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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菊韵】牵手(小说)


作者:瘦马 秀才,1353.4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083发表时间:2019-08-20 14:07:36


   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丈夫和书本是她赖以生存下去最为重要的精神支柱。夫妻俩相亲相爱,不亢不卑在村里生活着。人性是相通的,政治的狂潮会使人热血沸腾,甚至是头脑发热失去理智,但在袅袅的炊烟下,人们的心里还会流淌着人性善良。村民敬重和同情这对患难与共的夫妻,这座美丽的小山村从来没有开过他俩的批斗会,不像其他村,五类分子走到哪,身后常尾随着小孩扔石头起哄、谩骂的,墙上也被人用粉笔、炭灰写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那个年代,任意糟贱五类分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从杭州下放到农村地夫妻是不幸,但能下放到这座充满温情的小村子,是他们的幸运。
  
  
   六
  
   迟迟的春风吹绿了江南大地,草绿燕归,布谷鸟悠扬的歌声弥漫在花红柳绿的田野。初春的江南像一个清新美丽的少女,虽不刻意打扮,却美得让人心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地富反坏右的帽子全摘了。五类分子子女在入学、当兵、招工等方面和贫下中农一视同仁,华的儿孙在填登记表不再用遮遮掩掩了,而是扬眉吐气地在出身一栏中填上“社员”两字。义务工和夜校也都取消了,华和贞走在南城这片土地上,第一次感到天是那样的蓝,连空气里都透着一丝丝的甜味。海西现在肯定也是这样,若还在海西该多好啊。在获得完全自由平等的那一刻,华和贞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虽然没有南城美丽,却常常萦绕在他们脑海的海西。
   华和贞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年青时流离颠沛,到了壮年,“十年浩劫”让他们深切地体会到政治斗争的残酷和人情的冷暖。好不容易迎来了太平盛事,他俩却老了。贞做了大半辈子的裁缝,在昏黄的灯光下,为他人裁布缝衣,加之又特别爱看书,早早就患上了眼病,看点东西非常吃力,裁缝是做不了,她就在家开个培训班,她有文化,讲课也不费什么劲。到后来,江南农村时髦了,老款的服装落伍了,贞也就彻底退出相伴几十年的行业。她这辈子吃的苦太多,陈疾新病悄悄地爬到了她身上,除非病倒,她从不吱声,她不想给并不宽裕的儿女带来更多的负担。
   华很聪明,看啥啥会,学啥啥成,贞做裁缝,镶边、锁扣、缝制他样样会,而且他成了远近闻名的修理缝纫机的高手,踩着机器,耳朵听听,八九不离十判断出故障。乡邻缝纫机机坏了都会来找他修,每次他总热心相待,从不收钱。60岁那年,村里开了个服装厂,厂长知道他手艺好,又会算帐,一人兼两职,厂长看到很划算,便聘用了他。他俨然就进了工厂的管理层,工人一口一个会计师傅喊着,老板对他也格外客气,终于得到认可了,华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快乐,可干了不到两个月,他便有些闷闷不乐,跟贞说,不想再干了。“活不重,又都是你拿手的,你怎么辞了呢?”贞不解地问道。
  
   “老板要我做两本账,一本实账给老板本人,一本假账给上面看,这是偷税漏税,是犯法的,在那里做事,我整天提心吊胆的。”华不无担忧地说道。
   “这样的活不干好!有钱吃好,钱少吃孬,人活一辈子,心里就图个踏实自在。”贞应和着丈夫。厂长开导一番,华最终还是走了。华走后,厂长又请了一年轻后生当会计,年轻后生八面玲珑,把厂长哄得团团转。前几年小厂红红火火的,厂长的小车里隔三差五地换着女友,南城光棍汉见此情景,眼里都喷出火来。可好景不长,小厂开了不到两年就被查封了。精明的会计溜了,厂长在醉里被警察带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一位和他睡在一床的小姐,听说是因为生产偷工减料,做帐虚瞒假报。
  
