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阿姐(小说)
阿姐比我大三岁,我的脑海中蓦然出现这样一副画面,电视上或者画册上都看见的,是一个大些的女孩子背着一个小孩子,那个小孩子就是她的弟弟。衣服是破旧凌乱的,单薄的身材略显得吃力,可怜巴巴的,仿佛刮一阵大风来就要吹倒似的。我为什么总要想起这样的画面呢?自己也是不晓得的。其实阿姐是没有背过我的,在我小时候11岁之前,我们都没有见过面。
我突然梦见阿姐在我的11岁,那时候她还是尖脸,扎着一个小辫子,挺漂亮的,讲话说笑尖锐而又大声。她牵着我沿着一条土路奔跑,路边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儿。在梦里面,阿姐是穿着花裙子,随着路边的花朵一起飞扬,就像电影的镜头一般,路是往后面倒过去的,我们手牵着手,咯咯地笑。我跟阿姐说起了这个梦。阿姐那头的声音是疲惫而又嘶哑的,她躺在病床上,她说,她生病了。严重吗?我问。她说,还挺严重的。好,我来看你。
坐火车,坐地铁,再坐汽车,记得那天的日头烈焰朝天,果真是三伏天还没有过,这天气热的,连狗也要伸出舌头。我就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景,是只看外头的风光。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城市跟城市有不一样吗?我想,是有的。比如路灯不一样,规划不一样,甚至连道路的宽窄也不一样,比如新建的一些建筑就比较潮流一些的,是低矮房子,泥泞道路,坑坑洼洼。重庆的山地城市景观和北京的四合院的遗存,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性格,绝对是不一样的。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突然下了一场大雨,雨声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突然把我惊醒,咋就下大雨了?刚才还是晴天。很快的雨过天晴,路面像刚洗过一般,植物的叶子翠绿欲滴,天空蓝的一尘不染。下车出来,太阳很大,依然燥热起来,刚才的雨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总想起姐姐在病床上的样子,我该如何表情呢?我该说什么呢?她是一副病容憔悴的样子,我该说,姐,您受累了。
小时候的记忆里,别人一直告诉我,还有一个姐姐。是经常过年回家给我买糖的那个吗?还是略显肥胖,年龄略大的姐姐,他们说,都不是,是那个小姐姐,是给别人做女儿的那个。于是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个小姐姐。都说小姐姐是龙变的,送姐姐走的那一天刮大风下大雨。雨有多大?像桶倒下来的一样,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什么样的形象呢?那时候我就想像着是一条龙,沿着村门口的那条小河一路向东方而去,龙可神气了,吞云吐雾,在雨中穿行,天上则是电闪雷鸣。但是阿姐当然不可以化作是龙,我又想像着阿姐是在一个小木盆子里,顺着河流漂流下去,外面是电闪雷鸣,孱弱的小生命奄奄一息,就快要失去了呵。
我去看姐,是医院特有的气息,消毒水的味道。不太喜欢医院,母亲生病了,曾在医院里照料,看见生生死死,全是一些老头子。他们呵斥我说,我们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走远一点。不让我跟他们玩,打牌也不让我在一边看着。后来熟悉了,才知道那些糟老头子也是很热心的,并且对生命都是很乐观的态度。曾经父亲也是住院过,在医院里照料了七天,就要准备后事了,我在走廊的尽头一个劲儿的抽烟。纵使是知道人生必有这么一着,但是看惯了生死却也是难事,有人来看望,父亲哭哭啼啼,实在说是舍不得,多活几年该多好呢。我那时候的遗憾是父亲可能看不到我娶媳妇和抱孙。
姐躺在病床上,气色好很多,我以为会很虚弱,实际却不是。哦,你来了,坐。我说,你瘦了,倒好看多了。年少时候的印象一齐涌上心头。那个小辫子的姑娘,那个唱着儿歌的姑娘,咦啊咦之哟,还有唱女高音,是《青藏高原》。中年妇女有些发福,没有少女时候那样可爱的了,眸子依然清澈。我说,你可好些了?舒服些了没?终于没有忍住,眼眶里有些湿润。父母亲向你问好,也有些担心你。阿姐说,可好多了,医生说烧退下来就无大碍了。你请坐。坐下默默无语,跟阿姐竟没有什么陌生之感,和跟客户之间故意营造的没有陌生感不同,坐在床上的这个人跟我是有着血缘关系。我问她,你说我们两个长得像吗?
