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云】人间书(组诗)
◎刻舟求剑
刻舟之后,江水的浪花拥过来
教科书上讲过,这人
确定掉下去了剑
多年以后我这样猜想
每一朵浪花都想咬住这枚青铜
把它们也带到冷兵器时代
水的钝刃穿透青草
它的每根鬃毛都在风中竖起来
给人间通风报信
我总是责问掉剑的人
凭借一把剑可以行走江湖
甚至能征服世界
拥有最美的女人和偌大的江山
我珍视他手里的那把剑
我只忽视他的愚昧
◎挣扎
大地惩罚我俯首称臣
不屈服,一万次的挣扎和潜逃
那些庄稼的镣铐
那些花红柳绿的桃、杏、李
直勾勾的心瘾
让我缴出灵魂里的白旗
我将战死在这儿
一棵青柳。一丛芨芨草
若干年后它们站在我的头顶
为我的挣扎摇旗呐喊
◎蚂蚁,风拆散了的省略号
红景天更红,太阳与植物较劲
午后除了书本里能找到清凉的词语
土地隐疼中煎熬
树叶与自己的影子割袍断义
天空蓝的板结
红景天根须萎缩,土地
拒绝它们深入
蝼蛄啊,触须里那一滴露珠
一万只蚂蚁朝思暮想
我不得不拆卸下诗句里的省略号
充当送水的工蚁
送去我汗水里的一粒盐
◎像一棵草
多好,依偎着一朵花。春天过去了
另一些花极力赶上我的艳丽
葱绿,像翡翠一样,接受牛羊宠爱
青山黛色无非就是被天空的蓝色
染的过了头而已。而我
独自生长,发育成一棵正经的草
大风和暴雨面前,也不失色
端坐在雷声的尽头
任尔赶尽杀绝
一个冬天,那些寒冷蓄谋已久
我依然携带千军万马
坐看云起时,大河向东流
或者你再将我赶尽杀绝
把我踩在脚下的人
你死了,我站在你头顶
为你遮风挡雨,绝
不计前嫌。
◎栅栏
窗子是阳光的栅栏
水蒸气圈养其中。聚集、浓缩
一滩水池
冬天鱼儿由大变小
细小的脚步声穿过庭院
奶奶的鸡鸭
雪天里扑棱翅膀
母亲走的那年
父亲糊上了厚厚一层纸
姐姐没看到花书包
我只看到灶膛里的火舌
舔舐着她孱弱的身子
那年姐姐十四岁,春天
我十二岁。
◎往后余生
晴天。一片乌云突然出现
每一滴雨水都很正经
小暑在麦垛集结
落日的去向彻底改变了
走马观花是黄昏
后现代主义提供了轻描淡写
细小的光阴那么深沉
有人只能迎风跺脚
我们剩下的时光都做砌墙的砖
人到中年头发依旧密黑
寻找生存的证据
不算岭头落雪。幸好
◎佛
阶级的立场没有梳理好
霜煞走了一地青菜
活着就要接纳许多意外
生死形而上
世上有两种人永远活着
一个:魔爪下坐着的泥胎
一个:屠刀下站着的肉身
◎半杯水
这水来自地下,火软化了骨骼
它们本身就是一个容器
石头和沙砾被兑成各种形状
存于皮内。它们从
一个容器到另一个容器
走完一生的长征路
火焰打乱了它们原本的静止
江河蹲下来,蹲到地下深处
在半杯水里仍然能看到水的姿势
谦卑。屈尊。随型,有着
无法脱俗的汹涌和彭拜的内心
◎环形路
蚂蚁围攻一块面包,路
因为求欲而行走。
一群黄色蚂蚁把这条路一直走到黑
它们抄熟悉的气味
触角不断放大光阴的渺小
完全忽视身体的重量
夜色渐渐暗起来
或许是一群年轻的蚂蚁
巨大的石头摆放路中央
它们仍就走直线
不像我,常常把眼前的石头避开
走环形路
◎乡愁
天空打开蓝色的栅栏
盘旋之后的雨水
又要飞走
与我多年的顽疾无关
乌云和烈日忽近忽远
都是我念的一生
落日,一枚铁质的纽扣
烫伤了我的前胸
多年已经不再把粗布衣服穿在身上
没有了防晒功能
麦子小的从我的诗句里漏下去
偶尔提及五谷杂粮
豌豆和黄豆,几枚安在大地
轴承上的钢珠
时光的车轮还没到达故乡
干磨、发烫,半路抛锚了
◎雷电
晾干的河面即将折叠起来
曾经裹上泥泞取暖,石头要卸下
尘世间这厚厚的赘肉
轻松上岸
同样的世界,青草
牢牢拴住落日
我用一生的力气想搓一根绳子
把它捆住,雨水和庄稼
摁进我的地窖
◎雨季来临
风穿不透庄稼地,我俯下身子
露珠的呼吸对青草而言
是多么重要
我该不该叫醒干涸的河流
每一粒沙子都交出身子里的容器
岸慢慢蹲下来
它替无力的石头伸出吸管
蒿草也都交出仅有的绸布
但我看到仰面的蝴蝶
触角试探天空的雷电
比对每一次彩虹的出现
◎树殇
麦子顶不住褪去的绿
一个人把核桃数了一遍又一遍
这灯盏曾经照亮父亲脸上的青铜
年少的我不懂
总用核桃皮形容父亲皱褶的脸
那年大哥刚满月的儿子摸了一把
就把它熨平了
渐渐地只有房前屋后的老树
砍了一次,父亲
修建了上房
我又砍了一次
做了父亲的棺木
树木用倒叙的方式记载了
生命的轮回
◎毒
水蒸气在乌云不断里泡大
我身子里的草木开始停止生长
闲置的地方不长杂草
就长毒药
很多时候我寻找人间遗失的偏方
我灵魂的疼痛怎么也无法减轻
我一边找甘草,一边
往心脏深处不断储存别人丢弃的砒霜
我煮花椒来麻木自己多年的伤口
而又不断加大吗啡的用量
结痂的疤痕有人不断抠了又抠
腐烂到底不得不刮骨疗伤
◎惯性
我确信盯视我的蚊虫睡着了
夜色决堤的消息不胫而走
拉下蚊帐闭目
一盏灯火啊
能稀释多少人间的黑
每天都要坐上生命的小船
一江流水时而清澈
不经意被我搅得时而浑浊不堪
赶在天黑之前
我都要念叨一遍:牛羊
庄稼、房屋、树木、一地青菜
明天我还得把它们抄写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