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兰河畔又迎来一个黄金铺地的夏日。
　　 一阵阵南风吹起了金黄色的麦浪，飕干了麦子秧棵上的露水，已经成熟了的麦子将灿灿的锋芒散裂开来，远望一片辉煌……不远处，一辆“新疆——2号”收割机在邻村的麦田里收割小麦，田头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每当康麦因在地头停下，人们就忙于理开早已预备好的大布，挣开袋口装麦子……
　　 他所承包的十多亩麦田与邻村只隔一条不足两米宽的田畴。
　　 他自小出生在东北一个小村里，七八年前，他在七河源村后的一块抛荒地里试载水稻，水稻栽种成功了，他的双腿却得了关节炎，两个膝盖肿胀起来，瘫痪在床，幸亏当地一个姓李的名医，医治好了他的双腿。毕竟，他那受到重创的双腿已经不堪忍受北方的冰天雪地，浑身的各个关节时常疼痛着，致使双手关节渐渐增大弯曲起来。他遵照李医生的嘱咐，回到父母亲出生的故乡——苏北农村，让妻子与父母带着孩子，继续留在东北那片黑土地上。老家的乡亲们自动让出机动田让他耕种，他在这片河滩地上盖了一个小房子，自己就把家什搬到这里，埋头苦干，迎来了这个非同寻常的年景。
　　 他挥舞镰刀，割去一段地角上的小麦，并将秧棵分散在麦穗上，便利于康麦因前来收割。
　　 日近中午，邻村的那一大片小麦收割完了，一辆辆满载麦粒的三轮车踏上了归途。那辆不知疲倦的收割机带着一身烟尘轰鸣着，来到了他的麦田边。
　　 他掀起帽檐，朝驾驶室里的红胖子打了一个手势。
　　 红胖子依旧坐在驾驶室里，眼望麦田说：“麦子还有点青。”
　　 “青一些也割，割！”他用镰刀荡一下麦穗儿说：“怎么不割呢？”
　　 红胖子有言在先，打开窗户说亮话：“我刚才在本村收割时，一律收了六十元一亩，外村也一样价格。”
　　 “不对吧？”他直言不讳地说：“老弟你没说真话，多说了二十元。”
　　 红胖子借故讨价说：“这么个大热天，你总该……”
　　 他竖起五个弯曲的手指说：“我每亩多给你十元，够意思吧？”红胖子摸一下头发梢上的黑灰，拍一下屁股，打比方給他听：“老兄你用小型收割机将麦子收倒，再用车子拉回家，再安机械脱粒，柴油又那么贵，每亩地成本绝不会低于四五十元。”
　　 “嘻，”他操着纯熟的东北口音说：“老弟，我出这个价，合情合理，让你有利可图，假如你答应的话——”他手指远方一大片在熏风中荡漾着的麦田说，“我们组的上百亩麦子都归你割取，我回村上吆喝一声他们都来啦！”
　　 红胖子先哼哼，后笑笑，尔后推开驾驶室窗户，他把那张红脸伸向车窗外，问：“老兄，今日怎么没有看见你那杆玉尾烟袋挂在脖子上？给咱瞧瞧吧！”
　　 以往两人在田边做活相遇，红胖子曾经不止一次的要过他的玉尾烟袋，欣赏他的美玉。
　　 他有意识地朝脖子上摸一下，很是失落地说：“瞧我这记性，光顾干活儿，把玉尾烟袋又丢了——没有事儿，它是我的玩意儿，还会归我所有。”
　　 红胖子问道：“老兄，咱听说你那牧玉尾能够报告天气，是么？”
　　 他用非常骄傲的口气说：“那当然，一点假气也没有，今天早上，咱看见玉尾里的秃尾巴青龙趴在玉中的山涧沟里吸水，上半夜非下雨不可！假如是晴天，那条秃尾巴青龙，总是趴在玉中的那座小山头上。”
　　 红胖子擦一把脑袋上的汗水，说：“这天，闷热，真像似要下雨的样子。”说完，加足油门，把收割机向大堤顶上开去。
