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渡(微小说)
这次回农村老家不需要再过那个渡口了,原址上已经一桥飞架了。
这让我很释然——那个使我心里疙里疙瘩很多年的渡口终于消亡了。
记得,小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是和父亲一块去河对岸赶集,集市上热闹非凡,不仅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新奇商品,欣赏到江湖艺人的杂耍,父亲还会给我们买平常吃不着的米花糖、蜜葫芦、酥梨糕、烤红薯、糯米酒、甜甘蔗等等。若父亲一时高兴出手便会阔绰一些,给我们买个能吹响的彩绘泥公鸡,买个迎风能飒飒旋转的风车。要是恰逢节日还可能有一场大戏,那些俊俏的女演员就跟画上的人一样妩媚,她们就是孩子们心中的仙女;那些能连续翻跟头的武生让人眼花缭乱,他们就是孩子们心中的武林高手。赶集是除去过年之外让孩子们最快乐的事情。我们兄妹七人,父亲规定谁平时在家表现得最好就带谁去。我在家尽力默默地多干事,想方设法表现得乖巧和温顺,去争取不可多得的赶集机会。
那个秋风瑟瑟的时节,大约七八岁的我战胜了哥哥和姐姐们,争取到了这样的一次难得的机会。
我一路欢歌,蹦蹦跳跳地来到渡口。
渡船刚靠岸,下船的不多,但到对岸赶集的挺多,他们并不遵守先下后上的规矩,不等船上的下来,就有人捷足先登了。余者也不甘落后,一哄而上,于是一阵乱糟糟。几个下船的被挤得踉踉跄跄,有人的草帽掉到河里,接着一阵骂骂咧咧,可并没有人接茬,那草帽还是飘飘荡荡顺流而下了。
最后下船的是一个坐在滑车上的小矮人,滑车的四个轮子是用四个轴承充当的,因为轴承比较小,会不时地卡在船面上木板间的缝隙处,所以行动迟缓。当被卡住的时候,小矮人不得不向没有被卡住的那一面倾斜身子,让卡住的一面翘起来,被卡的轴承才会脱离缝隙。挤上船的人当然不想挪步,可又不想挨着邋遢不堪的他,所以就趔趄着身子很不情愿地挤出一条瞬间的人肉“隧道”来。
船工呵斥道,矮子快下,你咋这样难伺候呢?
小矮人也不吭声,只顾推他的车,让车在人肉隧道里磕磕绊绊地挪动。
也有人怨怒船工道,满身臭哄哄的,咋能让他上船呢?
还有人警告,矮子注意,别碰着我的脚。警告者脚下是一双锃亮的皮鞋。
一个手提皮包的细嫩女人更是尖叫,矮子,你咋蹭到我包了呢?弄坏了赔得起吗?
细嫩女人身边的男人双手护卫着她,瞪眼吼道,快滚!
一个俊俏的姑娘用手绢掩着口鼻,转过身,嘀咕道,真倒霉……
当小矮人滑过我身旁时,我更看得仔细,他蓬头垢面,脸颊上有一块新鲜的伤疤,下巴上的胡须如秋后的枯草随风飘荡,满身散发着酸腐气味。他是用手掌撑地作为动力的,每撑一次,滑车就向前挪一点,轴承也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他没有腿,十指也不全,那双手掌已经灰黑得如乌鸡的爪子了。
我和父亲站在船头的边沿,因为我的拖累,我们上船比较迟,没有找到好位置。父亲可能担心我,他的大手紧紧地扣住我的小手,我能够感知到父亲的手是那样的厚重和有力,以至于大手和小手之间很快就汗涔涔的了。
船虽然满额了,可并没有立即开动。我那时当然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才明白船家是想过载而归,以提高单趟的经济效益。
我期待着赶快到对岸,见到我日思夜想的集镇。不过,我想吃米花糖的食欲已经大减。
叽里哐啷,一阵脆响。我扭头看到小矮人从渡口的斜坡上连人带车滚了下来,车上的铁瓷碗之类的东西散落一地,一个包裹也滚到河边,浸泡在岸边的浪花里。他爬起来,愣怔了一瞬间,然后两手用力支撑起半截身体,慢慢向前挪,去一一拾起散落的东西。因为两手要当脚,所以他只能用嘴叼着东西返回。他用一条绳子把叼回来的东西串在一块,系在滑车坐垫的背后。他又回过头来,向河边挪去,在松软而潮湿的沙地上,他的双手留下了两串深深的凹陷,半截身子的底部在沙地上摩擦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挪到包裹旁,用嘴衔住包裹的带子,像满载的吊车,晃晃悠悠地折返,松软的沙地上又摩擦出一道长长的更深更新的痕迹,痕迹两边当然又是两串更深更新的凹陷。