   七
   华经历了太多的批斗,怕贞担心,总把一些苦埋在心里,闷了就一个劲地抽烟。他一抽烟,贞知道丈夫肯定是又有心思了,她也不多问,说多了,负面的情绪会相互传染,并且在不经意间会放大,她默默地陪着丈夫抽烟,抽烟让他们得到暂时的慰藉,烟雾缭绕里,这对苦难的夫妻找到了虚妄的温暖,烟斗里时有时无的那点猩红仿佛就是他们苦难生活的盼头。贞抽烟有些年头了,记得贞16岁那年,海西闹瘟疫,盛传抽烟能有效地阻止瘟疫的蔓延,那时贞便学会抽烟,风风雨雨几十年没过太多的顺心日子,贞也就一直没戒烟,家里条件不好,抽不起卷烟,他俩就抽“黄平和”、“双盖露”的烟丝,两毛钱就能买一大包,足够夫妻两抽半月的。只要烟丝还有,夫妻俩就觉得生活的希望还在。
   贞常年在外做工,手艺饭是天底下第一难吃饭的饭,在人家做活,表面贞看起来悠闲自在,但一进人家的家门,她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林黛玉初进大观园的情景,她真真切切理解林黛玉“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的心境。在人家做活,她从来不主动说话。不过,今天在这家,明天在那家,一来裁缝做工,主人家门上总会引来左邻右舍串门,会在她身边,有一句没一句聊些闲天,这让贞忘却了生活中的种种不顺。而华自打地里干不了活,又不愿和村里其他老人一样到镇上茶馆喝茶闲聊,也不喜欢打牌钓鱼,老闷在家里抽烟,老得也比贞更快一些。60刚出点头,头脑就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儿女都各忙着自己的生计,对父亲的大脑犯迷糊也没太在意。精明一世的贞对此也没重视,她以为人老了,头脑衰退是自然现象,也没太放在心上。可没过几年,华连自己的儿女的名字都叫不上了,连自己的孙子都不认识了。家人觉得事情严重了,到医院一查华竟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而且已经到了中晚期。“啥叫阿尔兹海默症?”贞不解地问,医生告诉他们这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目前全世界都拿这病没法子,而且年纪越大病况会越厉害。相伴大半辈子的人马上就跟傻子一样了,贞难过得泪如泉涌,她紧紧地攥着丈夫的手泪眼婆娑地说:“你傻了,不要紧,我会好好服侍你,你即便疯了,我也会好照顾你,只要你人在就好。”70岁一过,华的病越发地重了,生活难以自理不说,就连大小便也失禁了,常常走到哪就拉到哪,自己半点意识也没有,贞也防不胜防。
   “久病床前无孝子”,华病成这样,贞怕儿女嫌弃,老俩口便分开另过了。贞常自责自己太大意,若早点看,或许不会发展成这个样子。贞把儿女给的钱几乎都用在没啥意识的华身上,今天鱼,明天肉,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床上、地上给华弄脏了,她没有半句怨言,没有流露半点厌恶之色。给华换衣服总是像哄小孩一样,轻声慢语的。江南的冬天风大雨雪天气多,贞的家里总晾着满满的衣被,贞比华还大两岁,她自己也是70多的人了,每天都拎着衣服在河边洗。乡邻看了都劝她:“少吃就少拉了,你已经够对得起他了,别每天都给他吃那么多,他吃了就忘了,真的没必要,你自己也那么大岁数了。”
   “如果我得这个病,他肯定也会悉心照顾我的,你们只看到我现在对他好,没看到他对我好,想想他对我的好,我吃再多的苦,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儿媳倒也孝顺,都叫她把衣物放着由她们洗,可她每次都拒绝了:“你们年纪轻,嗓门浅,见脏东西吃不下饭,你们自家有自家的事,只要我能动,就不难为你们了。假如有一天我先他而去,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不要给他罪受。”华虽然痴呆了,痴得连儿女也不认识了,但在家,贞走到哪,他就跟到哪,贞有事出门了,他就呆呆地坐在门口,看到她回来,脸上就会露出孩儿般清纯的笑容,他啥也记不得了,只本能地觉得跟着眼前这个女人啥都会有。
   华在世的最后几天,失神的眼里偶尔会放出几丝光芒,会含糊不清地说:“海西有药,海西有药。”在腊月的一个风雪夜里,安祥地走完了没有多少感悟的六年时光,这六年里,他总穿得干干净净,过得体体面面。他和贞住的房间被贞收拾得一尘不染,还常常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儿孙们一有空闲就聚集在这间宽敞的房子里,华虽然基本失去了意识,但在满是儿孙的房间里,他没有一星半点的孤独感。
   按乡里的风俗,家里有人去世,儿孙是不能动土,动铁器的,坟全由村里成年男人自发修建的。出殡的那天,村里的男人都来为他修墓,一个得了胰腺癌的男子也来抬土,儿女们很过意不去,劝他不要抬了。“我有可能时日不多了,他是村难得一见的好人,为他添捧土,那天我走了心里也踏实,说不定菩萨有灵,我病能治好。”华的坟有三米多高,坟的直径有六米多,是十里八乡最大的一个坟,每一铲土都是村民从二百米外地里挑来的。
  
