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着的时候，屋子里的墙上始终挂着一块小黑板。小黑板上面有字，是用粉笔写上去的。没事时，她就摘下来，照小黑板上面的字描，很认真地描。有时候，自言自语说一些话，有时候哼一首儿歌。她哼着，拿过小黑板儿来。在上面比比画画。日子长了，那上面的字有些模糊不清了。她就照上面的字再重新描一遍。于是那字又跟重新写上去的一模一样了。那时她的侄子总也弄不明白，婶娘为什么总是描那小黑板上的字。她描着，嘴里就咕囔出声音来。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还教孩子唱儿歌。“小白菜呀，黄又黄啊，两三岁上，死了娘呀。
　　 她唱的咿咿呀呀，但不难听。她唱着，还拿过小黑板儿来，在上面儿比比划划写字。
　　 小黑板上面有字。那字肯定是她写上去的。只不过，日子长了，那上面的字有些模糊不清了。
　　 她就照上面的字再重新描一遍。于是，那字又跟新写上去的一模一样了。
　　 侄子在看她描小黑板上面的字时，特别的认真，很专注的样子。好像，那一笔一划里面，掩藏着她一生的情感，她必须写好了，不然，就对不住小黑板上面的字。
　　 她原本是不认识字的。她压根就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识。后来，她和村里的人去看队伍，她男人跟人家混熟了，半个月后跟队伍走了。
　　 等侄子长大了，他才知道，她的男人是在那一年走的。那时候侄子还没出生呢。听祖母讲，她男人名字叫做栓。那时他们两个刚刚订婚。这天，村子里过队伍了。她和栓就出去看队伍。
　　 队伍里面有男有女。她看了很兴奋，对栓说快看呐，快看呐，还有女的。
　　 栓说，大惊小怪的，有女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说，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后来，队伍就在村子里面驻扎下来。
　　 她看见那些当兵的在街上打扫卫生，扫院子，往墙上帖标语。标语上面写的什么字？她根本就不认识。她问栓，那上面写的什么字儿？
　　 写的什么字儿？栓摇摇头，说俺也不认识。
　　 她生气地说，白瞎了你这么个人，连个字都不认识。
　　 栓瞥了他一眼，说你念啊，你有能耐你念上来？
　　 她说，俺一个女人家，从来没念过书，俺怎么能念上来？
　　 栓说，俺也没读书啊，俺怎么能念下来？
　　 嗯，她说看来不念书就是不行啊，读不上字也不知道人家写了个啥？
　　 恰好，有两个女兵从这儿经过。她就拽住女兵问，你说那上面写的什么字？
　　 女兵齐齐笑了起来。看了看她说，那上面写的是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哦，是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呀。
　　 怎么，你连这几个字都不认识？
　　 她笑笑说，嗯，俺不是没念过书，俺怎么能认识字？
　　 那，我们马上要办识字班了，你到识字班。我教你认字。
　　 她看了看栓，栓点点头，她笑嘻嘻地说，嗯，俺这么笨能认识字？女兵说，那当然啦！只要学就没有学不会的。
　　 她答应说，那俺试试吧。
　　 过了几天，村口的池塘边，果然办起了识字班。
　　 她兴冲冲的去了。拴在后面儿撵她，说你去俺也去。她回头朝栓摆摆手说，那你快来呀。
　　 女兵已经摆好了一个小黑板儿。那上面写了几个字：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她一下子就念出来啦。栓吃惊的看着她。说你会识字啦！
　　 她得意地说，这这几个字。你难道没看见吗？
　　 栓问她，你在哪里看到的？
　　 她说不就是那天看到的嘛？
