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祝福丁香】村头等你,当柿子红了的时候(小说)
一
村东头有三棵柿树,成等距离排列,分别结的是“锅盖”,“牛心”,“火罐”。一到秋天,树梢上就挂起了红灯笼,耀得村里人眼睛胀疼。
一些人就忍不住溜上树去,摘几个,又猴子一样溜下来,生怕被发现。
柿子树的主人是芳子。
芳子农活一结束,就是在树下溜达。
要是逮到谁,就要上谁家去讨个说法。你要是承认错误,她就大度地笑笑,算了。有的不吃她这一套:“几个柿子,能把你吃穷?还撵到门上来了?”
芳子就给解释说,“倒不是柿子的问题。关键是孩子小,害怕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
“碎女子,咒人啊。小心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芳子的痛处。
25岁了,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家,真是。
王书友一生只有芳子一根独苗。从小,就把她当男孩子看待,给她穿男娃的衣裳,让她做男人的活。
她洗衣做饭,喂猪喂鸡,从不叫累。一到星期天,还去石槽沟割柴,很纤细的身子,竟然背了90多斤的柴禾。好多人劝她,少背些,小心压得身个不长了。
她笑笑:"我上两次坡,撑你们三次呢。”
她和男孩一样在太阳坡下挤暖暖,过家家,摔跤,玩泥巴,顶牛。西城每次都摔得一身灰跑回家,他的父母说:"以后甭跟假小子玩。小心她一辈子赖上你。"
十几年后,西城从外地打工回来,向父母问起芳子的事。父母说,芳子家的日子太恓惶了。芳子一年到头不擦粉,不打扮,都有点老面呢。
第二天,西城提了水礼踏上了芳子家的台阶。
芳子说:“你这是要干啥?”
“提亲啊。”
王书友接了水礼后,说:“孩子,你寻一个媒人来说话。哪有自己跑上门的?”
二
三天过去了,十天半月过去了,不知为啥,西城再没上芳子门。
两个人在路上相遇了,西城赶紧低下头溜走了,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树上的红柿子,仿佛是村子人一双双嘲笑的眼睛。
养活双亲,倒插门。这两个现实条件的门槛,迫使好多人望而止步了。
离此地二十里开外,有个乡镇叫土门。那里有个乡长姓包,他一来,就是一包糖,两包烟送到了王书友的手里。见了村子的人,不是喊婶子,就是叫表叔。一天两头地跑。
芳子见了,不理不睬。她要去井上打水,包乡长马上抢过担子,“这些活,我去干。”
芳子去南山挖红薯,包乡长脱了皮鞋,换上黄胶鞋也上了坡。
“你一天到黑跟到我身背后,要干啥?”
"这你还看不出来,要焐热你这块石头啊。"
“你是一个干部,我是农民。家里条件你看到了,咱们太不相称了。”
包乡长拉住芳子的手放在胸前说:“我就是要改变这个面貌,让你过上好日子。”
有了这些好印象后,第二次,包乡长寻媒人去说,芳子的家人当下点头了。结婚后,芳子才知道包乡长是二婚,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孩放在姨妈家。
芳子和丈夫一起领回了孩子,然后接送上学。她租了街道一间门面,开了一个日杂百货商店,笑脸迎进送出,冬夏不闲。每次熬娘家,她都引着那个孩子。好多人遇到了,说,幺娘(后妈)好当吗?
芳子说:“你们说那话真不好听。我的命里就是要和这个孩子见面的。”
那些人一下子被呛住了嘴。
当年的柿子红了后,包乡长在树上,芳子和孩子在树下摘去柿子叶。孩子调皮,将柿树叶子编制成了帽子戴在头上,不停地跑着,笑声洒了一地。
三
一年后,柿子树又挂满了果实。王书友托人捎话说,芳子,你把咱家的柿子忘了吗?那可是一笔不少的收入啊。不能白白地让它烂在树上吧?
芳子挺着大肚子,和丈夫商量说:“咋办?父母来催了。我又怀着孩子,实在走不开。”
包乡长开始竞选南院区书记的职位了,也忙得焦头烂额的。他扔了烟头说: “一树柿子,最多卖一千多元。今年我太忙了,咱掏钱请个人夹吧。”
“你就知道忙你的。当初说好的,要孝敬父母的,你忘啦?”
“看在你当了孩子妈的份上,我不和你争了。这个事就这么办。”包乡长气哄哄地走了。
包乡长走后,背地里掏了三十元,请来了会上树的西城。
西城将柿子一个个夹下来后,又背到芳子家。
王书友看着西城出了一身汗,就给倒了几杯酒,让他解解乏。
“你看我那闺女,一出门就把我老两口撂到州河边了,不理不睬了。还是西城好啊,今年能给大叔来夹柿子!”
"嘿嘿嘿”,西城不停地笑,不停地喝酒。
“娃啊,你给叔说一句实话,当年你为啥没看上芳子?”
西城望着这个熟悉的小屋,说:“叔,我没那命。要是芳子和我好了的话,说不定现在还要到坡上砍柴、种地呢!”
