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田，咱俩明天就去离婚。”乔英声音冰冷，脸色如霜，话语似刀那口气硬得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风田叹了一口气，说：“非走不行？”
　　 “对，非走不行！这个家，我一天也待不下了。”乔英回答得很坚决，看来是铁了心啦。
　　 “怕是借口吧？不是这个家着不下你，而是你心里有了其它男人啦，咱虽然老实可不傻。你非跟上那个王八蛋不行？跟上他，你少不了挨。姓田的那小子是魔鬼，不是人。”
　　 乔英冷冷地笑了笑：“我不怕挨，我这个人隔一天不受顿骂挨顿打皮儿就发痒。”
　　 风田无语。他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一时不知作何应答。愣了半晌，才想起一个话头：“姓田的成份不好，富农，他爹土改时挨过批斗，游过街，是革命对象。这个人心里不平衡，心中对咱们这些曾经分过他家房屋田地的穷人充满仇恨，他会把仇恨的怒火发泄到你的身上。”
　　 “那是他爹不是他，我嫁的是他不是他爹。”
　　 风田再次无语。
　　 又愣了好大一会儿，风田才叹出一口气，摇摇头，无奈地说：“唉，算啦，跟你再说甚也说不个理来。可是，你忍心扔开肉豆儿（风丽娜的小名）？”
　　 风丽娜粉嘟嘟的小脸上轻浮着一片幸福，一张红圪艳艳的小嘴吧咂了几下，似乎在吸吮着母亲那甘甜的乳汁。
　　 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小女儿，乔英心里一酸，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毕竟，母子连心啊！
　　 哽咽了一会儿，乔英才嗫吁着说：“我带走……。”
　　 一听她说要把小女儿带走，风田一翻身坐了起来，怒吼道：“你敢，女儿是我的，她姓风。”
　　 “可，就你家这穷劲，能把她养活大吗？”乔英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怯生生地说。
　　 “这不用你操心，就是把我这百把斤肉刮下来剁碎熬成人肉汤，也要把两个女儿养活大。”风田摸过烟袋，装满寒烟点着猛吸了几口，浓烈的烟草味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个……”
　　 风田气呼吁地说:“不用‘这个，这个’了，咱家太穷，草不滩卧不下你这只金凤凰，想走你就走哇。”
　　 “你再好好想想，三天后，咱们去办手续。”
　　 风田翻了个身，将后背扔给乔英：“哼，还是你好好想想吧。”
　　 农业社这段时间忙夏收，第二天家里的大人们都早早下地去了。风田临走时对四岁半的大女儿说：“闺女，等娜娜起来，招呼她吃过饭后，带上她去幼儿园吧。”
　　 乔英不想和风田一块儿走，故意拉在后面，最后一个走出家门。走了两步，乔英回过头来，望着风家小院破旧的大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虽然小丽娜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但一般在春、厦、秋这三个大忙季，因为家长们都在农业社的地里忙，不到龄的小孩子们也都会送到幼儿园让老师看着。幼儿园的两个女老师都是从河北逃荒要饭落脚到这个村的贫苦农民，没念过书，字认识她俩，她俩不认识字，连“人、手、口、足，眼、嘴、鼻”这些常用字都不会定，充其量也就是俩看护小孩子的老妈子而已。特别是，这俩带着河北腔的侉大妈，都是村干部的老婆，仗凭有后台不怕丢饭碗，只顾边纳鞋底边拉闲话，对这些幼儿们根本不负责任。
　　 风田以为把孩子送到幼儿园让那俩侉老妈子照料着，便可高枕无忧了，没想到，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恐怖事件发生了。
　　 在大人们走了一个多钟头后,小丽娜才瞌睡醒。她凝神望着院子里梨树叶映在窗户纸上的影子，一会儿象个小驴在踢腿，一会儿象只小免在崩跳，一会儿又变成只小猫在抓老鼠，变幻无穷，活灵活现，小妖精竟看得呆了，看得傻了，小眼睛直勾勾圆溜溜的一动不动。
　　 “肉豆儿，起，快起床，要不就迟到啦。”
　　 “噢。”
　　 姐姐的呼喊唤醒了沉醉中的小丽娜，震碎了窗户纸上的幻影，显得有点不太高兴。但不高兴也得赶快起床，大人不在跟前，没人给她撑腰，姐姐就敢放开手教训她。而且她知道，姐姐早就想找茬奏她一顿，不赶快起来，屁股上准要挨上几苕帚骨朵。
　　 风丽娜肚子和右手食指上的恶疮还在继续腐烂流浓，在穿衣服前，得给她换次药，姐姐从药盒里拿出一包黑色的药面，说：“来，姐给你换上药。”
　　 风丽娜本能地向后骨缩了一下，眼里噙着泪花，怯生生地说：“姐，你轻点儿，疼。”
　　 姐姐迟滞了一下，望着妹妹身上的恶疮，既害怕又心疼，眼圈竟红了起来，眼睛里露出与她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母爱般的目光：“不要怕，姐姐知道。你忍着点儿。”
　　 换完药后，小丽娜蘸盐沫狼吞虎咽吃下十来根煮胡萝卜后，跟上姐姐去了幼儿园。
　　 小丽娜人不大，麻烦劲儿不小，不大一会便觉内急，悄悄拉拉姐姐衣角：“姐，我想屙巴巴。”
　　 “就你事多，咳呀。”
　　 姐姐站起来喊道：“老师，我跟妹妹去趟厕所。”
　　 侉婆子或许在家受了老头子气，形同发威母虎，眼一瞪：“叫她自己去吧！”
　　 姐姐皱了皱眉头：“她还小，才两岁多，得看住点儿。”