我与阿姐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小时候父亲去看她,经常会带点东西,米或者是蔬菜,都是自己种的。小时候还能见到面,懂事起反而难见到了,阿姐总以在别人家玩就躲开了,到读了中学,要住校,更是难以见到。后来才知道,阿姐那时候对父亲是有怨念的。我只记得幼时仅有的一次,姐姐带我去小卖部的学校里拿本子,听说那个学校里是有好多的写作业的本子。叔叔是在那里当教书先生。小时候我就有爱学习的天赋,对纸和笔都爱不惜手,那堆本子拿回来后,我写了好久的练习册,但是貌似质量不太好,薄薄的一层,写重了就会破。经过村里的小卖部,有很多大人在那里玩,单身汉也好,游手好闲的人也好,他们就会故意问,“这是你的那个亲戚呀,之前从来没有看见过?”每次阿姐都是羞红了脸,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因为平时那些帮闲都是叫她野孩子,捡来的,等等。
这次是从鬼门关里走过来了一般,阿姐虚弱的躺在病床上咳嗽,幸赖是现在医学技术发达,如若真是产生了不幸呢?简直是不敢想。与父亲的心结是前几年就已经解开了,开始是怨念深重,总责问着,为什么要抛弃她这一事实。比如说,一个年轻的夫妇,生下了孩子,却因为重男轻女的原因要放在路边上,要抛弃她,要任别人捡了去。这个的确是不负责,且是不应当的。但是父亲总有苦衷,家庭条件贫困的深重已无力辅养一个小孩子的事实,何况那时候的计划生育政策,在阿姐的上头还有一个阿姐,生下来就被活活的淹死了。阿姐总说小时候受到过的何等的屈辱。比如说“野孩子”“没人要的”“被抛弃的”这几个字像一个深重的烙印,刻在阿姐的背上,也刻在阿姐的心灵中,是与父亲隔着的一条长长的河。阿姐说,没得衣服穿,穿烂衣服也可以。没得饭吃,喝稀粥也可。锦衣玉食真的比不过一句,我爱你吗?很长一段时间,阿姐不理父亲,我倒还觉得阿姐是情义深重。爱恨分明像个丫头,很长一段时间,自记事起,对于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总要小心翼翼才行,何况还要面对几个那么大的哥哥,幸好叔叔是好事,幸好,幸甚。我说,阿姐,我宁愿换作是你,有好东西吃,有书读。但是我的童年也是愉快而又幸福的,父母无私的爱和宠幸。
只有大人才会计较物质,童年更关心的是内心感受,小时候父亲许诺摘颗星星给你,也会是很幸福。阿姐成年后,终于踏上了那一步,来选择和解,跟父母的和解,也是跟自己过去的和解。阿姐是问路来的,母亲告诉我阿姐来的时候还很高兴,忙给她倒水,忙给她请坐。母亲说,我自己也是不认得了,这是谁啊,自报家门才晓得是自己的女。说起时眼中含泪,只当是进沙子了。阿姐是提了礼品,给了零用钱,看了一下就走了,坐也并未落坐,母亲倒的水还是未动。那时候已有阿姐QQ,我认为此法不妥,倒是严重伤害了我内心的感情。我是晓得她是有怨念的,“难道你就不能喝下水再走,难道就不能多说几句话?仅仅是物质的打发,为什么不是从心里面的去接纳。那几百块钱臭钱有什么用?”我也只是年轻气盛,还是情感方面的角度,只是要为父亲出这一口气。有什么好气的,其实父亲要说一句“对不起”,阿姐要说一句“我爱你”。几十年被农民生活折磨的糙汉子,有什么温情可言呢?父亲是懂得的,女儿对她的隔阂无半点怨言,只希望她过得好就够了,有时候真的是呀,虽时时牵挂,但是你过得好也就够了。多年之后,才知道我的错误,我也是太重感情了,因为爱之深才恨之切。与生命相关的感情,都只是两人之间的事,与别人无关。是我的父母,也是阿姐的。我无法去化解阿姐心中的怨念,也无法在父母和阿姐之间充当和事佬,更无法干预阿姐的内心。生命,真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阿姐是在朋友圈里告诉我们,多年后与亲生父母的释怀是自己有了小孩子之后。生和养都是不容易,小孩子是只重情感,只是觉得委屈,只有大人才是重利弊。
我跟父亲说到姐姐重病,父亲脑子还很清醒,小女儿呀,受苦了。可如何是好?咋现在又流行这种病了?父亲一脸疑惑。他说,能不能送鸡,带只鸡子过去。我说,火车上可能送不了。那就带鸡蛋吧。带鸡蛋总是可以的。
火车在疾驰,护栏也在一股脑的往后倒退着,我数着路边的路线杆。怎样来评价阿姐的人生呢?前途未卜,正如前面的朝阳,虽不年轻,但是上午的时辰总是有的。父亲那一代终要落幕,爱也好,恨也好,痛也好,夕阳是要落山,后一辈总要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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