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块钱(小说)
那是一个爷爷和大爷爷的年代。
时至今日,爷爷还会提及当年那五块钱的事情,而且不止一次地提及。
每当这个时候,爷爷嘴里就像是含了一口黄连,那张满是皱褶的老脸,会因痛苦而变形,因悲愤而狰狞:“你们是没吃过这种苦哇;当年,就为了五块钱,我跟你大爷爷半辈子断了往来,现在想来,真是作孽啊。”
一九七二年春节前夕,当时才四十二岁的爷爷,与奶奶一道,带着四个孩子,蜗居在四十多平方的破木屋里。
要说这整套房子,当时在农村也算大的,有百来个平方,原先是村里一个地主老财的旧宅,弃用多年了,土改的时候,这套房子分给了大爷爷和爷爷兄弟俩。
后来,两兄弟相继成家,按照习俗,当然是要分家的。
分家那年,大爷爷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而爷爷新婚还不到一年,就算连带奶奶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过三个人。
所以,由村里的长辈做主,大爷爷分到了东头的六十个平方的房子,西头的四十来个平方归爷爷所有。
那时还不兴计划生育,爷爷奶奶在后来的八年间生了四胎,也就是我大姑、大伯、我爸和小姑。
那时在农村,小孩子大多读到小学就算完事了,就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养活自己。当然,也有个别比较殷实的家庭,会送孩子去县城读初中、高中的。
那年,我大姑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我大伯十四岁,刚好小学毕业,也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了,我爸和小姑在读小学,那几天正赶上放寒假。
生产队的田地是集体的,种田、割麦都记工分,一个工分几分钱,一个人一天也挣不了几毛钱的。
我爷爷是男劳力,记十个工分,有六毛钱;奶奶是女劳力,记六个工分,是三毛六分钱,大姑和刚小学毕业的大伯是小劳力,各记四个工分,加起来是四角八分。由于奶奶要在家里带小孩,难得有空出工;还有农闲时节,生产队是不计工分的;所以每月全家的收入也就十七八块钱。
一家六口,柴米油盐,要不是还有点自留地种点蔬菜,哪里够吃啊,勉强不挨饿已算过得去了,当年在农村,根本没有存款这个概念,因为没有余钱啊。
早晨,鸡叫二遍,生产队的广播就响了:社员同志们,抓紧出工了,抓紧出工了啊,今早去村西小麦地里撒羊灰(施肥,羊粪),锄碑草,为来年亩产超万斤做准备啊。
爷爷嘟嚷了一句:“饭都吃不饱,还亩产万斤,有七百斤还要靠天照应呢。”
回头喊了声:“出工了啊。”扛了个铁搭,自顾自先走了;大姑和大伯马上跟了上去。
奶奶在后边喊:“老三小四昨夜有点寒热(发热度),我就不去了啊。”
生产队长文自强是个后生,参军复员后,立志扎根农村,要让家乡旧貌换新颜,前年还选上了村支书。
原来那个支书,是我大爷爷当的,结果被姓文的夺了去,大队里倒也算照顾,另外安排了个官衔,叫财务书记,也就是在生产队管管财务。
社员们在村西文家庙聚集,支书文自强照例掏出一个小本本,带头读上几段毛主席语录,让社员们振奋一下精神;大爷爷是财务书记,便开始点人头,记工分。
文自强一声令下,社员们就下地了,男的锄草,女的撒羊灰,开始忙活起来。
也就一袋烟的功夫,奶奶就寻到地里来了:“他爸,老三小四额头烫来,我叫了赤脚医生来看,热度发到四十度,赤脚医生说,这不像普通的感冒,要送大医院的。”
奶奶一边说,一边直跺脚,后面的话是连哭带叫了。
爷爷傻了,还没回过神来,大爷爷一把拉起爷爷:“还不快走。”
弟弟妹妹病急,大姑大伯也赶紧追了上来。大爷爷回头说:“你们别去了,挣工分啊,看病要花大价钱的。”
大爷爷和爷爷赶到家里,看到两个小囡躺在竹榻(竹制小床)上,脸通红通红的,迷迷糊糊的没了精神。
赤脚医生刚给喂了退烧药,正忙着用毛巾蘸着井水为我爸和小姑降体温,显然是没多大效果;见到一家之主来了,赶紧建议到:“这病来势凶,我看公社卫生院都要不到,得送县城大医院。”
大爷爷就说:“我去拉个板车。”
奶奶到里屋床头翻了个遍,把家里仅有的五块六毛钱塞给爷爷;这原本是为一家人过春节准备的,但现在要派大用场了,人命关天啊。
等大爷爷拉了板车过来,爷爷抱起我爸就往外走,奶奶已六神无主,赤脚医生抱起小姑,惊呼到:“小四好像惊过去了(陷入昏迷)”
大爷爷过来掐小姑人中,一点反应都没有,赤脚医生想到了一个土办法,招呼奶奶去拿把菜刀过来。