“那倒是!我闺女命好!”王书友乐呵呵地说。
四
庄户人家的日子,如流水一样,不知疲倦地走了。
芳子终于生了个男孩,本来是件涨脸的事。可是芳子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的木耳(姓名)身体有缺陷:嘴唇和兔子嘴类似——也就是农村人说的“豁豁嘴”。
医生说,六岁后可以动手术。不是多大的难事。这样的孩子,全国多了去。
包乡长一看到这个孩子,连抱一下的欲望都没有。只是一根根地抽烟,偏房的屋子里被烟雾笼罩着,整个人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一天晚饭后,包乡长从饭桌回来,要领着芳子和孩子河边溜达一会儿,说是这样能增强孩子抵抗力。北风呼呼地刮着,孩子穿了厚厚的棉衣,嘴上戴着口罩。这个口罩自一出生,就戴上了,为的是不让人知道孩子的缺陷。
河堤上三个影子,忽大忽小,忽前忽后。
“这样吧,芳子,趁着今天我高兴,你可能不知道,我今天荣升为区副书记了。”
包乡长愉快地笑了笑,“我刚才走得急,忘了带电话,你回去给我取一下。”
“天真冷,你简直就是脑子有问题嘛。咱们不会少走一会儿,一同回家?”
"呵呵,几年过去了,你的男人脾气还没变。你就不懂得浪漫一下?”
遇到这个常有理,没办法,人家是家里的栋梁支柱。芳子气哄哄地走了。
当芳子再来到河堤时,包乡长一身湿,狼一样地在河边嚎叫着:“木耳,我的木耳,你到哪里去了!”
芳子赶忙问,咋回事?
通过叙述,丈夫上了个厕所,把孩子放在厕所外,出来时,不见了。他四处找,看到那个熟悉的口罩在河边掉着。
芳子一下子昏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丈夫给要她喂红糖水,她一下子打碎了碗,“是你,一定是你害死了木耳!”
“神经病嘛。我的儿子,我不理会心疼?我给报了案,派出所的人正在寻找线索。”包乡长拍了拍自己的大衣,走了。
五
此后,芳子一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就想起了木耳。一想到木耳,就想起了丈夫。她和丈夫不停地打闹,并且四处上告,说包乡长——不,包书记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一定是他嫌孩子有缺陷。
包书记不停地给她解释。最后懒得和她说话了。也不回家住。每次就是电话问候一下。
两个月后,因为这次事件闹得纷纷扬扬,多多少少影响了包书记的形象。他被派放到了一个偏僻的乡镇里。
这个地方离土门更远。
芳子也不去看他。包书记托人给她带来了一封亲笔信,里面简单地写了几句话:“我念及还有旧情。和你商量一个事。一是离婚,房子一人一半。你如果不要房子,我给你折成钱。二是咱们和好如初。一个残疾孩子,养大了也是负担。离去,也许可以减少一点成长的痛苦,对不?不要再闹了。”
芳子沉默了。
这一年,还没到柿子红,芳子就回了娘家住下来。
父母见她一个人带着许多衣服回来了,唯独没见到孩子,就问:“你当娘的,咋不时时带着孩子呢?我们很想看看孙子的稀眉眼子(模样)啊。”
“他婆婆管着。这孩子,太淘了。见我都不要抱。”芳子笑笑说。
六
柿子在不知不觉中红了,芳子带了夹杆和背篓,走到了柿树下,一个健壮的身影站在那里,是西城。
芳子一愣。
“你在这里干啥?西城。”
“给你夹柿子啊。去年,就是我给帮忙夹的。”
“哦。”
芳子长舒了一口气。
西城不一会儿就上了树。他在上面夹一柿子串,放到笼子里,等笼子满了,用绳子吊下去。芳子倒了后,喊了一句:“好了。”西城就用绳子再吊上去。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西城不说话,芳子也不问。两个人配合得默契极了。
吃中午饭时,西城要回家去吃。芳子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咋,一碗饭能把你噎死?你回家,还不是冰锅冷灶!”
西城挠挠后脑勺,“也是!人长得丑,没人跟。”
“谁说谎,黑来睡觉尿床。”这句话说出后,芳子一下子笑了。
这句话,20多年前她就说过。
他也说过。
七
分地,圈房,最后,柿子树成了当地一个机关单位的风景树。一到夏天的时候,树荫如盖,遮住了好大一片阴凉。派出所想将后院的斜四方地形拉直,这就要寻人去说和买下这片地皮。三棵柿树是问题的关键。更关键的是芳子当家。
中间人找到了芳子,按照一棵树一年八百元的产值,十年是八千,三棵树两万四。连地皮,一共给她五万。一次买断。
开始时候,芳子没同意。
来人就说:“不少了。一个干部一年才能拿到三千多元工资。你这三棵树,相当于三个干部呢。”
芳子笑了笑说:“不是钱的问题。我要和父母商量一下。这个,老人看得很稀罕呢。”
芳子给父母说了此事。父母说,我们两个老孤桩了,你拿事。树活百年,也是一死。
“这三棵树,有我的影子在里面。我实在舍不得。卖了的钱,给你们养老用吧。”
“行,你做主。”
芳子想给包书记打电话,拨打了几次,占线,算了。
买卖合同一填好,对方害怕芳子变卦,第二天,挖掘机就轰隆隆地开到了派出所大院。
芳子走到那棵树下,开始拍照留念。
突然,她看到了树上刻了好多眼睛和文字,每一个象形画下,都写着:“我等你!西城!”
她的泪水一下子汹涌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