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起身去洗手间，在上台阶时一个趔趄，周武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在那一个瞬间，冯静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喧嚣的夜市安静了，周围的人们消失了，她只看见了一副画面：张华面条般往下沉，阻止他下沉的是周武的一只胳膊，周武身躯笔挺，面容冷峻，威风凛凛。
　　 两人走在灯光璀璨的马路上，冯静低头看着自己被拉长得恰到好处的影子，一边听周武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自吹自擂，“小妹子，这下知道我们本地社会青年的厉害了吧？就你们那几个学生娃，居然还妄想喝翻我，怎么可能？我八岁那年就开始喝酒，久经沙场，身经百战，难道这些我会跟你们讲吗？”
　　 “你这不就跟我讲了？”
　　 周武尴尬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和周文不同，周文的笑是含蓄的，收敛的；他的笑却是开放的，张扬的。
　　 “你可不要欺负周文，他这个人太老实了，又不爱说话，从来不会客套，不会寒暄，不会敷衍。”
　　 “那你呢？”
　　 “我啊！”周武狂笑道：“我现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周文说你是表演系的，你看我这算不算一种演技呢？”
　　 冯静微愕，“算是吧，本来表演就源于生活嘛。”
　　 周武长叹道：“是啊！生活中谁不是演员呢？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地方面对不同的人，戴着不同的面具，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没有人能真实地过一生。比如你那些同学，明明和我不熟，喝酒时故作热情，和我称兄道弟。”
　　 冯静突然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周武，看得他心里发毛，“这样看着我干嘛？瘆得慌。”
　　 “你说的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周文。”
　　 周武拍着脑门道：“又被你看穿了，这话还真是他说的，多年前发在他的说说里面——哎呦，的士来了！”
　　 古城特有的藏青色的出租车在两人面前停下，周武执意要送冯静回学校，“你以为我只是为了送你啊？我才不关心你呢，要关心也是周文来关心——我是看这个点很难打到车，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岂能错过？”
　　 车上两人没有再说话，静静地跑了一路，下车后，冯静趴在车窗边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周武的脸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到任何表情，他停顿了好几秒钟，才探出窗外对着冯静一笑，挥手道：“再见！”
　　 冯静站在学校门口，目送出租车风驰电掣般离去，突然有了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一个晚上，她失眠了。
　　 冯静决定把张瑶介绍给周文，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怎样想的，也忘了怎样对张瑶说的，但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张瑶和周文约会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冯静没去体育馆打球，因为张瑶和周文正在那里约会。她在宿舍里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会手机，然后又翻开一本《读者》，一篇文章看完了却完全不知道说的什么内容。她梳理着和周文交往的每一个细节，又想象张瑶正在重复那些细节，想着想着就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晚饭时，同一个餐桌的张瑶容光焕发，不时低头傻笑，冯静平时钟爱的麻婆豆腐此刻全无滋味。
　　 晚上周文来电话说，见到张瑶了，个子好高啊！
　　 冯静哈哈大笑，是啊，比我高多了，身材很好吧！
　　 周文说，很好。
　　 冯静问，她人怎么样？
　　 周文还是说，很好。
　　 冯静接着问，怎么好？
　　 周文说，我有很多话，平时不能对别人说的话，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别人会觉得我迂腐，矫情，不可理喻，在她面前说出来却很自然，没一点压力——我甚至可以和她谈文学，而不会受到嘲笑。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能够让我第一次见面就说那么多话。
　　 冯静又问，发展到哪一步了？
　　 周文坦白：牵了手。
　　 冯静的语气有些激昂，有种受到鼓舞的兴奋，她说：“恭喜你们啊！看好你们，力挺张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冯静，我今天和张瑶分开的时候，想着要和她谈恋爱了，突然就舍不得你了。我开始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在乎你，今天这个事真没弄好。”
