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轻舞】晚年(情感小说)
“给她治也没有用,好不了,家里好几亩地的农活就指望她一个人,我还经常去帮忙干啊,我自己也有好几亩地呢,她自己一点也不拿自己命当命,治了说难听话到时说不定还死快一点了。”舅舅说。
三姨太忠厚老实了。她女儿结婚的时候,一分钱彩礼也没要,她说:“要人家彩礼干什么?又不是卖女儿。”其实,她是多么的需要钱啊!她女儿也叫不要人家彩礼。按我母亲的话说:“好像就怕自己嫁不出去一样哦,扒接着人家。家里这么穷她不知道吗?两个老的都一身的毛病,难道没心吗?要个三万二万的,救救急也好啊!这难道还能过分吗?人家一要都十几万呢!你是个穷家,不是富家,富家就无所谓了。”
姨父有脑梗塞,干瘦的个子,一瘸一拐的。也是被逼无奈,他找政府照顾,安排在农贸市场打扫垃圾,一个月有四五百块钱。我父亲也有轻微的脑梗,所以每次看到他都要问他:“今天有没有吃药!”他总说:“没事!没事!烦那个穷神啦!死不了!我好长时间没吃药了,我看也没什么问题,照样干活。”
一天下班回家,姨父独自坐在那儿发愣,一句话也不说,才二月,天气还没热,可他满头满脸都是汗。三姨跟他说话也不理,一看情况不对了,赶紧送医院吧,可已经来不急了。
姨夫去世三个多月后,三姨也走了,剩下一个儿子,独自住在街上。他算低保户,又生了不能干活的病,政府每个月都有三四百块钱给他,勉勉强强地生活。
十
春节眨眼就过去了,就像腾空而起飞上天的烟花一样,转瞬即逝。
返乡的人陆续走了,如同潮水“哗啦!”涌进来,又“哗啦!”退了出去,留下了一些空空的贝壳,在沙滩上,在风中低吟。
乡村又恢复了原状,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街上,时常有狗儿在赛跑,追逐,嬉闹。时不时地还会窜出一两只猫,东张西望,喵喵喵喵地叫。
零零落落的有一两个老年人,白着头的,弯着腰的,拄着拐的,缓缓走过。还有几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蹦蹦跳跳,一闪而过,留下的笑声与欢快的背影犹如风中的落花一样,让寂静的街道显得更加冷清了。
大多老年人都卧在家里,或打牌,或张家长李家短的聊天,或蹲在门口晒太阳,目光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望望地,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对于他们,晚年孤寂好像是一种命中注定。
每天傍晚,卖大饼的喇叭声都会准时响起,这时候,他们才会三三两两地走出来,花个一块两块钱买晚餐。其实大饼家家都会做的,只是他们已经没有了做饼的力气,像我的母亲一样。
母亲总笑着说父亲屁股上跟长刺了一样,家里一刻功夫呆不住,总想往外面跑。他每天都要去对面打牌的那里,只是因为那里人多,都是老年人。他从不打牌的,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偶尔也插上两句嘴,更多的时候是一言不发,别人笑一下,他也跟着笑笑。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母亲腿脚不好,冬天门都不开,春天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就自己端个小凳子,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到门口,与太阳见会儿面。
春节过后,春天又回来了。春天依然还是那个春天,而人却像庄稼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才几年没回来,很多熟悉的名字都已刻在了冰冷的石碑上,荒草满坟。他们生前的事情偶尔被人提及,报以叹息,又慢慢地被忘记。
春天总是说来就来。路边,有的油菜已迫不及待地开花了。田埂上,还有样子熟悉却又忘了叫什么名字的蓝色、白色、紫色的小花,相互争艳,很是好看。它们自顾自地开着,自顾自地落,它们渺小的枯荣没有人会在意。
田野里,小麦绿油油的一大片,这大概就是“在希望的田野上”了。
由于去年冬天一直下雨,天公不作美,很多小麦叶稍发黄了,这只有走近了看才能发现。它们似乎在说:今年产量又要欠收了,很是抱歉。
十一
“老齐回来了!”