赤脚医生把小姑平放在地上(这叫接地气),用菜刀背去刮小姑的脚心(老底子土郎中促醒的一种治疗方法,刺激脚心穴位,有可能使昏迷者苏醒。),刮了二三十下,小姑才“嗯”了一声,但还是没能醒来。
大爷爷见多识广,心里凉了半载。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差,家里又缺钱,耽误了治疗,小孩夭折的事情也不稀奇。
“赶紧走,死马也当活马医了,听天由命吧。”大爷爷叹道。
一行人拉着板车,慢跑紧赶,近三个小时才赶到县医院,把我爸、小姑送进了急诊室。(那时可没有汽车、公交车,连自行车都是稀奇货。)
医生诊断,急性脑膜炎,马上打了退烧针,还挂上了吊针(挂盐水)。
到底是大医院,医生有本事,这吊针也管用,我爸的烧慢慢退了;小姑年纪小,抵抗力差,两瓶盐水下去,虽有点效果,有时能睁一下眼睛,但医生说,还没渡过危险期。
一个护士拿了收费单过来,急诊费用一共要五块九毛钱。
大医院收费就是贵,看一天病,就花去了一家六口十来天的伙食费;可不管怎么说,这是救命啊,值得。
爷爷掏出所有的钱递给护士,回头问:“谁借我三毛钱啊。”
大爷爷和赤脚医生都摇了摇头,事急,谁会记得帮忙带钱呢。
护士也了解乡下人的困难,挺有同情心的:“一毛钱的急诊挂号费免了,但还有两毛,你们一定要补上啊。”
爷爷急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那个医生是个老好人,掏出两毛钱递给护士:“公家的钱可不能少了啊。”
然后对爷爷说:“一个刚渡过危险期,一个还挺严重的,后续治疗还要一些费用的,留一个大人在这里,你们回去筹钱,估计再有个十几块就够了。”
那医生真好,还为自己垫了两毛钱,爷爷感激涕零:“我这就回去准备。”
大爷爷和赤脚医生跟着忙了一天,连饭都没能吃上一口,真是过意不去,爷爷让他们跟着回家,留下奶奶照看两个孩子。
到了半夜三更,奶奶是又饿又困,但盯着两个孩子,不敢有丝毫松懈。
那个值班护士,从饭盒里拿出一些面饼当夜点心吃,刚吃了两口,看了一眼我奶奶,把面饼放了回去。端着饭盒走到我奶奶跟前:“大嫂,别嫌弃,你将就着吃一点吧。”
这是雪中送炭啊,奶奶也顾不上客气,咬了一口饼子,感激得连连点头;这几年大家都受穷,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爷爷回到家里,跟大爷爷商量筹钱的事情。大爷爷说:“年关将近,邻里们都要过日子的,这筹钱的事,难,先凑凑看吧。”
顾不上吃一口,大爷爷和爷爷分头筹钱去了。
大爷爷回家,让大奶奶看看家里还有多少余钱;大奶奶脸色有点难看:“就四块多点,过年孩子们都难吃上一顿红烧肉了。”
大爷爷把手一伸:“拿来,总归救人要紧,还吃什么红烧肉啊。”
大奶奶也知道人命关天,可自己家里人,这日子也得过啊。考虑再三,给了大爷爷两块钱:“我们自己,粥总要喝一口的。”
这是实情。见大奶奶说得在理,大爷爷也就认了:“明天一早,我就给送过去。”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穷日子不好过啊。凡是走得上门的邻里,爷爷跑了个遍,好多人家也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忙乎了一整夜,东拼西凑,爷爷才借到三块五毛钱。
攥着这三块五毛钱,爷爷一直在心里盘算:这医药费,加上家里的六张嘴,总得要有个十六七块才过得去啊。
天没亮,大爷爷就赶过来了,两人把钱放在一起,许久都没有一句话。
鸡叫二遍,生产队的广播响了:社员同志们,今天不出工;生产队党员、干部到队部开个早会,传达上级革委会“阶级斗争新动向”有关情况,布置春节过后相关工作。
大爷爷站起身:“我得去开会,你早点去县城,实在没办法,你就先保住一个,好在家里还有两个呢。”说完,泪光隐现,扭头走了。
大爷爷的说法是太实在了,这么点钱,就够先救一个孩子,那么另一个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爷爷听了,悲从中来,虽然大爷爷讲的是实情,但也不由得怪怨起大爷爷来:“我家的孩子,也是你的侄子侄女啊,你竟然狠得下心,说得出这样的话来;我是拼了老命也要救啊。”
爷爷一直在盘算:前些天一家老小也出过几天工的,应该有七八十个工分,跟生产队商量一下,能否先结算了;如还不够,就向生产队借点,队里总归有点钱的,况且大爷爷是财务书记,这点面子总会给的。
想毕,就关照我大姑大伯:“你们熬点粥,煮点红薯,我等下带走,我先去队部走一趟。”
生产队开会,也就支书、财务书记、妇女主任等七八个人。
爷爷闯进去时,支书文自强正在传达革委会“阶级斗争新动向”相关文件;见爷爷来,支书中止了读文件,问:“有啥事?”