　　 冯静从床上爬下来，出了门，在走廊上来回走着。
　　 “你傻呀，你觉得她好就和她在一起啊！我支持你们。还有，你之所以觉得舍不得我，在乎我，只不过因为你先认识我，有点先入为主。”
　　 “不是先入为主。”周文肯定道，“我今天很自然地去牵她的手，她一点也没有扭捏，我们很开心地牵手走着，走出体育馆的时候还难舍难分。然后我一个人在体育馆门口坐了一会，此时此刻我应该很幸福，但内心的真实感受却是空荡和失落。我坐了很久，想了很久，把所有的记忆都从脑子里往外面赶，直到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身影，那就是你，冯静。张瑶很好，很适合我，和她谈恋爱或者过日子都会很幸福。但我心里很清楚一点，那不是爱情。”
　　 冯静沉默了一下，问道：“那什么是爱情？”
　　 “在认识你之前，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爱情，我会告诉他爱情只是一种感觉，无法形容。”周文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语气里面有种很郑重的味道，“认识你之后，我终于可以用语言来形容爱情的感觉了。”
　　 “你说吧。”
　　 “相见怦然心动，分离怅然若失；别后无尽思念，从此刻骨铭心。”
　　 冯静感觉自己在一刹那间彻底软下来了，她的身体，她的意志，再也绷不住，防线已经崩溃。
　　 “张瑶，张瑶怎么办？”她喃喃道。
　　 周文也感到头大，“太对不起她了，但我不能和她敷衍下去，否则越伤越深。我等会就打电话告诉她，说我和家人商量了，家里不同意我找外地女孩。”
　　 “好吧，只能这样了。”
　　 “亲爱的，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亲爱的。”
　　 冯静下次看到张瑶的时候，张瑶正在学校操场上打羽毛球，她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跑动、击球。
　　 冯静低着头，匆匆离去了。
　　 冯静和周文后来有过一次云山之行，云山在古城属于著名景点，但是地理环境太偏，商业化痕迹不明显，也幸好如此，才让她感到不枉此行。那是一个笼罩在烟雾中的小县城，比古城要凉爽很多。他们在一起爬山，拍了很多照片，但是没有发朋友圈。最让冯静开心的是：那里居然有一家回民餐馆，她在那里吃到了相对正宗的羊肉泡馍。
　　 他们早上出发，回到学校时已经华灯初上。在校门口分别时，两人难舍难分，依依惜别，连冯静都以为他们之间已经是恋爱关系了。
　　 直到她在沙湖偶遇周武。
　　 那天，冯静陪美术系的老乡去沙湖写生。和云山不一样，沙湖的人气高多了，天南海北的游客接踵而至，各种各样的小车沿着长堤铺到了码头。游客们在湖边摘下荷叶，用来遮挡烈日，长堤中央的石桥上有很多人在自拍。冯静和两个老乡走在一起，她们青春明媚，热情奔放，一路上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她们走到码头，那里停泊着许多船，有渔船，也有快艇，她们打算租一条快艇到湖心小洲上写生。离她们最近的快艇上，有个人正在那里加油，他穿着背心，漆黑而又强壮的胳膊擎着一把铁壶，铁壶里的汽油通过漏斗准确地汇入底下的红色胶壶。旁边有个戴太阳镜的高个女人，她穿着红色连衣裙，和高跟鞋，打着太阳伞，和加油的人说些什么，加油的人却没有回答。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人就是周武。
　　 冯静和他打招呼，“喂，那个谁？周文还是周武，我带美女们来慰问你了。”
　　 周武还在加油，那个打伞的女人看见了她，摘下了太阳镜，冯静看她有些面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两人对视了一下，高个女人又戴上太阳镜，“周武！就为这小矮个，你不理我了？”
　　 周武用力旋转着壶盖，“你要听我说实话吗？”
　　 “你说！”
　　 周武站了起来，用胳膊擦了擦汗，看了看冯静，又看了看高个女人，“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你一天到晚在外面走个模特步，摆个面瘫脸，整一副冷漠矜持的面孔，以为这就是气质？你装给谁看？你看见人就不能笑一下？我就是喜欢她，她真实，和她在一起就是开心。”
　　 冯静还没有开口，她两个老乡在一边格格地笑开了，其中一个嘀咕道：“没想到还能看到这种狗血的剧情。静丫头，你太厉害了。”
　　 高个女人太阳镜下的脸一下红了，她猛地转身冲了出去，在经过冯静身边的时候，挑衅地撞了她一下。冯静发现她的个子确实高，加上穿了高跟鞋，两人靠近的时候，冯静感觉那女人的屁股都快挤到自己的脸上来了。
　　 周武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美女们，上来吧，我免费带你们沙湖半日游。”
　　 快艇像箭一样破开水面，向湖中间飞去，周武一下就把油门按到了底，似乎想远离这个码头。冯静回头看时，那个高个女人已经只剩下了小小的影子。
　　 周武开船的时候身躯笔挺，整个人像钢铁一样坚硬，老乡们在后面窃窃私语，“哇，这个帅哥好酷。”
　　 到了小洲上，老乡们上去画画，冯静留在快艇上和周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对古城的男青年印象并不好，他们给别人的第一感觉是很懒散，在古城漫长的夏季里，他们普遍穿着松松垮垮宛如吊带的背心、以及同样松松垮垮的沙滩裤、在地上拖来拖去的凉拖鞋，再配上一辆老款的摩托，这副打扮简直就是屌丝的标配，虽然很有烟火气但也容易让人理解成颓废。她告诉周武说，他是唯一一个穿背心不像屌丝的本地人。