一天午饭后,父亲惊讶却有几分欢喜地跟母亲说。
“不过,又被大儿子送走了。说在小儿子那儿过得实在无聊,憋屈,闹死了。”他又补了一句。
“那个别别窍地方,冷冷清清的也没几个人,哪有这个地方热闹繁华呢”!母亲说。
——“扬扬外爹生病了,在挂水,我得去看看。”父亲说完话又扭头急忙忙地走了。
扬扬是我二哥家的孩子。
老人的儿子、儿媳、孙子一家三口都出去打工了,农忙才能回来,就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每天五点多钟就睡觉了。今天,无缘无故的突然感觉浑身不舒服,好像着凉了。小诊所的医生刚输上液就走了。父亲说得去看着输液,万一睡着了没个人在跟前那就麻烦了。
父亲前脚刚走,村上的小场妈遛门来了,说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里。
母亲说,你不是来过一趟吗?她说忘了,有时连自己家都找不到,就一个人在街上到处转悠,直到儿子找到她。
她比我母亲还长两岁,今年八十了。
小场子,是他二儿子,四十出头便因病去世,算来也有十年了。大儿子残疾,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没媳妇,下面房子拆了,一个人在街上租房子住,还开了个麻将室。她现在跟二儿子一家住在镇上。她还有一个女儿叫小米子,与我同岁,就嫁在本村,女婿前几年出了车祸,身上打了钢板,春天插秧的时候,一跌倒没人扶就是爬不起来,现在也不能劳动。
因为二儿子过早的离世,她老头子大脑受了很严重的刺激,有点疯癫了,头发不剪,胡子也不剃,澡也不洗,都臭了。几个孙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他按住,想给他洗澡,可怎么也按不住!他咆哮起来,像发怒的狮子一样,八十六的人了,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最近,老头子一直躺卧在床上,几天不肯吃不肯喝了,难道想死了吗?......”小场妈边说边抹起了眼泪。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看到她了,一个队,门东头的。要不是母亲提起,我还不知道她是谁。我以前偶尔春节回来,也是呆不了几天就走了。那些儿时的玩伴,早已七零八落四散了,都失去了联系,就是见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回来啦”,“嗯,回来了。”然后各自散去,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感觉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小场子妈驼着背的身子,像一棵弯曲的老柳树,明显得瘦了,像经历了一场压榨一样,薄薄的灰白的头发髻在脑后,头顶上明显地露着头皮。
我不敢认了。当然,她也不认识我。岁月让我们都改变了原先的模样。我已过了不惑之年,而她早已过了古稀。
——记得小场子结婚的时候,我还跟父亲去喝过喜酒。那时我大概十一二岁吧,记不清了。看着酒席上大人们抽烟挺好玩的,嘴巴像烧饭的烟窗一样,还能吐出一个个圆圆的烟圈,我很好奇,就乘人不备悄悄拿了两支烟,偷偷地躲到草垛后面抽着玩,也想吐出那漂亮的烟圈,可怎么也吐不出来,然后,回家睡了两天才醒……
她一提到二儿子,就老泪横流。说情愿自己少活几十年,拆点阳寿,也要让儿子活着,可命不由己啊!有时想想,人啊!有什么意思呢!
她说,病其实早就发现了,小场子在无锡打工,一直拖着没去手术,不舍得花钱,后来撑不下去了,但为时已晚。
她继续抹着眼泪,其实也没多少眼泪了,这么多年,怕是枯竭了,流干了。母亲也跟着悲伤起来。
我上二楼去了。
独自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对面一排整齐的楼房,银色的不锈钢防盗窗在阳光下闪射着刺眼的白光。街道空空荡荡的,有几只马甲袋在风中上下飞舞,夹杂着灰尘,冲向了天空。
春天的风有点大,不停地撞击着窗户。楼下的门一会儿就“哐啷”一声响。南窗外,谁家院子里的桃花偷偷地开了,粉红色的,很美丽。几只麻雀在枝丫间飞来飞去,一会儿又飞到了屋檐上,叽叽喳喳的,很开心的样子,似乎春天是属于它们的,似乎春天只属于它们。
屋外,纵横交错的电线在风中呜呜地响……
十二
三月二十三号早上,也就是前两天,我早上起床晚了,听到外面有吹吹子的声音,嘀嘀嗒嗒的。我下楼,父亲从外面回来了,对母亲汇报似的说:
“倪会响死的了,昨天晚上死的,七十出头,长年喘病。”
父亲没再继续说下去。这也是他每天在外面听到的新闻之一。
晚上照例是文艺表演。一个中年女子和一个中年男人说“对口相声”,尽是些荤段子,不堪入耳。两个年轻姑娘组合穿着暴露的衣服,跟着劲爆的音乐节奏又唱又跳,很快乐的样子,丝毫没有悲伤的气氛。她们一会儿唱《冬天里的一把火》,一会儿又唱《小城故事》......你还别说,唱功还真不错,有两把刷子。看表演的人黑鸦鸦地围着,就像我小的时候看露天电影一样。
我看了几分钟就回来了。
父亲也去看热闹去了,大概九点多钟回来的,要是往常,早就睡觉了。
外面的音乐直到十点钟才结束。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马上快四月了。我,到该走的时候了……不知到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回来,又会听到哪些沉重的事情。就写到这里吧!
【创作手记】
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农村题材的文章,尽管之前也写过一些诗歌,总觉得不尽如人意,难以充分表达情感。每次春节回老家,总能听到这样那样的事情,让人心情沉重,又无可奈何。今年春节回来,因为拆迁,集中居住,很多事好像也汇集到了一起,一桩桩一件件,让人感慨让人叹息。正好恰逢【今日头条】与【澎湃新闻】办了这期非虚构写作征文,我觉得这是个机会,让我更加有动力有责任要写一篇纪实的文章,纪录下他们的“故事”,也算了却我久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一桩心事。让更多的人了解并知道他们的悲欢与艰难,关注他们,从细节上从根本上关爱他们,帮助他们。
如话家常的行文,说的是农村拆迁以后那些老人的故事,倡议关爱老人。一桩桩,一件件,貌似平淡的叙说中透露出深深的同情和无奈。国人自古传统养儿防老,但是在这篇小说里看到的却多是儿女出息了,老人空巢了,再加上拆迁逼迫着背井离乡的到镇上租房买房过余下的日子,带来诸多的不便。小说是两条线交织着的,一条是拆迁之风兴起之后,一些地方只管×出大红的拆,把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一股儿收取了,支付点钱算是经济补偿,至于被拆迁的那些农户的实际情况就不再过问了,让他们各自安排去。一条是被拆迁的农户们自己的儿女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具有现实针对性的小说,很有担待地写作。欣赏学习,感谢投稿轻舞,期待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