　　 那个女兵吃惊的看着她说，你识字可真快呀。
　　 她说不就是顺口溜吗？一溜就溜出来了。
　　 女兵说，这可不是顺口溜。
　　 她说不是顺口溜是什么？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不是顺口溜吗？
　　 女兵笑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她说，妹子啊，这真的不是顺口溜啊，这是我们穷苦人的责任。我们牺牲了那么多的同志，就是为了要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呢。
　　 她点点头儿。若有所思提说了一句：哦，这是你们的责任呐。
　　 女兵说，这不光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整个穷苦人的责任。
　　 开始上课了。女兵指着小黑板上面儿的字，用一根小木棍儿指着上面的字，念一句，坐在下面的人就念一句。
　　 她也跟着念上面的字。
　　 念了几遍后，女兵又一个字一个字的用小木棍儿戳。戳一下，就念一个字。然后再戳一下，再念一个字。
　　 这样把一句话分开来念。读了几遍后，女兵问大家，你们都会念了吧？
　　 她点点头说，俺早就会啦！
　　 女兵瞧她笑着点点头。然后把里面的一个字单独写在小黑板上。问她：这个字念什么？
　　 她回答不上来了。
　　 女兵说，你刚才不是会念了吗？怎么这会儿又读不上来了？
　　 她为难地说，刚才是顺口溜，嗯，对，顺口溜好念。
　　 不是顺口溜，你就念不下来啦。
　　 你别笑了。女兵认真地说，光会顺口溜还不行，还必须把每个字全都记在脑子里。这样的话，才是真正的把字记住了。
　　 晚上回到家。她把那几个字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她记得女兵对她说，光会念还不行，还要会写。可是她一个字也不会写。
　　 他那个男人更不会写。他拿小木棍当笔，在地上歪歪扭扭写，划，写出来的几个字，连自己都不认识。
　　 栓说，不如攥锄把子舒服。
　　 她说了句，你就知道攥锄把子。
　　 可是不会写字怎么办呢？她犯难了。
　　 一个礼拜以后，她对女兵说，哎，要是家里有个小黑板儿就好了。就可以在家里写字认字了。
　　 女兵说，看样子，你真想学哩。
　　 可不是，认不得字，多别扭啊。
　　 哎，我让人给你做小黑板。你可要下功夫学呀！
　　 她说那当然啦，你要做小黑板儿，俺一定要认识字。
　　 她对女兵说，你能给俺弄块小黑板儿吗？
　　 女兵说，没问题。女兵爽快地答应她，说我一定给你弄块小黑板儿。
　　 两天以后，女兵果然给她弄了一块小黑板儿。
　　 她高兴极了。可是没有粉笔呀？哎！要是有粉笔就好了。
　　 女兵说，粉笔高贵着呢，跟火油一样高贵。
　　 她跟女兵说，粉笔高贵着呢，可没有粉笔咋写字呢？
　　 她死死缠住女兵不放，说给俺一块呗，俺好写字。
　　 无奈，女兵给了她一支粉笔。女兵说，省着用哩。
　　 没用几天，粉笔用完了。女兵再也不给她粉笔了，她突然想到了滑石粉。嗯，她娘家就有滑石。滑石是很软的一种石头，用手指就能抠下粉末。她去娘家拿来滑石，在黑板上一划，果然就在小黑板上写上字了。
　　 哎，她高兴极了。她对男人说，俺有粉笔了！
　　 男人说，那你就在下面写呗。
　　 她把学来的字，写在小黑板上。那字写的歪歪斜斜的。
　　 你看，像是螃蟹写的。一看就像是螃蟹写的。男人讽刺她说。
　　 你写一个呀？她对男人说。
　　 男人在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上“田”这个字。
　　 男人说，有了田，就有了粮食，就不愁吃穿了。
　　 她歪歪扭扭写下“解放”两个字。
　　 她说，不解放全中国，穷人哪来的田？
　　 她就念给男人听：解放。