爷爷说:“两个小孩都在县城医院住上院了,危险得很,能不能把这个月的工分先结一下,真的急等钱用。”然后把目光看向大爷爷。
大爷爷躲过爷爷的目光,扭头看向了支书。当月工分下月结,是每个生产队定下的铁规矩,这么多年了,怎么可以随便就破了呢。
文自强还算通情达理:“我看可以,人命关天,急事急办,下不为例啊。”
爷爷连连应承;大爷爷总算松了口气,替爷爷谢过支书,取了记工分的账本,算了起来。
大爷爷和爷爷总是亲戚,大爷爷还是财务书记,总不能带头假公济私,坏了队上的规矩,自己是个党员,在生产队,大小也是个干部,可不能不注意群众影响啊。这事由支书开了金口,就另当别论了。
算了一下,刚好八十个工分,也就四块八毛钱;大爷爷从一个小铁盒里取出一沓钱,数出四块八毛,交给爷爷,然后让爷爷签收。
爷爷看了一眼那小铁盒,里面多为一元、两元,一角两角的零钞,该有两百多块,于是开口道:“能不能再借我五块,我打欠条,小囡的病来势凶,我手头的钱还是不够啊。”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现在搞阶级斗争,就怕上纲上线;向公家借钱,重则算贪污,轻则是挪用,要犯大错误的。
大爷爷生气了:“你别得寸进尺,这公家的钱是你能用的么,这些钱,下月要按工分算给社员的,开春还要买肥料的。”
爷爷恳求道:“我也是借钱救命啊,就借半年,我一定想办法还上。”
大爷爷又一次把头转向了文自强。
这可是要犯原则性错误的啊,这担子实在挑不起。支书也微微摇头,用目光向大爷爷示意。
大爷爷道:“支书已网开一面了,公家的钱哪能随便动,你还不如赶紧去医院呢。”
人家都没开口说不同意,自家人倒先说上了,看来这个哥哥真是绝情,把自己那么丁点的芝麻官看得比侄儿的命还重。这么想着,爷爷火气就上来了:“不是你儿女,你当然不心疼,真是铁石心肠啊。”
然后一句不太好听的口头禅就骂了出去。
大爷爷受不了这气啊,为这件事也算尽心尽力帮你了,反倒好心没好报被骂上了。村里人好面子啊,怎肯干休,立即回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这架算是吵开了,场面还挺大,一时任谁也劝不住。
大姑准备好粥和红薯,却不见爷爷回来,就寻了过去。
见爷爷和大爷爷面红耳赤,正吵得不可开交,这叫怎么回事啊。
大姑怯生生地喊道:“大伯,爸,你们不要吵了,弟弟、妹妹还在医院里呢。”
这才提醒了在场的人,开始劝架,当着小辈的面吵架,不成样子嘛。
稍微安静了一下,支书开口了:“大家说说,这事咋整?”
那七八个人可乱了套了,有人帮大爷爷,说大爷爷不愧是共产党员,坚持原则,再困难也不损害公家利益;也有帮腔爷爷说话的:“总归是一条人命啊,这钱能借就借了吧,又不是不还了。”
大姑听明白原委,扑通一声跪下了:“支书,大伯,叔叔,婶婶,我爸也是没办法啊,这钱我们全家人想办法一定还,小妹可只剩半条命了啊。”
心肠软一点的人见到这场面眼圈都红了。妇女主任举起手:“支书,借吧,我愿意作担保。”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也举起了手:“借吧,我们一起担保。”
也有一些人还在犹豫。大爷爷的犟脾气又上来了:“不能借,我是财务书记,带头违反财务纪律的事不能做。”
爷爷一听气急败坏:“你这般绝情,从今以后,我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大姑眼见借钱无望,哭成了个泪人,跪在地上也不起来。
后来想想不妥,做事怎么能虎头蛇尾呢,坚持了一下,总算有个像点样子的大结局了,哈哈。
编评老师,我就跟着荷叶社长称呼你枫姐姐了,感谢你的编评啊。
拜读老师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