　　 他冲着隆隆的马达声喜戏着说：“看见现成的生意不做，到前边就陷车！”好话不应坏话应，红胖子的康麦因果真陷在通往河堤的路嘴下了！他一直跟随康麦因走着，为红胖子的离去而惋惜。红胖子将车子往后倒了倒，继续向前行驶，只见他为车子加足了油门，烟囱喷吐着黑烟，可还是没有冲上去，左边靠近水坑的轱辘开始下沉了，那小水汪就靠近他的地角。
　　 田里路上，已经很少有人流活动，红胖子只好恳请他来帮忙了：
　　 “咳，老兄，有锨吗？”
　　 “锨？”他冷眼向红胖子说：“谁会理你！”表面上虽然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却言不由衷地往他的的小棚子走去。眨眼间，他转身从里边扛出一把泥叉，这才风趣地向红胖子哈哈一笑，默默地在车轮下挖掘一阵，然后闪身到田边，向康麦因驾驶室里挥挥手臂，示意红胖子开车。
　　 沦陷了的康麦因后退了一步，再次加足马力，嘟嘟地冒着黑烟，一鼓作气地冲上大堤。红胖子从车窗里伸出红胖脸，看着他，手指着机仓里满了的麦粒说：“实在对不起，我得把自家的麦子送回家……实在忙不过来。”
　　 他看着远去的康麦因自言自语：“死了杀猪屠，不会连毛吃了猪！”他在自己心里拨打小算盘：怀中抱着瓜，自己跌倒自己爬——何必求人！不会抢五月，还算什么庄家汉？”无意间，他在自家的麦田地头发现了他的玉尾烟袋，猫腰拾起来，挂在脖子上。继续沉静在思绪中。
　　 一年三百六十日，锄割拉打，数样农活，他还是比较精通的。他给他的收割机添加了油水，开着小型收割机，一个晌午割完了自家的十多亩麦子。此刻，他虽然又饿又累，但看着一浪浪沉甸甸的麦穗，非常快慰……他走进自己那间简陋的茅屋——那是他自己的根据地，他咕噜两瓶啤酒，就着咸鸭蛋，生大葱，吃了三张煎饼，一瓶矿泉水下肚，给自己加完油，重又振作精神，手拿麦叉，开始将一行行已晒干了的麦子堆积起来，以便脱粒。
　　 小山样的麦垛渐渐耸立而起，打盹神向他袭击而来，他困极了，坚持着挑完最后一叉小麦，轰然倒下头，睡在小麦堆上了！他不知道自己打起呼噜了!
　　 一觉醒来，他发现手里的草叉不见了。爬起来一望，不远处的麦茬地里，那个开康麦因的红胖子用他的草叉在麦茬地里匀着一拢拢已经晒干了的麦秸儿。
　　 “喔，你从南天门回来了？”红胖子将草叉交给了他，掏出打火机，蹲下身，做出放火烧荒的姿势来。
　　 他提醒红胖子说：“到处都是麦田，村里乡里三令五申，不许焚烧麦秸，你充能，银钱生霉啦？”
　　 “尽管放宽心呗，”红胖子用智叟的口气说：“现在是平风静浪，火势不会向你家那面蔓延……”
　　 他说：“天有不不测风云……”
　　 红胖子为自己可以放火寻找理由：“趁着现在地未干，土壤商情良好，烧了麦秸抓紧种下去，老兄，碰不着你一根汗毛呢！”
　　 他紧握草叉，让热血冲着着面容说：
　　 “你敢放火？”
　　 “不点不点！”红胖子嘻嘻哈哈，将打火机装上身，佯装扭身往回走的样子。
　　 他信以为真，也把草叉往麦堆上放去，抽身向小棚走去，想喝口水，猛听得背后响起一片麦秸的炸裂声……当他转回身去的时候，大火已燃烧来。
　　 一圈圈的火墙网，逐渐向四面扩散蔓延开来……一只青蛙撒着尿儿拼命地超越火线，为了活命而奔逃……一只蓝色蜻蜓慌不择路地在烟雾里盲目飞舞，一头栽进了烈焰中……另一只青蛙冲越两道火线，当它企图穿过第三道火线时，被烈火“啪”的一声烧炸了！
