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山居漫录(小说)
陆庵缓气不及,屏儿笑得直捂肚子,李妈扶住紫姑娘,一齐笑起来。石头后院劈柴,听得院里热闹,笑作一团,却不知所以,只停下擦汗,心里暗暗发笑。
陆庵平静下来,向诸人解释道:“那臭男人原来身有臭味,有意远离众人,躲到海边去钓鱼,哪知海边有人偏爱此味,竟天天缠着他,舍不得走。所谓臭味相投,就是此意。”
众人又一阵笑。只听陆庵又道:“那西施,天下之至美,鱼见而惊走,嫫母天下之至丑,黄帝美其德。可见,美丑是相对的,因人而异,随事不同,岂可执一而论。”
李妈听不明白,别过作事去了。紫姑娘,屏儿暗思其义,觉得有理,连连称是。
屏儿说道:“怪不得有人以丑书为美,有人以美女为丑,原来是看的角度不一样。我琢磨吕凤子的凤体书法,就好比这扭曲的紫藤,斑驳的苔痕,初看不以为然,久之倒觉得确有一种自然之美。”
陆庵点头称是。屏儿放了扫帚,带紫姐姐去经室参观。
八、赤霄宝剑光气寒
次日,汤嗣冲道长一早来到。只见道长身体伟岸,红面紫髯,着青布道袍,背一长剑,身边陪同一人,长发绾髻,高俊清秀,却是一洋道士。
道长介绍道:“克里斯汀,英国人,比较宗教学博士,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珊瑚泉城跟随张道长学习南宗龙门内功丹法。张道长原是计算机博士,克里斯汀认识久矣。”
陆庵笑着用英文对克里斯汀说道:“幸会幸会。你不追随基督,却来跟从老子,这是为何?”
克里斯汀用流利的汉语答道:“道,梵,上帝在终极意义上是同一的。我一直对道教内丹的科学精神着迷,但是现在真正成就的人非常之少,我想请教疯道长打通大周天后内丹修炼的一些问题。”
陆庵道:“封师兄行踪不定,前不久送紫姑娘上山,次日不辞而别。他现在或在青城,或在武当,或在天台,我也不清楚。”
克里斯汀耸肩叹道:“太遗憾了。我从英国去了美国,又从美国来到中国,就是想见见真正的道家功夫。我还有点疑惑,为什么桐柏宫叶道长内丹功夫这么高深,却因脑溢血羽化而去。”
陆庵默然片刻,道:“叶道长境界,后学不敢妄测。从佛学的角度看,一切有形,皆同幻化,诸法无常,不可执一。我于内丹之道略有研究,恨不究竟,未能深造。师兄可于印度奥义书,吠檀多,唯识学中寻找答案。”
克里斯汀摊手表示遗憾:“我目前最想见的是疯道长。”
汤道长道:“疯道长不在,汤道长却在。休提内丹外丹,且让老夫给你们看看快要失传的武当剑法。”
听说汤道长要耍剑,石头柴也不劈,扔了斧头,连忙过来,屏儿,紫姑娘也围过来看热闹。
只见汤道长叫石头拿住剑鞘,拔剑出来,寒光闪闪,竟有四尺来长。
陆庵叹道:“平生未见如此长剑,如何称呼。”
汤道长道:“剑号赤霄,汉高祖斩蛇之剑是也。我请名工陈阿金用陨铁仿铸,形制不异,稍长而已。”
陆庵道:“四尺长剑,实属罕见。太康剑三尺有三,定秦、孟德三尺有六,四尺之剑,看似有些笨拙,如何舞得开来。”
汤道长道:“古来战场,两兵相见,长一分则活,短一分则死,岂是绣花穿针可比,看剑。”
只见道长挥动宝剑,辟刺切斫,豁然有声,腾挪奔走,动作高古,浑厚雄强,直逼秦汉,全无时人习气。
紫姑娘,屏儿见得宝剑寒光闪动,地面轰然如裂,吓得瑟瑟退后,挨在一起,生怕伤着。
石头看得目瞪口呆,欣羡不已,一招一式,暗暗记下。
克里斯汀虽然看着,心不在兹。
陆庵看罢,连连叫绝,叹道:“精彩精彩,果然古剑法,日本剑道中还有一些气息相似,其余不足道也。”
汤道长踌躇满志,收剑入鞘,得意道:“今天,大伙儿长见识了吧。”
陆庵笑道:“道长使得四尺宝剑,果然厉害,不过我却使得一丈画笔,道长定未见过。”
九、一支青竹点朱梅
陆庵叫汤道长和克里斯汀坐下喝茶,让石头将那一丈长晾衣竿拿来。
汤道长笑道:“这就是你说的画笔吗?这根竹竿晾衣服尚可,如何画得画。”
陆庵道:“道长勿急,只管喝茶,我自有办法。”