悠闲待渡的人们都看到了小矮人和滑车的滚落,有人大笑,有人尖叫,有人拍手,有人安然,有人苦涩,有人叹息……
船工双手抱着篙,高声道,这家伙杂技玩得不咋样哟,哈哈哈……
小矮人整理好一切,推动滑车再次向斜坡挺进,那两只手臂像撑船的两把篙,一左一右努力地撑着地面,斜坡沙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两边是两串深深的凹陷。眼看就要到顶了,车上耷拉下来一根绳子,绞到轮子里,车子突然侧翻了,又是一阵叽里哐啷的脆响,小矮人骨碌碌滚到岸边。
悠闲待渡的人群里又迸发出欢快的笑声。
站在船尾高台上的船工一手扶篙,一手舞动,兴冲冲地说,哎呦,你的杂技玩得忒熊了,还要勤学苦练哟,哈哈哈……
一些人附和着笑,船上充满着欢快的气氛。
父亲和我却笑不出来。
小矮人一声不吭,翻身立了起来,脸上的那道疤痕分明渗出了血,浸润了附着在脸颊上的沙子。他又用双手撑起身子,东奔西走,一一叼回东西,再次整理好,接着又推动滑车向斜坡挺进。这次他一点点向前挪动,如蜗牛般稳健。眼见就要到顶了,车子却停滞了,他两手牢牢地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渡者都停止了聒噪,眼光齐刷刷地射向小矮人。
我睁大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岸边倾,我被父亲扣紧的手想挣脱出来,可是被那双厚重而有力的手握得紧紧的。
小船已经严重超载,再也挤不下人了。
船开始慢慢调头。
小矮人还钉在原地一动不动,这静态的画面毫无情趣,看客们便失去了观赏的兴致,多数人敛起了关注的目光。
我却一直扭头盯着看——啊,那滑车开始缓缓退却。我分明感觉到小矮人的双臂在颤动,他的头在摇晃——杂技马上又要失败了!
我张大了嘴,身体更向岸边倾,我被父亲扣紧的手更想挣脱出来,可是被那双厚重而有力的手握得更紧了。
船继续调头,可我好渴望这船停止前进。
扑通一声,一个瘦削的矮个子跳了下去,浅滩中溅起一片水花。
许多双眼睛惊悚地盯着矮个子,不知他意欲如何。
矮个子矮得跟我这个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当然他还是比小矮人高了许多,但他并不是孩子,因为他胡须满脸。矮个子飞快地冲上斜坡,用双腿抵住滑车,双手紧扣滑车的后座,弓起腰,把滑车稳稳地向斜坡上推,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到了坡顶。
小矮人回过头来,紫红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出了一身汗,倾斜的身子重新站直了。
矮个子回到岸边,撸起裤管拧水,哟,他的一条腿是假的!
我瞪大了眼睛。
我相信大家都看到了他的假腿。
那条假腿会因浸水坏掉吗?一条腿的他咋走路呢?跌倒了还能爬起来吗?爬不起来……我不由自主地联想着。
马达响了,船向对岸开去,没有等待矮个子。
我站在船头回望,看见他独自在秋风中瑟瑟。
从那以后,我不愿意再过那个渡口,不再喜欢到集镇上看风景,不再渴望吃那甜掉牙的米花糖,也不再情愿拉父亲那双厚重且有力的大手。
这次回家,我走在雄伟的大桥上,记忆却沉在了桥墩下。
你辛苦了。
谢谢你在编按中给木春的鼓励和指导。
遥祝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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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春谢谢你的鼓励、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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