　　 “乖戗的！你骗我……现在你不能溜走！”他快步追赶。拦住了红胖子的去路，警告他说：“不等火熄灭了你不能走，我在这里奉陪你了！”
　　 “你想纠缠我，不让我苦钱？”红胖子的怪罪马上遭到了他的谴责：“我的麦子被烧掉了谁赔？”
　　 红胖子索性后退几步，坐在两村交界的田埂上，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场烈火。
　　 他时不时地用忧郁而惊惧的目光，观看远方天际上的一朵朵灿烂的蘑菇云，以及鲁兰河两岸的芳草长堤。
　　 “来旋风了！”他惊诧地叫一声。
　　 就在不远处，一股剧烈膨胀的大旋风席卷而来——转眼间，大旋风卷起滚滚浓烟，上连着青天，下连着大地，将许多树叶碎纸塑料布袋草木灰卷上了青空。一只苍鹰特意飞来，展开双翅，在弥天烟雾中飞舞蹁跹……一群麻雀也趁兴赶来奏热闹，叽叽喳喳地叫着，围着老鹰飞转，嘻戏，或高或低地飞舞……
　　 他向火场靠近。
　　 红胖子躲避着一缕宛若浓墨重彩的烟雾，告诫他：“你不要命啦？”
　　 他摸一把面上的灰烬：“都是你造的孽！”
　　 红胖子拉一把他说：“逃吧，如果万一烧了你的小麦，我会赔付你的一切损失……老兄……”
　　 他说：“那上百亩麦子你都赔？”
　　 “你一家的麦子我赔就是了，只要你替我保密！”红胖子想将他拽离火线，他发誓说：“说话不算数不是人养的！”
　　 “谁想溜走不是人养的！”他一边躲避烟雾，一边打着呛鼻，奋力去拽红胖子。恳请红胖子一块儿与他扑火。红胖子挣脱了，转身就跑，跑到田地边，一把又被他的黑手抓住，红胖子抬起手来，轻轻一推，就将他推翻在小路边的泥水汪里。红胖子头也不回，竟自爬上大堤上的康麦因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污泥浊水将他打扮成一个怪物，他爬出泥水汪，眼睛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试探着抄点水洗洗手揉揉眼，糊糊涂涂地看见那旋风卷着火苗，一步一步地向田界靠近，企图烧进他家的麦地！他忘记了自己的草叉丢在何方，慌乱中，奋不顾身奔向火场，用双臂护住面部头部，扑向那狂涛般的火焰，就地打起滚来。就在他向地下匍匐的一瞬间，他的玉尾烟袋脱离了他的脖子，落入一丛烟火中，当他立起身来的时候，烟袋不见了，却看见一条二尺多长的秃尾巴青蛇，携带着一缕烟气出现了，……一花眼，这条青蛇仿佛变成了秃尾巴青龙，从火堆里窜出来，它翘起头颅，离开地皮，凌然地在麦茬上端腾飞着，直奔鲁兰河边。
　　 “我的烟袋，我的烟袋！”他奋不顾身地向秃尾巴青龙追去。
　　 秃尾巴青龙一头钻进了鲁兰河中。
　　 那肆虐的旋风愤怒地在他家的麦堆上卷起一抱麦子，携带着烟灰，恶魔般地噗噗怪叫着，推波助澜地向鲁兰河北岸飞扬跋扈而去。
　　 再次恢复平静的鲁兰河面上，一下子被铺天盖地的雾气覆盖着，转眼间，升腾到天空的雾气化作一大块乌云，出现在西方不远处的鲁兰河畔上空，一声霹雳，鲁兰河畔上空乌云翻滚开来，肥胖的云朵在云天上动态地翻卷着漆黑的疙瘩。
　　 那条隐藏在乌云间的青龙，缓中有急地将它的秃尾巴伸向鲁兰河面。传说中，鲁兰河曾是秃尾巴青龙的母亲河。转眼间，一挂雨帘从乌云下落向地面，遮住了青龙的秃尾巴。