　　 男人不会写解放两个字。男人说，这两个字太难啦。学不会，不如田字好写。男人就写了个田字。
　　 她每天都去识字班识字。差不多两天识一个字。半个月下来，也识好几个字了。
　　 她把这几个字都写在小黑板上。
　　 男人好不容易也认识了几个字。但是不会写，好容易会写一两个字，也把它写在小黑板上。
　　 嗯，她看了男人写的字，不禁笑出声来。他男人比她写的字还难看。
　　 她一连笑了好几天。
　　 一天，女兵对她说，你让男人到部队来吧。
　　 她说，到部队能填饱肚子？
　　 女兵说，不仅能填饱肚子，还能解放全中国。
　　 她说真的能填饱肚子？
　　 女兵说，当然了，你回家动员动员。
　　 女兵就教她写动员两个字。
　　 她记住了，回去后把动员两个字写在小黑板上。
　　 她动员栓时，栓有些扭扭捏捏。栓说，俺秋天要娶你了，你咋能要俺走呢？
　　 她说，这是去队伍上，光荣哩。
　　 再光荣，也不能撇下你哩。
　　 她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你去队伍的那天，就是咱成亲的日子。
　　 栓说，要不，俺明天娶你吧？
　　 她咬了咬嘴唇，说俺再想想。
　　 第二天，她把栓的想法告诉了女兵。女兵赶紧请示了领导。领导和区里干部一同来到她家，不但同意栓的想法，还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区长还成为他们的证婚人。
　　 晚上，她对栓说，俺不走了。说完，就红着脸看栓。
　　 栓说，俺去参军，你就在家识字，等俺打完仗，打垮了蒋介石，解放了全中国。就回来看你，看你进步了没有？
　　 她爽快地答应了男人的要求。男人把解放两个字写在小黑板上，让她看。她说，你甚时会写这两个字了？
　　 男人说，兴你会写，不兴俺会写吗？
　　 她说打完了仗，你就回来，俺就把这两个字擦去。
　　 男人胸前戴上了大红花，她的胸前也戴上了大红花。两人并排站在台子上，羞涩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区长带头鼓掌，并说了一段证婚词。
　　 区长说，郎在战场多杀敌，妻在家里多纺织。新郎参军最光荣，新娘默默送情郎。
　　 在一阵敲锣打鼓的欢送声中，栓骑上一匹高头大马。栓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的样子，牢牢地镶嵌在她脑海里。
　　 栓走后，她在村子里也是不甘落后的，不但进了识字班，还是村里边的积极分子。
　　 这个时候，村里开展了支前运动。这期间她为部队缝过军鞋，推过碾，用兑臼捣过玉米碴。
　　 她把军鞋送到村公所，把玉米碴送到村公所。她被区里评为积极分子，开表彰大会时，胸前也戴上一朵大红花。
　　 在区里，她问区长，仗甚时才能打完？区长说，快啦，快啦，这不是正在打淮海战役嘛。
　　 一天傍晚，村长挨家挨户张罗，快，快，把门板卸下来！
　　 她跑出去，正碰上村长让人卸门板。村长看见了她，说快，快，赶快卸门板。
　　 她问村长，卸门板做啥？
　　 村长说，是区里通知的，今晚过队伍，大路不能走，要过河绕过去，没有桥，区里说卸门板吧。
　　 过队伍？是上次的那支队伍吗？
　　 大概是，赶紧的，你去动员一下，要二十多个人来。
　　 她听见村长说完越快越好这句话后，忙不迭地去了村口。
　　 她把平时要好的几个媳妇喊来，去了河边。一数，只有十几个人，
　　 村长说，人不能够啊。
　　 她问，队伍甚时候过来？
　　 村长说，傍晚，队伍就来了。
　　 村长说，听区里说，这次是华野的一支队伍急行军而来。区里要村长务必把桥搭好，让队伍顺利通过。
　　 她明白了。这是要拆自家的门板做桥身，用人当桥墩啊。村长数了数门板，说门板不够，俺去想办法。你再去找几个妇女来。
　　 她对村长说，石头家的生病呢，狗剩家的腿疼呢，撵上家的还怀着娃呢。要不，把她们全叫来？
