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先生吾悦(散文)
同学群挂了条通知,说中学母校要拆,请老师同学前往,为三十多年前的芳华岁月,作最后告别。
学校坐落在山坡上,孤悬城外。这里曾经是市食品公司养殖场,喂养着供应香港的生猪,后改建成学校。虽说倒也功能不废只是太简陋——仅在围墙处新种一排瘦树;红砖砌就的通间大瓦房作了隔断,铺了水泥地;老墙面未铲去重抺,只刷了层石灰水。由于质量欠佳,簌簌掉,靠墙一身白,同学打闹时抺掌上互相搽脸,创新出百多种曹操脸谱。一月后,前居民老朱不讲卫生恶习显现,墙面露出污垢,臭味徐徐释出。老师遂令同学采来辣蓼草,放学后点燃,刺鼻浓烟弥漫教室,呛得值日生狼奔豕突,眼泪鼻涕一齐来朝。如此数月,其味方去。
我们是首届学生,班主任姓孔名吾悦,主教化学。
开学不久,依例开班会,孔老师大步而来,发表就职讲话:同学们好!我是班主任孔吾悦,绰号夫子,夫子从前是好词,现在地位不高,你们不能叫,知道是我就行。说什么呢?无非几句话,一、要认真学习,不要偷懒,偷懒瞒我容易,瞒作业难。二、不要想走捷径,捷径走不通的。看到我脸上伤疤了么?走不通撞的,你们别走啦!三、你们一谈理想,就是当科学家,这是好事,但别太认真,多数人做不了科学家。那为啥又要上学呢?往大了说,是让你明白事理;小了说,可以记帐写情书,别等以后有了喜欢的对象,只会写思啊想的,一别三秋兮更美。四、要听老师话,别骂老师。老师学问比你大,力气也比你大,你骂不过也打不过,何必触霉头。真恨老师的,争气点,考上大学去,那时来骂不迟。五、诶!没五啦!就这四条,记住没?
全班同学放开喉咙叫:记住啦!
小军是我同桌,悄悄说,这老师恐怕不行,他怎么能打击学生理想呢?
孔老师出身地主,家中曾有田产医院,据说还是孔子后裔。书载孔夫子身高一米九,果然基因强大,历数千年不颓。老师也长得瘦而高;耳朵似兔子支愣,旁有枚铜钱大的伤疤;脸无三两肉;五官很立体,有西洋人味道,惜乎组装时草率了点,没卡准距离,嘴巴大了,侵占了脸颊位置,腮有点不高兴,粗粗两条法令纹斜下来,看去如屈原画像,一副忧国忧民样子。好在他虽高,脑袋却不耷拉,身板笔挺,顶着只刺猬头,显得更似竹竿一支。走路目不斜视,上身不动,大步流星,“神行太保戴宗”似的。旁人问:孔老师,走这样快,赶酒席去啊?孔老师唔唔两声,回答:是的是的;顷刻悟过来说不是不是,回家呢。旁人便笑,抬头已不见了人影。
孔老师大学念的是化学系,硕士毕业。按理,他该教中专,最不济也是高中,现在却沦落至初中,外传是拜姓所赐。老师听了也不分辨,很是坦然。
我自小偏科,没想做科学家,所以对数理化无兴趣,尤其英语,字母倒认识,二十六个,排好队,一口气念得完。可它们一错乱组合,就傻了眼,眼见一个个熟人并肩站得笔挺,就是不知道这组合叫什么。不过心下还好过,总觉得这鬼东西离我生活太遥远,用处不大,所以念得糊涂也不在意。成绩么不上不下,常在六十分左右浮动,很稳定。记得某次化学考试,有道题目是写出甲烷分子式。我实在想不起英文就写了中文沼气。第二天孔老师黑着脸进来说,可怜啊!读了一年书,连甲烷分子式都写不出。我想糟啦,这下要站墙壁了!耳听得老师大吼一声:顾小军,你家的甲烷分子式叫屁气啊?站墙壁去。
全班大笑。
我也咧着嘴哈哈哈,被老师一粉笔头点中脑门,笑容顿时僵死。孔老师有两大绝技:一是攥起拳头,中指关节凸起,顶一下违纪学生的脑袋,那是很痛的;二是打粉笔头,技术已达神出鬼没,炉火纯青境界。一旦有同学上课说话、睡觉、吵闹,粉笔头不请自来,打你鼻子不落脑门,且能花式打。小军上课讲话,见老师扬手,赶紧以手覆头,半晌不见飞来,以为逃过一劫,刚露脸,嘴上就吃了一记。此时他教鞭击案指着我训斥,你还有脸皮笑?你写的沼气比屁气好不到那里去。光知道念语文,数理化一塌糊涂,一门功课好就得意?有资格么?再不用功,还考六十分,下次站墙壁的就是你。
我很是不爽,饭桌上说了孔老师不是。父亲听了教训道,先生就是先生,要敬若父母,见了要尊重,批评得听着,凡事得让着。先生一肚皮墨水,会错么?错了也是道理。我鼓鼓唇回嘴,照你这么说,我上厕所,尿一半时老师进来,我是不是得马上憋住说,先生请。父亲一听大怒,啪!把筷子放在桌上吼,格老子!书念得一塌糊涂,回对白倒呛死人!说对了,憋回去,憋死你个小赤佬。我白白眼,不敢再吭声,低了头扒饭,筷子刮得瓷碗咚咚响。
孔老师虽是教化学的,却写得一笔好字,尤其是蝇头小楷,与印刷体差不多,规整得如检阅方队。有时狂字起来,却如冬天的荷塘,枯笔飞白,一笔一条虬枝。大人说有怀素的风格,我看了却觉得糊涂,写成鬼画符还好?怀素又是谁?后来知道是个和尚,以狂草传世。我字写不好,一笔一划硬如木柴,一经组合,如新手搭的牛棚,梆硬不说,还东倒西歪,被孔老师狠批过。原来狂字也是一种风格!心说这还不简单,蝇头小楷咱写不来,写狂点还不是小菜一碟,于是一做作业,字便扭起来,麻花似的,风中狂柳一般,很得意!