　　 周武哈哈大笑，“那是，背心尽管是避暑神器，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驾驭的。首先，他们就没有我这么结识的肌肉。”
　　 冯静差点笑岔气，她说还没见过你这么臭美的人。周武也笑，说难得臭美一次还不能尽兴。
　　 笑过之后，船上突然一阵安静，两人似乎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了。良久，冯静才问：“那高个美女很不错啊，长得漂亮，身材又好，你怎么就不喜欢她了呢？”
　　 周武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了。我不但不喜欢她，我甚至厌倦了身边的一切。在这里，每个人都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戴着厚厚的面具，说着一套约定俗成而又反复斟酌的话语。左右逢源、高深莫测才能得到尊重，坦诚相待、推心置腹等同于幼稚。所以每个人都活得很累，所有人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更让人难受的是：你不能表现得没有朋友，恰恰相反，你要通过演技，表现出所有人都是你的朋友——你不要笑，不止周文才能说出这样的话的。”
　　 停了一下，他又抽了一口烟，“我是多么讨厌那些虚伪的笑声啊！”
　　 冯静想了想，同意道：“你说得很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身边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就都变成了同样的一副面孔。他们普遍很油滑，不管认识不认识，随便找个人都能和你聊上半天，他们似乎很热衷于交际，在和陌生人交往时有一种类似于兴奋的热情，成堆的荤段子和大话套话脱口而出。刚开始我还没觉得怎么样，后来见多了实在是有点反胃，这些人却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口才很好很诙谐很有人格魅力。更要命的是，我有些同学年纪轻轻也变成了这样。如果这是成熟，我宁可不要这样的成熟，我宁可永远单纯下去。”
　　 周武凝视着她，半晌，才说：“所以周文才那么喜欢你。”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已经逐渐没有先前的威力，水面上波光粼粼，周武的身躯也被染上一层金黄，看起来有种沧桑，他靠在座位上，仰头抽着烟，那种落寞感又散发了出来。冯静心里又是莫名地一动，她没有接周武的话，而是说：“这下我总可以问你的电话了吧？”
　　 周武诧异地看着她，然后涩涩地笑了，“好啊，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电话号码——你可不要欺负周文哦，他是个老实人，真的很老实的。”
　　 冯静夸张地笑了起来，“好啦，不欺负他，你们是兄弟嘛！别联合起来欺负我就行了。”
　　 从沙湖回来后，冯静并没有和周武联系，她只是留着那个电话，也许某天会用到，也许永远都不会。她想。
　　 周文又发微信来了：我进了体育馆，张瑶在打羽毛球，我就不过来了，你出来吧。
　　 冯静低着头，飞快地走出体育馆，看到周文又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就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在一边看着他。周文站了起来，说：“现在好像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带你到我的租房参观参观吧，到这不远，两站路。”
　　 两人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个女生，对冯静暧昧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就走开了。接着冯静接了一个电话，挂电话后她笑着对周文说：“刚才我室友看见我们了，她又问我到哪里去骚？哈哈！”
　　 周文笑笑，没有说什么。两人沿着马路走了起来，接着又拐进一片民房，又走进其中一间，上了三楼。周文的租房简直就是一间书房，巨大的书架和狭窄的房间形成鲜明的对比，冯静惊呼了一声，好多书呀！
　　 周文在她后面进来，随手关了门，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均匀地铺在窗边的书桌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民房，也是开着窗户。周文似乎想去拉窗帘，但是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拉。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冯静干脆坐在床上，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周文没有看书，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午后，有阳光，有微风，如果再有点音乐就更好了，要那种轻音乐，冯静想。
　　 不知什么时候，周文轻轻地抱住了她，她没有动，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似乎一切都很自然，不算激情，然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