　　 村长点点头，说人多了好办，总比人少了好。
　　 傍晚，她又喊来十多个女人。包括石头家的，狗剩家的，撵上家的也来了。她对撵上家的说，你怀孩子了。撵上家的说，没事，俺知道哩。
　　 河水已经冰冷了，她捧一把，喝下去。
　　 又过了半个小时，队伍跑步来了。霎那间，她和媳妇们一齐跳进河里。
　　 一座人桥奇迹般的出现了。看到战士们不忍心通过，她急了，喊道：“还磨蹭啥，时间就是胜利，快过桥……”
　　 整整40分钟，一个团的战士从她的肩上通过。她用手帮助肩膀使力，头尽量往上抬，她想看看有没有她熟悉的身影，有没有她的男人。
　　 队伍过完了。她和女人们一个个筋疲力尽地躺倒在河滩上。
　　 她没有看到男人。
　　 淮海战役打响后，她每天都能听到枪炮声传来。一连几天，半个月。
　　 村长在门外喊她，她打开门，看见村长焦急的目光，知道又有新任务了。
　　 有瓜干吗，胡黍也行，苞米面都行。反正，只要是粮食就行。队伍上缺粮了。村长气喘吁吁地说。
　　 有点，不多了啊村长。她说着，就跑回屋内，去一个套间里，那里有一口缸。
　　 她找出来一条口袋，弯下腰从缸里挖粮食。一瓢，两瓢……
　　 只挖了大半口袋。她摇摇头，自言自语说，不满，不满。
　　 村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马车，她把不满的口袋系紧，两手往肩上一发，就抗到肩上了。
　　 她告诉村长，不满啊。村长说，不满也行。
　　 村长说，淮海战役一结束，栓就回来了。
　　 她问村长，你咋知道的？
　　 村长说，都这么说，打完淮海战役，大半个中国就解放了。
　　 她对村长说，快走吧，前线正等着粮食呢。
　　 村长说，俺走了啊。
　　 她望着愈行愈远的马车想，等淮海战役打完，栓说不定就会回来了。
　　 淮海战役结束了，她听说张灵甫被打死了。不知为什么，她内心却叹了口气。
　　 男人却没有回来。听说，部队又打了一个大战役，两个月后，一块儿参军的都回来了。唯独男人没有回来。
　　 在一个孤寂的夜里。她终于掩藏不住这种难耐的心绪，趴在被窝里哭了。她埋怨自己的命苦，她说别人的男人都回来了，唯独自己的男人没回来。这不是自己的命苦吗？
　　 她拿起小黑板，看着小黑板上的字，依然写着“解放”两个字。
　　 全国解放了，她男人还是没有回来。她记得男人对她说过，全国解放了，男人就回来。
　　 在大街上，有一个人对她说，你男人回不来啦。一个婆娘悄悄对人说，她男人在战场上牺牲了。
　　 她不相信。她骂说她男人在战场上牺牲了的那个婆娘，说你男人才牺牲了，你男人不牺牲了，你咋会这样说呢？
　　 她问过村长，村长说，要是栓在战场上牺牲了，部队会发阵亡通知书的。
　　 她没有接到部队的阵亡通知书。这说明，她男人没有在战场上牺牲。她一次次跑到村外的大杨树下等。他上前线那会儿，她和村里的妇女一直把男人送到村口。
　　 她想男人一定会回来。她相信自己。
　　 回到家，她就把小黑板上那两个字擦去了。擦完了黑板，又写上了两个字：大栓。
　　 这是她男人的名字。嗯，她要把他牢牢的写在黑板上。
　　 她最终没有等来男人。
　　 期间，有人曾劝她重新改嫁。她把人骂走了，她说你这不是成心糟蹋俺吗？
　　 有一天，她问侄子：你说，你说你栓叔还能回来不？
　　 侄子说能回来。
　　 她就把侄子抱起来，在侄子脸上亲着亲着。然后放开了侄子，眼里闪动着幸福的泪花。
　　 这年，有人看见她家里进去一个男人。据说这男的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哥。
　　 后来这男人又来过几次。
　　 每次这男人走后，她都像病了一场似的。
　　 她去世的时候，村长看见她家墙上还挂着一个小黑板。黑板上的字很大。一边是解放两个字，一边是大栓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