不料,却被孔老师叫到办公室,笑嘻嘻问我,看过《西游记》?我说看过。那你拜菩提老祖为师了?我吓一跳,菩提老祖是大圣的师傅,忙讷讷道:想是想,可人家不收啊。老师一拍作业本骂,不收你翻什么筋斗云?看看你这个字,头在浙江,脚伸到北京去,不是筋斗云是什么?啊!
我说想学你的狂草啊。孔老师一愣,严肃起来,法令纹竖直,攥拳凸出了中指关节,我条件反射后退,还是被他点中,脖子歪一歪,有点痛。他却不依不饶骂道,开学时我就说过不要走捷径,当耳旁风。字写得长脚蚊子一样,还想狂草?脑子呢?狗吃了么?我心中不服,想,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什么老师?又不敢顶撞,只是梗着脖子,看办公桌上两只苍蝇打架。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觉腰上有硬物一顶,见是一本字帖。老师软了声音说,拿着去临摹,练好了,才能草书,别刚学走路,就想跑马拉松。
蔫蔫出来,碰到小军问我情况,我说了。小军鼓鼓嘴说,这个死孔夫子,字写得硬要骂,软了也要骂,唐僧和尚啊?叽咕上瘾了。啥辰光弄他一记,让他吃点苦头。
但我俩明白,夫子虽是书生,力气却不小,课余常见他提只石锁,嗨嗨举,臂上肌肉老鼠似滚动。曾有三个地痞欺负学生,夫子一个扫荡腿,砍瓜切菜,齐唰唰倒地。所以明抗无异于找死,只能耍点阴谋诡计,暗地里让他吃个哑巴亏。
其时常放露天电影,我们从中学了许多损招,比如在土路上挖一坑,坑里弄上水和牛粪,蒙上树枝,盖点土,用树叶子扫扫平,装出安全样子。大人走路一般不看道,昂着头,一脚踩进去,跺脚骂起来。我们躲在暗处吃吃笑,好像炸掉了一个日本鬼子似的。便想用这种方式治治老师。老师家在市区,每日早晚抄近道走回去。摸准了时间,我和小军预先挖好陷阱,埋伏在远处等老师来踩。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反倒等来了小军爸拉着台破板车,装着货物,叽咕叽咕响过来。小军叫声倒灶,音未落,车轮“卜咚”一声,陷进坑里去。我俩一骨碌爬起来,飞也似逃走。逃半路回头看看,小军爸还在那里填车轮,大骂着“狗嚼货”,抲牢打得你屁股冒烟。
诡计失败,反害了小军爸吃苦头,心有不甘,暗地里还在寻找机会。我特别喜欢《水浒传》里的“没羽箭张清”,他会打石子,百发百中。我没事也打,命中率不错。那天下大雪,见老师在摊上呼噜呼噜吃面条。就对小军说有本事打中老师碗。小军撇撇嘴,说我吹牛。我四顾无人,弯腰团了一握雪,喵喵准,嗖一声打过去,啪,正中碗里,汤计和面条溅起来,挂了一脸,张飞似的哇哇叫。我本意也是吹吹牛,并无把握打中,谁知这短命的雪球落得如此正确,当下大惊,跑得比兔子还快。心中祈求没人看见,没人看见。却还是被人带眼,告诉了父亲,晚上回家,屁股打得开花。
这顿胖揍货真价实,第二天起不了床。父亲写了请假条谢罪。中午孔老师来了。我趴在床上,面红耳赤叫了声孔老师。母亲一边骂我,一边向老师求情。老师摸摸我的头对母亲说,您放心,我不会记在心上的。这些学生呐,有的懂事,有的顽皮,但在我眼里,都是孩子,都是一株小树,就算做了错事,也是旁枝斜出,可以修的。我是老师,责任就是一个园丁,剪去他们坏枝,护理他们长大成材。
我将老师的话告诉给小军,他听了半晌无语,自此开始认真。由于太用功,旧疾哮喘复发,常听他“咯录录、咯录录”喘,如猫伏身上假寐,久治不愈,很替他难受。加之其父故去,家境贫寒,上进心便弱了下来。老师问了病情,因他祖上开过医院,耳濡目染,晓得医方,就买来中药,挖来茅根,让饭堂煲汤给小军饮,又以不喜欢吃鱼肉送餐。时过数月,小军哮喘好转,学业猛进,毕业前夕通考,分数上了技校录取线。老师建议他上高中,以后考大学。小军沉默后说,家里不景气。老师叹一口,拍拍他的肩说,早点工作也好。毕业典礼结束,大家躹躬与老师告别,才出校门,小军抛掉书包,跪在泥水地里,冲孔老师背影,重重叩了三个响头,泪如泉涌。
时光如梭,小军叩头谢师宛若眼前,曲指却已三十六年矣!
母校早已废弃,垂垂老矣。垂垂老矣的还有孔老师,他坐在轮椅上,由小军推着前来,气色不错。同学们围过去,向他握手致敬。老师嚼动着下巴,欣慰而笑,目光却落在围墙前的那排树上,曾经的弱枝,今已参天。
二、幽默的语言典型的故事使得人物越来越可亲可敬,同时也展示出父亲对教师的敬重。
三、精彩的故事少了胖丫略显遗憾。
四、读了此文犹如喝了一壶老酒一样畅快。一会一定喝两杯。问候作者。