   八
  
   华走后,贞常流着泪念叨:“你有福啊,先我而去,若我先你而去,不知你日子咋过啊。”两人世界走了一个,把满屋子的空落落全留给了贞,身后没有憨憨的他,雨天再也没有满屋晾挂的衣服,出门归来再看不到他满是期待傻傻的笑,难以排遣的孤寂让贞感觉到心头一天到晚就像悬挂着一块冰。夜深人寂,往事如潮,华的音容笑貌像一团团冰凉而有温暖的空气紧紧地箍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华因她背井离乡,一世坎坷,对她始终不离不弃,用自己的沉默顶住了生活中的风风雨雨。吃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对她没有抱怨过一句。华走的那年,她用悲伤送走了一天天的光明,用思念度过了一个个冷月星寒的夜晚。儿女怕思念过度,接到家里住,可她总是不习惯,住段时间就要回家。儿女明白,她住的地方离坟近,有心思了,她就会到坟念叨念叨,虽然阴阳相隔,但对贞而言,在土里华同样离不了她,她若走远了,华会跟她一般难受的。
   78岁那年,贞开始写诗,字里行间盈满了她对华深深的追思,记录着他们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到了80岁,贞的青光眼加重了,医院也无能为力,她不能写诗了,也不能再看书了。她当老师的女儿把她的诗整理成册,放在她的枕边,这薄薄诗本里记录着她和华风雨兼程的悠长;这薄薄的诗本里盈满着华给予她含情默默的关爱;这薄薄的诗本里让她看人情冷暖里人性的善良和爱的温馨。这薄薄的诗本就是一个弥留人世老人的全部,只要抚摸到诗本,仿佛就能回到两人相依相守的时光。太多的思量,打乱了她正常的生活起居,人越来越衰弱了,大病一场后,贞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近,便把儿女叫到一起:“我的凉气快到膝盖了,我记得以前老人说过,人的凉气一到膝盖,命就没了,这两天我恐怕就要走了,你们已尽到孝心了,我死了没有啥东西留给你们,一点不多的财物就放在枕边的布包里。海西是我和你爸的故乡,我们是回不去了,有时间回海西替我和你爸多看几眼。我身上唯一假的,就是那副假牙,到那个世界我不想带着任何假的东西,我死了,你们一定记得帮我取下。”说着她不由得有些哽咽,沉默一会,她又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实在不想给儿女多增加一丁点的负担。安排完后事的第二天晚上,贞安祥地闭上双眼,享年82岁。
   贞的墓坑早在她婆婆马王氏去世时就修好的。婆婆去世时,华的神志已不清了,婆婆的的后事是由贞主持操办的。婆婆马王氏,为了儿子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她的世界里全是儿子和儿子的一切,去世后一定要把他们安放在一起,风水中说这叫“怀中报子”。她和华在风风雨雨中历尽艰辛,他们是彼此的支撑,若没有这支撑,他俩恐怕谁也熬不过那苦难的岁月,生在一起,到另一个世界,也理所应当一起,若菩萨有灵,投胎转世时,华为男人,她为女人,她愿和华世世代代做夫妻。
   南城的渠边,那个格外显眼的坟里埋着三个海西的老人,他们在异乡的土地上紧紧相依,彼此相守。
   岁月在春花秋月中静静地流淌,转眼又十年过去了。贞去世时,儿女在他们坟前栽的两颗松树如今已长得高高大大。它们枝枝相缠,叶叶相依,巨大的树冠像把大伞为这座坟茔遮风挡雨。在夕阳映衬下,松树显得格外苍劲挺拔,它们相依相缠悠长的影子安祥地躺在南城这片美丽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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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瘦马小说《牵手》,写的感人至深。华六岁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二十岁时,华英俊、高大。他私塾毕业后,在云集街上教书。