,将我还给老奶奶。立正,敬礼,喊一声“奶奶保重!”又跑进人流中。
一切来得突然,待意识到这满身披雪的年青人正是自己日夜想念的孙儿时,他已溶入人流……
这件事令老奶奶经常提起,每次都懊悔得痛哭。孙儿黑了,瘦了,穿得那么少……更心疼孙子,牵挂孙子。后悔没将伞给他挡风雪,骂自己老糊涂了。
那时娘正组织全村妇女赶制棉鞋,听老奶奶一讲,妇女们更加焦急。不能让亲人挨冻受屈。一定要好好支援他们,让他们安心打鬼子。娘让大家展开竞赛,日夜缝制。握针的手冻肿,全然不顾……
我五岁时,娘日夜忙碌,积劳成疾,患病去世。
我成了没娘孩子,俩老人宠着我。
现在部队条件好了。爹给我军帽,我应赶紧告诉老奶奶。
跑回家,老奶奶正坐炕上剥玉米粒,我想给老人惊喜。大吼:“报告!”
惊得奶奶得瑟,埋怨:“一惊一乍地没正形,差点锥子扎手!”
“老奶奶你看!”我站在炕旮旯向奶奶行军礼。“报告,敬礼!”一举手,帽子差点脱落,盖歪到一边,忙用手扶正。
老奶奶才注意到我。“哎呀,好神气!谁给的?”
“我爹!”
“你爹回来了?怎么不进门坐坐?”奶奶急问。
“爹没回来。是让送信大爷送来的。”
“噢。”老奶奶说:“当兵不自由,又不知开拔到哪去了?”
老奶奶要过军帽,为我缝了几针。大小正好,不再转动。
老奶奶叹道:“日本鬼子赶跑了,日子还不安定。”
我说:“鬼子打跑了。蒋介石想争胜利成果,发动内战。”
老奶奶听不懂,两眼望着我。话是爹教的。
国民党进攻胶东,我第一次见到爹。爹戴眼镜,瘦长得我伸手才能摸到脸。
爹喜欢我,对我讲革命道理。与我藏猫猫。引我快跑,跌倒不扶,让我自己爬起。学习坚强。
晚上,爹卧炕头,吩咐我端起油灯,让老奶奶给他换药。我才知道爹挂彩了,弹片已取出,还在住院。与医院磨不少嘴皮,才答应带着红汞,碘酒杯,药棉,绷带……回家看我们。
爹脱下军装,右胳膊上扎着绷带。胳膊红肿,解下绷带,见有一碗口大的枪伤,肉血红,露着白花花的骨头……
老奶奶流着泪,战兢兢地按爹的指导,给爹擦碘酒,上药。
爹咬住牙,嘴直咧。爹疼,我难受。想哭,却不敢。
换药结束,我伸起姆指:“爹是英雄!”
爹把我手按下,呵斥说:“胡说!这算啥英雄?”
“光荣负伤,了不起!”
“擦破点皮,太正常了。好多战友,与我同生共死,一起吃、住、练,一同说笑,战场上牺牲了,想起来,就难过,想报仇。他们争先恐后,送炸药,炸雕堡。冒枪林弹雨,冲锋在前,英勇顽强,才是真英雄!”
“面前敌人打枪,爹怕不?”
“怕就不当兵,打仗哪能不死人?但不做无为牺牲,要千方百计战胜敌人。为了建立新中国,亿万人的翻身解放,死也值得。好多战友是真正优秀,要终生牢记!”
我说:“听说国民党想把你们赶到东海吃海水……”
爹笑了,胸有成竹地说:“他想是他想,我们有办法粉碎阴谋。”
后来,爹来信说,他们打了潍县,解放济南,还活捉了王耀武。
村里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人民好喜欢……”我戴着军帽,起劲地跟在后面扭,巴不得队伍天天打胜仗,我为爹高兴。
爹信中说:“济南桃花开了,将来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江南更暖和……”
老爷爷收到信,激动得流泪。赞叹:“一代胜一代,他选的路好,共产党,毛主席才是国家希望……”
我同老人经常到村头眺望,不是盼爹回来,是希望见到送信的大爷,他常带来前方喜讯。也盼爹来信!
我昂首挺胸,爹打反动派,解放全中国,了不起!我以军人儿子为荣!
一顶军帽,让我骄傲许久。上面有爹的温度,寄托着父辈希望。梦想和责任溶于心。军帽给我动力、鞭策,引我勇猛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