　　 他跳进鲁兰河水边，一蹲身侵湿了身驱，手蒙面部，再次向那一丛丛噼啪作响的火焰滚去……当他一个劲滚到麦田南地头，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身后的火焰又重新燃烧起来，此时，他耳听西方传来唦啦啦的雨点声息……当他再一次滚向火焰的时候，密集的雨点已经降临大地，不等到他滚到鲁兰河边，一阵急骤的风雨竟然将一道道烈焰扑灭了，风雨也骤然停下了，顿时阳光普照大地。
　　 他发现燃烧在地角的零星火焰已被一个年轻人扑灭。那个胳膊上戴有红袖章的看火人向他走近，问：“老兄，火是谁放的？请问老兄高姓大名。”
　　 年轻人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刚刚落下的急雨淋透。
　　 救火者撇开话题，先做自我介绍：“我叫陈永柱。”尔后才反问看火人说：“你是那个村的”
　　 戴着红袖章的看火人回答他的提问：“我是营庄村的。”
　　 陈永柱指点着田界那边黑糊糊的麦茬地，回答对方：“火是你庄人放的，这就是他家的地，我当时竭力阻止他，还是被他偷偷地放了。此人是个红胖子。”
　　 “原来是他！”年轻人拿出手机，接通了对方的电话“胖哥，你家河淌里的麦茬是你点的火？……什么？是你父亲？村支书已知道是你老父亲纵的火？……你瞎说八道吧，当场有人看见了，你莫抵赖……”
　　 通话结束，看火人针对此事作出解释说：“大家都知道，那个红胖子的父亲半身不遂，风儿一吹都有可能跌倒，红胖子想移花接木……把放火的罪责推到父亲的身上。”
　　 “好汉做事好汉当，”陈永柱随口应答一声说，“光有勇气放火，没有勇气承认！这个人！”
　　 “好在大火没有烧起来，”看火人面有难色，欲要离去时，又自言自语地查问一声说：“听口音，老兄是东北人？”
　　 陈永柱回答一声：“不错。”
　　 “东北地大物博，有发展前景，老兄何故要回到这个地方？”看火人带着责备与惋惜的口气说。
　　 “无论东北还是苏北，我认为都是好地方。”陈永柱向年轻人邀请着说：“走吧，老弟，到鲁兰河里泡一会儿，轻松轻松。”
　　 看火人看一眼满身沾着黑灰与泥巴，如妖如怪的陈永柱，抬手轻轻行了一个举手礼，头一摇，离他而去。
　　 烟瘾涌上心头，陈永柱摸了一下脖子，去自家的麦地边寻找玉尾烟袋，走了两遭，也没有找到，却遇见红胖子迎面而来。
　　 红胖子自作聪明地猜测说：“玉尾烟袋还没有找到吗？”
　　 陈永柱深信不疑地打趣说：“再等候一会儿，我那秃尾巴青龙兴完雨，依然还会回到我的身边。”
　　 红胖子幸灾乐祸地说：“这回你是找不到了，你那条青龙跟随那阵风雨，投奔东海龙宫里了去了，它不稀罕永远守候在你的那一点小天地里的。”他的话音刚落，陈永柱的眼前豁然一亮，他紧走几步，从麦地边的牛脚壳廊里拾起了他的玉尾烟袋，看了看，玉尾里的秃尾巴青龙，小如蚂蚁，它依旧安然无恙地卧在云雾缭绕的山岗上，养精蓄锐。他这才放心地按上一窝烟，将玉尾含在口中，点燃，一边嗞啦嗞啦吸起来，一边解开衣扣，坦露着被麦茬划破一道道血痕儿的胸腹，独自向鲁兰河边走着。
　　 抬眼望去，一只红青蜓用嘴巴衔着另一只红青蜓的尾巴尖儿，摆平彼此的身姿，在陈永柱的前头轻飘飘地浪漫地飞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