心灵手巧,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贞是大户人家出生,父亲李山是小学校长,后来弃文从政,当上了海西四区区长兼还乡团团长。李山看女儿长大了,想把女儿早点嫁出去,,把目标锁定在华身上。提亲没几月,华和贞“在云集风风光光地办了婚事。”华原本就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可是亲眼见到鬼子杀人不眨眼的罪行,气得直哆嗦。华的校长是位地下党员,看华忠厚老实,对鬼子又充满仇恨,便动员华入党,华一听是跟鬼子干,不加思索就答应了。半年之后以自动退党被除名了。华的女儿三岁时,全国解放在即,李山感觉前途渺茫,带着俩外甥,扮成难民,逃荒到舟山。后来托门道把两外甥送去台湾。却被一个原本在手下当差的人举报,关押在海西监狱。入狱后,他滴水不进,七日后,他平静地死于海西狱中。五零年土改开始了,农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划分成份时,华被定性为反革命,贞被戴上地主的帽子,一家人只好背井离乡,在杭州落了脚。五年后,他们便在离西湖不远的清波门买了两间低矮的房子,在外终于有了安身之所了。有了一儿一女。七八年过去了,为生计忙碌,还没在杭州好好转转,于是商量好一家人去西湖边走走。这是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西湖。后来文革开始了,一个平时常到华家蹭吃蹭喝的老乡,悄悄跑到居委会,添油加醋地汇报了华在云集镇的罪行。于是他们被下放到浙中的南城,后来又经历了哪些波折,请看原文为你讲述,直到盖棺入土。小说叙述有序,情节生动曲折,人物命运使人备受牵挂,引人入胜!【编辑 远近】【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826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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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远近        2019-08-20 14:09:55
  一篇感人至深的小说,一个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牵手一生,荣辱与共。欣赏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回复1 楼        文友:瘦马        2019-08-20 15:45:32
  谢谢总编录用、编辑,辛苦了,遥祝秋安。
2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19-08-20 21:36:43
  一篇很好的小说,学习了,文按双绝,为两位老师点赞!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3 楼        文友:素心若雪        2019-08-20 23:07:36
  再读一遍老师的小说【牵手】在他的文中,笔锋是以动态的流速,将思想放棹春江水暖的。在这些落落红尘,碎碎语中,我感受励志的,感人的情怀,作者自己也做了一场艰苦朴素的文字跋涉之旅。欣赏好文,学习了。
视与荷般静,原同梅样清。
回复3 楼        文友:瘦马        2019-08-21 05:42:05
  感谢您的关注和惠评。我有幸踏进了菊韵这个写作的百花园,在这让我感受到浓郁的文学气息,在你们的帮助下,我慢慢地成长。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我把海西第一缕早霞送给您。
4 楼        文友:瘦马        2020-02-25 06:57:34
  往事已矣,想来还是让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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