陆庵拿起一块布几番折叠,往竹竿上一扎,便做成一支长笔。陆庵道:“道长看着,不消一壶茶功夫,我就能画出一副画来。”
汤道长连连摇头,克里斯汀心想他事,不置可否。
只见陆庵将一瓶墨汁倒进笔洗里,把竹竿扎布一头往里一浸,提将起来,看着书院门后八尺粉墙,信手涂抹。从右往左起首一道黑线,曲曲折折,不知是藤是蛇,下面又补一道,断断续续,照应前面,中间乱皴一阵,斑驳陆离,显出是根老干,紧贴老干,又引初数根细枝,参差错落,始见树形。
道长笑道:“好好一面粉墙,画根烂木头在上面,有甚意思。”
陆安拿定竹竿,一面墙上东点西戳,一面从容言道:“道长茶饮竟否?丹青在手,造化由我。待会儿你就知道。”
一番勾皴,粉白墙壁忽然横出半株古树,老干虬枝,瘢痕苍苔,栩栩如生。
道长独自添茶,觑着墙壁道:“好一株古树,骨力倒是雄健,可惜却少些生气。”
陆庵道:“欲得龙飞,尚须点睛。”说罢,将竹竿布头取了,另用新布扎了,浸以胭脂,朱红,朝那枝间东点西点,三三两两,欹侧偃仰,聚散百态,一时间好如春风忽来,满树生花。
陆庵画罢,将竹竿一仍,拍手笑到:“道长请看如何。”
汤道长杯中茶未尽,见陆庵已画完,惊叹道:“妙哉妙哉,好一株横枝梅花图,笔墨酣畅,奇趣横生,骨力过人,实在是叹为观止,好手段!”
克里斯汀看罢亦起身抚掌称道:“陆先生不愧是中国行为艺术大师,画我虽然看不大懂,先生的武功内力却非常了不起。”
陆庵道:“二位道长过誉了。我是从潘天寿指画和道长长剑中得来的灵感。潘天寿在重庆国立艺专时研习张璪、高其佩指画技法,独得其妙,所作指画超绝一时。又汤道长长剑剑法,风格雄强,剑虽长,却舞动自如。我将两者结合起来,才画出这副梅花图。”
汤道长、克里斯汀连连点头佩服。
紫姑娘,屏儿看得热闹,在一边又惊又喜。屏儿对紫姑娘道:“紫姐姐,我不消一口茶时间也能画出一副画来,你信不信。”
紫姑娘疑惑道:“我不信,莫非屏儿妹妹每天夜里也偷练武功画功不成。”
屏儿道:“管他武功画功,姐姐只管闭上眼睛,从一数到十。到时姐姐自然知晓。”
紫姑娘将信将疑,闭了眼。屏儿走到紫藤架下,用手将紫藤轻轻一拽,紫姑娘睁眼一看,只见紫藤花纷纷散落,紫的,白的,粉的,漫天飞舞,好不漂亮。
紫姑娘追着屏儿要打,嗔笑道:“你这鬼丫头,竟然耍我。”
汤道长,陆庵见了,一齐大笑起来,克里斯汀也笑道:“你们中国人个个都是是行为艺术大师。”
陆庵向客人添茶道:“二位道长远道而来,不妨多呆几天。山上水泉甘冽,蔬菜鲜香,虽比不得那名山大川,倒也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汤道长呡一口茶道:“这味道不错。这里比山下那些烟熏火燎的寺庙,求签问卜的道观清净多了。你别说,我还真不想走了呢。”
克里斯汀道:“陆先生学识渊博,诸艺旁通,对茶道一定深有研究罢。”
陆庵道:“研究倒谈不上,一点嗜好而已,早年喜欢收藏些器物,后逢汶川地震,陶器,瓷器损坏不少,只剩得几件扔在那里也没心思打理。”
汤道长高兴道:“快让我们看看,莫叫宝贝埋没了。”
陆庵便叫石头开了西边库房,自领客人进去。库房本不向阳,多日未开,台面灰尘蒙蒙,一股霉味冲人而来。石头连忙打开窗户,点上熏香,拿掸子四下轻拂。
只见房里旧书成捆,堆积如山,字画卷轴,散落在地。陆庵打开墙角红木立柜,露出几件旧物来:一明锡提梁壶,一玳瑁纹斗笠盏,一银茶铫,一青黄釉卮,一青瓷点褐彩鸡首壶,一饕餮纹铜炉,一唐银急须,一寿山堂京壶。
陆庵将里面古董一一拿出,报了名儿给客人看。汤道长和克里斯汀只认得些壶炉杯盏,见得制作工巧,年时久远,连连称奇。
汤道长见那银急须造得精巧,又听得名字怪异,便道:“这明明是把茶壶,却为何叫做急须。”
陆庵道:“急须是日本称法,源于中国福建称呼,急烧。原因壶身小巧,携带方便,可急时烧用,故称急烧,转音急须。”
陆庵放下银急须,又从旁边拿起一把方形铁壶来。
汤道长问道:“这铁壶又厚又黑,形式又显得笨拙,收藏有甚好处?”