　　 “让她自己去，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能从小就娇生惯养成个这样。”
　　 侉婆子还蛮有一套瞎理论。
　　 姐姐无奈，只好对小丽娜说：“妹妹，老师不叫我跟你去，光你一个人去吧，小心点啊。”
　　 “噢。”小丽娜刚走到当院，何家老爷爷正好从里院出来，手里拿着个馒头。老爷爷心善，一直就觉得这个孩子可怜，见她从幼儿园出来，马上招呼她说：“来，孩子，给你点吃的。”说着，瓣下一半馒头塞在风丽娜手里。
　　 “谢谢爷爷。”风丽娜边往厕所走，边哼哧哼哧啃了起来。
　　 来到厕所，小东西傻眼了，一溜三个蹲口，一个比一个大，都是大人们用的。风丽娜找了个相对小些的蹲口，先迈上一只脚，可另一只小腿怎么也够不到蹲口的另一侧。够不着也得蹲上去也，总不能屙到外面吧？那样肯定要挨侉老婆子一顿揍。别看小东西人儿小还蛮有志气的。她想，我非蹲在厕所口屙在厕所里不行。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抬起另一脚向厕所蹲口的另一侧跨去。
　　 而就在这一刻，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由于她那小腿太短，根本够不着，一脚踏空，整个小身体从厕所蹲口跌下，“唿嗵”一声掉进三米多深的厕所里。风丽娜裁下去后，倾刻间大圊便迅速吞没了她整个小身体，风丽娜“咕嘟咕嘟”连被灌进肚子里五、六口屎尿。按理说，风丽娜应该很快就被大粪灌晕而立马失去知觉，可怪就怪在这里，风丽娜非但没被灌晕，反而大脑突然清醒起来，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心里万分恐惧，但求生的欲望很快战胜了恐惧，这时候，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高声呼喊：“起来，快站起来，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对呀，我不能死，我要活。”
　　 或许是求生意念的作用，风丽娜小脚下向下使戏一蹬，人便向上浮起来，突地窜到大圊上面来。
　　 人透过气来后，风丽娜两只小手使劲向下拍，目的是不让自己沉下去，同时猛吸了几大口空气，直到现在，小风丽娜才恐惧地嘶声大叫起来：“姐姐，姐姐。啊啊啊，姐姐！”
　　 她大声地哭喊着，试图能让姐姐听见，知道她掉进厕所里。然而，她的努力白费了，由于厕所离教室较远，而这时幼儿们正扯着嗓子随着侉婆子的拍子唱歌，多个孩子一起吼，吼叫声高亢而嘹亮，远远压过了风丽娜的呼救声。
　　 人们听不到她的呼救，但她却能听到幼儿们的歌唱声。
　　 “姐姐，姐姐，快来救我！”
　　 她一声又一声地呼喊，一丝都不敢放松求救的机会。一边呼喊，一边用小手使劲拍向漂浮着粪便的圊面，保持着不让人往下沉。
　　 “姐姐，姐姐，快来救我！”
　　 她仍在一声又一声地呼喊，试图压倒众幼儿们的歌唱声。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可不行也得呼救啊，总不能泡在大圊里等死吧？
　　 “姐姐，姐姐，快来救我！”
　　 经过较长时间的挣扎，几乎耗尽了一个二岁半幼儿的全部能量，呼喊越来弱，向下拍打的力度越来越小，人逐渐开始向大圊下面沉，先到了胸脯，又到了脖子，然后几乎淹到她的嘴巴。
　　 危险，在一步一步地加大，死亡，在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也许不该这小子命绝，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姐姐突然想起了上厕所的妹妹：“妈呀，这么长时间了，‘肉豆儿’怎还没从厕所回来？坏啦，不是掉厕所了吧？”
　　 心里一急，也赶不上给侉婆子请假，噌地就往厕所跑，跑到厕所一看，直吓得魂不附体，就见大圊几乎淹没了妹妹的脑袋，“哇”的一声哭叫起来：“老师，老师，快来，我妹妹掉进厕所啦！”
　　 见姐姐又叫又喊，幼儿们吓了一跳，歌声顿时停了下来。
　　 俩老侉婆子这时也听到了姐姐的呼喊声，脑袋“嗡”地一声响：“妈呀，坏啦，闯祸啦。”
　　 拨起小脚就往厕所跑。
　　 听到姐姐和俩侉婆子的呼叫，风丽娜知道有人救她来了，求生的愿望使她清醒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蹬，头再一次露出大圊外面，“哇哇”吐出好几口大圊。
　　 俩老侉婆子一看大喜：“妈呀，还没淹死。快，快喊几个男人捞人。”
　　 一个老侉婆子拿起个捣圊骨朵（用来把厕所的大圊捣混的用具，一个长长的木棍顶头横安着一根粗木头）伸进厕所里，这东西倒也不错，风丽娜一见捣圊骨朵伸下来，求生的力量猛增，一把牢牢抓住捣圊骨朵。
　　 直到这个时候，死神才算慢慢从小风丽娜身边撤退，小命有救了。
　　 等人们把她救上来时，风丽娜浑身大圊，臭气熏天，“肉豆儿”变成个屎豆儿。俩老侉婆子知道惹上大祸，赶紧找了个大铁盆，把浑身屎尿的风丽娜脱光放进去好一番洗刷，直到屎尿尽去，没了臭味，才把她用一条被子裹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获知风丽娜掉进厕所里的消息，乔英像疯了一样扑进幼儿园，一把从风田手里抢过风丽娜，将小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泪水滔滔而下。
　　 风田忍不住笑了，虽然眼里还夹着泪花，但笑得很开心。
　　 乔英摔了把眼泪，眼一瞪说：“神经病，你笑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