陆庵提起铁壶笑道:“道长莫嫌它难看,这是日本京都寿山堂造的,拙荆在时,赴日交流古琴,日本友人所赠。此壶铁身内疏外密,透气却不透水,用之煮茶,茶味易出,且茶水更加甘甜。”
“原来这铁壶还有点来头,是我小看它了。”道长叹道。
陆庵把壶底翻过来,下面竟有四排隶字,斑斑驳驳,却还认得,便指着上面的字念道:
厚黑持重,
古穆沉雄,
虚心实腹,
万象容容。
道长沉默片刻,笑道:“你们四川有个厚黑教主李宗吾,厚黑二字说尽千古善恶,你这铁壶,厚黑一身也装下世间万象。妙极,妙极。”
陆庵道:“道长所言极是。我这铁壶本是一对,一公一母。母的那把,赌琴送给了易庵先生,这留下来的是公的。”
克里斯汀听之懵然,好奇问道:“陆先生,人有男女,鸟有雌雄,难道中国的壶还分公母。”
陆庵倾壶示意道:“注水满壶,倒水壶嘴不漏即是公壶,反之乃是母壶。”
克里斯汀先是一愣,很快即又恍然大笑起来。
汤道长抢过陆庵手中的铁壶,摩挲一番,抚髯笑道:“没了母壶聒扰,你这公壶正好安心修道。”
说罢,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十、白发对酒泪潸然
看过茶器古董,经室药房,汤道长嫌闷得慌,要出去走走。
陆庵道:“山下有个亭子,唤作敬亭,建在悬空的崖上,人在其中,百里山河,尽收眼底,四面来风,直透胸襟,在那里弹琴下棋,吟诗作赋,岂不快哉。“
道长笑道:“贫道是个粗人,只会打拳舞剑,琴棋书画,才子佳人之事,却不会得。若有好酒,到那里痛饮一场也可。”
“如此甚好。”陆庵说罢便叫李妈,紫萍留下看院,让石头去备一葫芦南酒来。陆庵平日不大饮酒,唯辟谷清肠之时,每每饮酒度日。屏儿贪玩,缠着非要同去,陆庵只好答应一齐去。
出了院门,一条小道直通松树林,林树苍茂却不觉得荫翳,穿过树林,豁然可见一道山脊,往左边下去,靠着崖壁,一条山路顺着山间溪水蜿蜒向前,到处青石滴露,古木生苔。
行至此处,汤道长不由叹到:“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景致,绝不输那青城峨嵋。”
克里斯汀跟着啧啧称赞,吟诗道:
古树抱危石,乱草生残垣。
林荫冷苍翠,壑深迷水泉。
陆庵惊道:“好诗!好诗!道长的中文远超普通中国人矣。”
克里斯汀笑道:“陆先生过奖了,我只是背诵两句前人的诗而已。我在天台山时,看见一块石头上刻着这几句诗,因为好奇所以把它记下来了。诗后面还题着易厂二字。”
陆庵心下惊道:“这易厂不就是易庵吗?如未错料,易庵先生当时定然去了天台。”不禁暗暗欣喜。
缓行几步,至一大崖壁下。克里斯汀惊道:“噢,这里竟有很多雕像。你们快过来看。”
屏儿得意应道:“二位道长不知道,这里原是五代凿建的石窟,因为来的人少,所以保存的很完整。”
只见高高耸立的崖壁,足足有两层楼高,整体一块巨石,上面浮雕着佛像、菩萨、飞天、力士、亭台楼阁,飞鸟走兽,并奇花异草,虽然历时久远,风蚀雨润,却形神不减,栩栩生动。
诸人驻足观瞻,心驰神往,如漫步天界佛国。汤道长见那雕像古秀,摩挲不已,叹道:“诸像之中,我以为飞天造型最为生动逼真。如此眼目,如此手足,如此裳带,如此云彩,无不出画入画,似真非真。”
陆庵道:“道长所言极是,雕像之中,佛像易失于拘谨,力士像易失于粗疏,唯飞天像得人之活波,又具神仙之超脱,所以犹为生动可爱。”
汤道长连连点头称是,一面前行,一面摇头晃脑,竟吟起诗来:
一壁清风一飞天,天衣如水水如烟
轻歌妙舞何所托,四顾茫茫意萧然
纤体素手无尘瑕,锦帛绮裾空烂漫
空中女儿常欢乐,片时未教白云闲
琼楼玉宇紫金殿,琪花瑶草碧琅玕
仰抚瑶琴惊昊帝,俯拾北斗挹天汉
前有牛郎后织女,左近火府右广寒
静如盈盈一水间,动如鱼鸟相缠绵
趋如神驹驾长车,回如游龙潜太渊
人生苦短梦难醒,白发对酒泪潸然
寒岩千载有余温,愿亲云水学飞天
屏儿叫道:“道长骗人,道长明明会写诗,却说不会。”
道长笑道:“文人诗我真不会,这种游仙诗只要打通大小周天,露出玄关一窍,写个十首百首也是不费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